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缅北的年轻人,溺水的底层家庭
孩子被困缅北,给父母打去电话哭喊救命。有人向他们兜售私人救援,要支付“赔付金”几十万。被困者的父母多来自云贵川等地农村,对社会险恶的警惕,以及窘迫的财务状况,让他们无法轻易交钱赎人。
底层家庭的年轻人出发去缅北,大多轻信一夜暴富的神话,最终却成为被诈骗者。而他们的父辈辛劳一生,下一代仍囿于命运的泥淖,这是匮乏滋生的恶果。
父母
潘伯辉挂断儿子的电话,泪水淌了一整夜。电话里,一向沉默、疏离、即使面对面,也可以一整天不与她说话的儿子,自14岁离家出走以来,从没叫过她“妈”的儿子,第一次这样叫她。
“妈,救救我。”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此前吵架时,儿子曾一气之下说过,“我命是你给的,你不喜欢,就把这个命收回去。”
现在,潘伯辉知道,儿子在缅甸,死亡或许就发生在身边。在她与近两百名家长聚集的微信群,惊悚的尸体照片在夜晚被发进来,据说都是死在缅甸诈骗园区的。儿子说,和他在一个园区里的,就有人喝洗衣粉,有人撞墙,有人被拖在地上,用脚踩成了脑震荡。几个月前,他自己才被脱光了衣服,被拳打脚踢几小时,一只手骨折,一直肿胀到现在。
儿子被骗去缅甸以来,这三个月,潘伯辉每天都哭,很少睡觉,“很多次想爬高楼,一了百了。”
噩耗传来是在5月15日晚,大女儿给她打去电话:“你先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21岁的儿子告诉大女儿,自己被劳务介绍所的人以“3万元去云南接一批货”为由,骗去缅甸了,“到了云南,一上车就被软禁了,几个人拿刀要挟他,把他拉到西双版纳,偷渡到缅甸去。去了不肯做诈骗,就把他的手铐起来,吊起来打。”
潘伯辉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她丈夫死得早,儿子在14岁时辍学离家出走,这7年来,儿子和她大女儿、小女儿的关系,都比和她更好。即使跟两个姐妹,儿子也不称呼潘伯辉“妈”,而是“你妈”,或者“老太婆”。
2020年,潘伯辉的子宫里长了一颗鸡蛋大的息肉,黑色的血一直往外流,知道母亲情况严重后,久未谋面的儿子从南京到重庆的医院见她。看到儿子时,潘伯辉因为流血过多,全身整块地发黑。她看见儿子拿起手机,不停地拍她。潘伯辉一出声,他又拿起手机录音。
医院的人以为儿子是闲人,拉着他的胳膊,想赶出去。潘伯辉急忙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的儿子!”人们才停住了手。儿子立在原地。
潘伯辉脱离危险后,儿子就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对潘伯辉说一句话。
被骗去缅甸这三个月,成了儿子进入青春期以来,与潘伯辉关系最密切的时候。潘伯辉听见儿子用颤抖的语气说:“我是混蛋,以前的我太傲气。现在除了你,没人能救得了我。你要救我,你要救我。”
几乎每句话,潘伯辉都能听见他喊一声“妈”。
经人介绍,潘伯辉加入了一个缅甸受困者的家属群,群里有近两百个心碎的家长,人们在群里分享与孩子的联系,互相安慰。
有人和孩子视频,看见他从脚到屁股没有一处是好的,“血水和裤子黏在一起,我不敢看。”有姐姐收到弟弟的照片,看见他大腿上被挖去一个窟窿。有母亲听儿子说,自己在诈骗园区每天工作15至16个小时,一直没有业绩,就被打断四根肋骨,渗血到肺部,出现了感染,小儿子瞒着母亲去救哥哥,最终也被困在了缅甸。
“昨晚孩子打视频,被那些畜生折磨得可怜。”一位母亲发来截图。十几岁的男孩弯曲着后背,撩起衣服,脊柱两侧,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圆形黑斑,是烟头烫过的痕迹。右上角的通话框,是母亲焦虑的面庞。
群里被困缅甸的孩子,大多出自云南、贵州、四川、湖南、广西等地农村,父母多是社会底层的农民或工人。有一个家族里,一家女性都是保洁,男性都是保安,每个月都只赚两三千块钱。
家长们大多没读过太多书,不会打字,只能用语音倾诉。“我每天吃的不是饭,吃的是眼泪”、“晚上睡觉,闭上眼睛就想诈骗园区的各种折磨”、“哪怕剩最后一口气,我都必须得撑住,我都必须得努力,我都必须得想办法!”每天,上百条语音,声调高低起伏,在群里错落地弹出。
