这是我此刻最期待的现场,没有之一
关于声音碎片,多年前的音乐平台这样介绍他们:
这是一支由彝族流浪诗人、山东三流神医、东北夜行骑士、西南原始摩登人、淄博长发小贝所建立的乐队。
二十年一后,声音碎片的原班人马还剩下“彝族流浪诗人”主唱马玉龙、“山东三流神医”吉他李伟和“东北夜行骑士”键盘刘光蕊(2003年加入)。
1976年,马玉龙出生在四川省攀枝花市盐边县,四川西南最南处,人们更熟悉的名字是大小凉山。
他自称是海拔两三千米以上的一个野蛮人,古称“luoluo”、“蛮子”。
蛮子的出身,让他在此后的生命历程中始终与文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才得以身在局内而站在局外人的视角,以彝族流浪诗人的姿态吟唱在时间长河中漂流的感受。
关于童年的记忆就是自由,完全自由。
甚至都不记得有作业,大自然是玩具,花鸟鱼虫,与流水线无关。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因为无从想象,自然不必考虑。
山里没有人说普通话,现代教育急于摆脱的“外地口音”被他当作阵地坚守,那意味着不从众,语言上他是抽离的,意味着独一份。
四川省,大凉山
1994年,马玉龙坐在西南民族大学的男生宿舍楼里,抱着一把80块钱红棉吉他,翻看着刘传编写的吉他教材。
那时候的西南之地,摇滚乐迷如同百年前的地下党般稀少。
三十年前的大学没有太多娱乐活动,某个夏天,宿舍楼吉他比武,几百人吉他大合奏,场面如八百匹骏马打过草原。
马玉龙年轻时(中间)
1996年,马玉龙大学毕业,在大学毕业就包分配时代,他依旧选择做个局外人,放着金饭碗不要,混迹西南各个城市的酒吧,开始流浪。
1998年,同乡曹操跑到湖南,组建了一支名为“木马”的乐队,马玉龙不服,1999年跑去北京,一待就是二十年。
在北京,他靠卖唱为生,在地下通道,在天桥,在酒吧。
那时候的北京流行唱英文歌。他的英文不大好,英文歌倒是唱得有模有样。
但其实唱的不是英文,只是把旋律学会了,词靠瞎编,听起来像英文。
每周周末,他会带上卖唱得来的几百块钱跑到五环之外的上地村,找曹操和李伟(乐队吉他手)通宵畅饮。
他唱啊唱啊,在酒吧唱歌时越痛苦,在五环外唱歌就分外通透,两相中和,竹杖芒鞋轻胜马,日子就能凑合着往下过。
2001年,他和李伟在酒吧聊足球,结果聊出了一支乐队。
酒后,Pink Floyd《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的旋律在脑海中响起,月光穿透多棱镜,将彩色的时光撒了一地,玻璃碎片泛起光芒,于是乐队取名“声音碎片”。
马玉龙和李伟喝大了
二十一年,他从地下室搬到半地下室,再搬到郊区的小院子,最后搬到鼓楼的那些胡同里,再加上七八个朋友留给他的沙发和卧室,住过无数地方。
但即使如此,大名鼎鼎的树村和霍营他没住过,因为不喜欢扎堆:
“那种金属说唱乐队,他们听起来一模一样。”
那些名不副实,被捧上神坛的过去,他不屑承认。
混摇滚圈,他还是像个局外人,在思想上守着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他爱这个城市,但爱得复杂。
他常常想逃,一个月就要逃出北京一次,去呼吸新鲜空气,去听自然的声响。
2007年,从北京的清晨中醒来,写下了这一首《陌生城市的早晨》:
经过的人没有名字
唯有城市接近不朽
最后时间得到所有光荣
北京很大,大到无数人来,无数人走,在这里可以结识无数的人,每天都可以这样重复。
因为大,所以经过的人没有名字,唯有城市接近不朽。
2001年,声音碎片在北京豪运酒吧演出,蔡鸣摄影
2008年到2018年,乐队在名声大振的时沉寂了整整十年,没有发表任何作品。
乐迷们一度以为声音碎片已经解散。
最大的原因是2008年和2011年,马玉龙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两个人相继离世。
一位是乐队第一任鼓手王赣,另一位是哥哥马玉华。
在那之后,他对所有的作品不满意,决心换一种眼光看世界。
他想成为一个人,而不是成为一个摇滚青年、文艺青年或者大家喜欢的人。
找自己,一找就是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乐队成员和所有人一样,吃饭,抽烟,喝酒,结婚,离婚……活着而已。
没有惊天动地的改变,像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而已。
2019年的5月份,乐队第四张全长专辑发行。
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名为《送马玉华到2011年》。
弹着木吉他,马玉龙唱一句“明月送你,你送流水”,终于把哥哥送上路,让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2021年,乐队成立二十周年,发行了二十周年精选集《昔日我曾苍老》。
不惑之年的马玉龙说:
昔日我曾苍老,而今风华正茂。
有看客问,是不是太矫情了?