一向沉稳的湖南农民工杨佑安,在看见大儿子被砸烂的脚趾后,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孩子奶奶听说孙子被困那天,从山上跌跌撞撞跑回家,肚子痛得厉害,去医院一查,肠子打结,出现梗阻,要做手术。离婚6年的妻子,听说儿子受虐后,哭得喘不过气,在跳楼时被小儿子拉了下来。17岁的小儿子明年中专毕业,现在已无心上学,“我哪都不去。”他天天守在妈妈身边,怕再次出现意外。
同样是5月,杨佑安被骗的大儿子告诉妈妈,有人介绍他到云南的游戏公司工作,月薪上万。儿子之前在电子厂工作,工资最高时也才三千。从中专辍学后,他四处打工,都做不长久。
在中专时,他学的是电商,喜欢玩游戏,觉得自己“专业对口”,就答应了,到了后,却被挟持到缅甸北部。杨佑安上网搜索“缅北”,得知那里有多个电信诈骗园区,戒备森严,手段残忍,网贴说,缅北军阀割据,“是政府管不到的野蛮之地”。
由于涉及到跨境执法,家属们必须等待中缅两边警方共同解救。如果等不及,一些真假莫明的中间人就会找上来,建议他们自行筹钱“赔付”:这是指通过中间人,和园区老板谈判,定下将孩子赎回的金额。交了钱后,再由中间人把孩子送到边境,让家属接回去,赎金往往在20~40万不等。
两天后,杨佑安从江苏的工厂坐大巴车赶回湖南老家时,也看见了这个场景。
两床冬天的被子下,是已经腐坏、只剩一堆骨头的父亲。他的脸因为暴露在外,脖子往上,还剩一点点皮,是绿色的,和枕头连在一起。整个房间,爬满了蛆虫。杨佑安仔细一看,床上是父亲的衣服,还有他常背的小背篓。他确认了,“这就是我的爸爸。”
谁也不敢进这间屋子,不敢动这幅骨架。杨佑安走进去,想把父亲的头皮和枕头分离。枕头一抬起来,头皮就掉了下去。
杨佑安一下跪在父亲床前,大哭起来。他不感到害怕,只觉得“心里很痛”:这就是自己的爸爸。几个围在门口,戴了好几层口罩的长辈进来,将他拉走。
很多年里,杨佑安都没有从这个场景缓过来。他想,正月天气转暖得快,要是早发现一些,趁天气还冷的时候,将父亲埋葬,也不至于这样。
但在那时,杨佑安正在各个城市的工厂里,没日没夜地给羽毛球拍喷油漆。这是他打工一辈子的活计,自2003年离开湖南农村,二十年来,他从学徒,做到流水线组长,拿着一斤重的油漆喷枪,把球拍喷成“白红黄蓝绿紫色”。
二十年前,他一天能挣14块钱:除开前10小时赚的8块,他还会加班到晚上22点,拿1块5每小时的加班费,多挣6块钱。一个月下来,工作29天,他就能拿400块:相比其它油漆工,靠加班,杨佑安总是能多赚出100块。
而油漆工,相比其它普通工人,又会再多赚几十块:因为它对身体有伤害。如此打工20年,杨佑安肺部早已有了阴影,经常咳嗽、喘气。他拼命地挣钱,一两年才能回家一次。因为过年时,工钱更高,再加上回家“车费还要那么多”,他舍不得。
二十年后,和孩子妈妈一起,他才攒下这7万。如果将存款与借贷都拿去赎人,刚查出肠癌的母亲,就无钱医治。自少年时辍学以来,杨佑安从农民到工人,从农村到城镇,吃了半辈子的苦,向上流动的渠道,却始终没那么畅通。
杨佑安是在14岁那年放弃学业的,为了照顾哥哥,减轻家庭的负担。那年他哥哥17岁,犯了抢劫罪在看守所关了几年,恢复自由时,整个人因为营养不良,肌肉萎缩,无法再动弹。父亲把哥哥从广州背回来,用了两根布腰带将他捆在背上,一路坐火车回家。
哥哥回家后,杨佑安就跟父母提出不想再上学,不想再花家里的钱了。父母最终没阻止,对贫苦的农村家庭来说,当大儿子无法成为经济支柱,小儿子就没有资格继续享受教育的投入。
父亲死的那天是1994年的9月1日,潘伯辉正好升上初一。父母都没了,她就去退了学费。家里还剩一个爷爷,两个弟弟,但在五个月后,爷爷在一天早上起来找水喝时,摔了一跤,潘伯辉过去时,爷爷看见他,喉咙咕噜咕噜地叫了几声,就死了。
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成年人了。14岁的潘伯辉坐在家里,放声大哭,来来往往干活的村民,听见哭声,从山上下来,从路边走来。人们把肩上挑着的箩筐、粪桶,扛着的锄头、镰刀,放在地上,围拢在一块儿,拉起她的手。
没有亲戚接纳她,潘伯辉一个人在家养猪、种地,带着两个弟弟长大。
图丨潘伯辉贵州麻江老家的照片