他挑衅地回答,如今会“矫情”的人也属稀有品种。
他说,自己永远是小镇街头的不安份少年,永远不会丢掉外地口音,还将用接下来的二十年证明这些。
上周,乐队发行了第五张专辑《有限身 无穷念》,他写下这样的专辑介绍词:
尽量不耍花招,不使手段;
尽量不说虚妄语,不使文艺腔;
尽量不做冷眼看客,不做避世高人...
在很多人看来,这张专辑写得匆忙,张狂。
但在我看来,此时此刻,他们和我们站在一起,这比任何深思熟虑后摆出的优雅姿态更重要。
二十一年来,声音碎片是马玉龙参与的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乐队。
声音碎片与其他所有乐队不同的是,他们同样困顿于时代之中,却始终游离在主流之外,语言上、圈子上、还有音乐上。
那是彝族火把节上的呐喊,是母亲对丈夫的呼唤,是大地对孩子张开拥抱,是粮食走向酒杯的归途。
她说:
你母亲让你独一无二
你不是谁的一颗棋子
你不要轻易变成工具
你发誓完整你的生命
再比如《骑手的悲伤之歌》开头飘扬的口哨和在歌曲中见缝插针的呓语,人声融合其中,成为了一种乐器。
人声或配合鼓点化作骑手向前奔跑的马蹄,或填充旋律成为必经之路上的一码砖头。
其实你就象一条小鱼
可以畅游却不能上岸
有时你也象一棵小树
可以生长却不能行走
第二张专辑《优美的低于生活》中,流水是无情的时代洪流:
不要问为什么
就像你不能问水为何不停流动
站在湍急的河流旁虽然看不清倒影,但至少大方承认了自己的脆弱、紧张、怯懦和不完美。
流水穿过了黑夜
水面闪烁着光芒
一颗星星在眨眼
偶尔提醒你
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顺流而下 把梦做完
流水啊 别回头
流水啊
你会在多年以后等我吧
我已经放下狂野的心
在鼓楼东大街 看着黄昏星
遍地风流
已经沉闷太久
渴望一场彻底的大雨
已经无趣到头
想念从前朋克的眼神
当我穿过人群
心里明白高墙已筑牢
局外人的代价是失掉功名利禄,好处是得以保持清醒。
他选择让凉山彝族的血液在他体内保持奔涌,成为泥沙俱下的时代之下一股难得一见的逆流。
即使是对十年磨一剑的《没有鸟鸣,关上窗吧》,即使是对二十年的创作历程,他也毫不留情:
“四张专辑,如你所讲大多数都是垃圾,有那么几首现在听来还行。但也仅仅是还行,既没有革命性也缺乏传唱度,而且还少了摇滚乐弥足珍贵的批判性。”
别的乐队是被改歌词,声音碎片是自己要改歌词,只是因为心态变了。
这是新专辑的创作初衷,所有的歌都完成于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快刀斩下乱麻。
有心的听众当然能够明白,在一片嘻嘻哈哈之中作严肃状是让人尴尬的...
尴尬就尴尬吧,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所有人都只剩一副玩世不恭、投机取巧的聪明表情吧?
愿这些歌速朽,愿制造了这些歌的荒诞离奇时代速朽。
读这段介绍词时我几欲落下泪来,看着他们把姿态放到最低:
一个歌唱者,不希望自己的心血被传唱,因为他希望作品诞生的这个荒诞时代速朽。
他说,颂歌早已准备好,只等这个世界变好一点,才唱得出口。
也因此,在他们身上,我看到Pink Floyd式的,对自身旷日持久的批判。
人是一棵能思想的芦苇,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所说的:
“声碎再优美再沉静的歌,其实都有挣扎的那一面。”
而只有这样,批判才能被思想抛光,成为插进娱乐社会的一把钢刀。
2022年,他们是我最期待的现场,没有之一。
摄影师:泽仁卓玛
声音碎片化岁月成歌,又终被岁月化成歌。
只有这样才能说出那一句:
昔日我曾苍老,而今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