19岁那年,她在工厂认识了一个高大的男人,20岁嫁给了他。丈夫对她好,她生病时,会背着她走,也会攒钱给她买漂亮的带毛领的皮衣,但丈夫和她依然贫穷。2002年冬月晚上九点,生下那一对双胞胎儿女时,丈夫还在工地加班。潘伯辉在家自己给自己接生。冬天冷,她自己坐月子、洗衣服,从那时起,患上风湿,为她后来的双手瘫痪埋下了病根。
丈夫死于2008年的一个晚上,在山上打野兔挣钱时,他不幸踩到了打野猪的高压电线。潘伯辉从此独自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四处打工。作为单身母亲,她和孩子常被男人欺负,大儿子就成了她的倚靠。儿子在外处处保护着她和女儿,在校成绩也好。她说,儿子从小到大,无论在哪所小学读书,无论学校有500人还是4000人,成绩一直都是年级前三。常带回800或1000元的奖金。
然而由于需要辗转各地打工,潘伯辉无法给孩子提供稳定的成长环境。儿子初二那年,因为在学校常被人骂是“没有爸的野孩子”,开始频繁打架,被学校反复开除。
是大女儿先离家出走的,接着成绩好的儿子也开始离开。潘伯辉去成都,去遂宁,去资阳,四处找孩子,求儿子回来上学。儿子不愿意,说不想回家,“我的家和别人不一样。”她伤心透了,喝农药自杀两次,上吊自杀一次,都失败了。
无论留守在家,还是跟随在外,在外打工的父母养育的子女,都难以顺利完成中学教育。这是杨佑安和潘伯辉,在耗尽身体与时间换取金钱、托举后辈时,难以预料的结果。
离家的少年甩开母亲,是为了告别生活的磨难为童年留下的阴影。在外摸爬滚打,有了更多人生体悟后,他也有了回头的迹象。
尽管语气仍然疏离,几年后,儿子逐渐和潘伯辉恢复沟通。起初少有的几次通话里,他们几乎每次都吵架。但到了2021年春节,儿子突然给她打电话,问候她过年“吃什么?”他还是不叫“妈”,直接“喂”,然后就开始问。
潘伯辉回答,买了几斤虾子,儿子接下来的话语转为关心,他让母亲“该吃吃,该玩玩。我也没什么能耐,我也没什么本事”,接下来他开始袒露心迹,“我一直拼命赚钱,就想有一个好的家”,并建议母亲好好照顾自己,“把眼睛擦亮,找个人吧。”
潘伯辉老家的那间土屋,在2018年被泥石流冲塌。5年里,麻江县下属的贤昌镇政府,一直未将赔偿款发下来。母女俩没有房子,只能租住在几平米的出租屋。每个月除了300块房租,潘伯辉的风湿病、心脏病,除去医保还要花五六百块买药。去云南前,儿子曾告诉她,想买一个差点的房子给她住,还差几万块钱。
图丨潘伯辉被泥石流侵袭的家
2020年,杨佑安用打工二十年的积蓄,加上一些贷款,在县城给儿子付了一套三室一厅的首付。他想本打算再挣一点钱,把房子装修一下,这样过两年,儿子就能和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一起住进去,成家了。但上个月,为了凑赔付的钱,他又借了几万网贷。
现在,每个月,他需要偿还的房贷和网贷,加起来有12000块钱。作为老工人和小组长,他在羽毛球拍厂的工资是一万二三,“刚好扯平”。他的经济状况,像抻到极限的皮筋一样,再扯就断了。
这个月上班时,杨佑安有时听不清别人说话。下班时,他会累得晕倒过去,饿醒后,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吃饭。他觉得自己已经“严重不正常了”。同事看见他,都问,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多了半头白发。
最近,怕儿子联系时自己不在,杨佑安总是只睡三四个小时。半夜,他担心孩子被打,就在社交网络上发仅自己可见的视频,哭给自己听。
2023年春节,是杨佑安最后一次看见儿子。他们在奶奶家相见。他记得,儿子喝了许多啤酒,坐在他身旁,眼泪突然大颗地掉下来,此前儿子跟他进厂,做油漆工,做了半个月,就受不了刺鼻的油漆味,回了家。
儿子开始理解父亲的那刻,是在2022年9月23日凌晨2点23分。那时杨佑安突然收到了来自儿子的长消息:
春节后,杨佑安亲自送儿子出门。孩子说要去安徽跟江苏交界处的一家电子厂上班。早上凌晨5点,儿子就起了床。上大巴的时候,杨佑安看见他半睡半醒的样子,感觉心疼又欣慰。
但在电子厂打螺丝,一个月还是只能挣三千多块钱。于是今年5月,杨佑安的儿子在网上,收到那家“游戏公司”招工的信息:一个月能挣一万多,中介包买机票,试用期半个月,如果做不了,还能回家。
* 文中杨佑安为化名
撰文|罗方丹
编辑|苑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