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侯孝贤,知识分子侯孝贤
从街头流氓成长为导演的侯孝贤,几十年来,以知识分子充满反思的视角,讲述台湾这片岛屿发生的故事,影响了一批华语乃至世界各国的导演。他的电影扎根于历史与现实,对社会问题进行批判,这正是当下影坛缺乏的电影类型。
遗憾的是,今年10月,侯孝贤被家人证实因罹患失智症而隐退。
贾樟柯第一次见侯孝贤时,感到一种强烈的“匪气”。
两人在法国参加电影节。贾樟柯向侯导介绍自己拍了一部叫《小武》的电影。侯导个头不高,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冷峻的面容,问:“小武是什么东东。”随着聊天深入,贾樟柯发觉这位大导与人接触很少表现出亲和力,反而带着冲劲儿。
《小武》首映完,贾樟柯在法国南特街上瞎逛,突然一只手拍在他肩膀上,力道极重。回头一看正是侯导,他说:“小贾,刚看完你的电影。”莽汉式的开场白,让见多识广的贾科长都有些无所适从。
侯孝贤身上的“匪气”源自他的黑帮经历。少年时期他是个小流氓,一度浸泡在由拳头、砍刀、骰子和武侠小说所构成的世界。高雄凤山街头,他一双木屐、一条布短裤在大街小巷跑来跑去,脸色一沉,浓眉一锁,就要上前砍人。
当副导演的时候,他与剧组的人一言不合,放下便当就开打。到了50多岁,他还因为与出租车司机政治观点不合,下车跟人干了一架。一些熟悉他的人都说,侯孝贤要是不当导演,八成会是个流氓头子。甚至,他的女儿也是嫁给了黑帮帮主的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注定要做流氓的人,成了华人世界甚至亚洲最重要的电影导演。
少年时代,侯孝贤的玩伴有的被开枪打死,有的吸毒、混赌场、进监狱。是电影逐渐将他引领到另一条路上,混帮派之余,他迷上了电影,逃票、做假票甚至是剪开铁丝网也要溜进剧院。等到服完兵役,他立志要用10年时间进入电影业。
自台湾艺术大学毕业后,侯孝贤在片场从场记做起,直到正式成为导演。最初他以拍爱情片为主,风格不明显但票房不错。最为典型的侯孝贤式电影出现在1983年,那年他拍摄出了《风柜来的人》。影片站在一个较远的位置观察着几个迷茫青年人的日常,惆怅又疏离,展现出一种非常现代的生活处境。
类似于法国的新浪潮电影,当时的台湾也出现了新电影浪潮,其中的代表就是从美国归来的杨德昌,他拍摄出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一一》,着力于呈现社会议题和时代情绪。另一个即是侯孝贤,来自岛屿南部乡下的他更善于在历史和现实中捕捉真实。
电影《悲情城市》以二·二八事件为背景,讲述了林氏家族兄弟四人的遭遇和生活。电影的背景是政府当局宣布查缉私烟,引发台湾人民反专制、争民主的群众运动,台湾行政长官陈仪逮捕大量进步人士,并调动军队实行戒严,滥杀无辜。
为还原这段台湾历史上的惨烈记忆,侯孝贤特地找到各种能够触及到的书籍资料,拜访事件的亲历者。一点一滴,把普通人琐屑凡俗的生活编织到时代和历史的框架里,形成一种跨越时间的真实感触。
侯孝贤想拍出时代变迁、政权交替之下,一个家庭不同成员命运的轨迹。电影里林氏四兄弟命运悲惨,一个死掉,一个傻了,一个失踪,一个逃亡后最终被抓。个人终究只是历史的人质。
在《悲情城市》后,悲情三部曲的另外两部《戏梦人生》、《好男好女》先后上映。这时侯孝贤的个人风格全然成熟。导演用苍凉的眼光重构了台湾被不同政府统治下的三段历史,他将摄影机镜头深深刺入台湾历史中最黑暗、最血腥、最丑陋的角落。
至此,曾经的街头流氓已彻底蜕变为一位目光深邃的知识分子。在这些电影中,侯导熟练地使用固定摄影、远景、长镜头、深焦等拍摄方式,冷静而含蓄,呈现出的效果仿佛是老天在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不幸,极其客观,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北大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曾评价说,侯孝贤的作品有着极为深刻的"作者电影”烙印,绵延着一条极为清晰的个人书写或曰风格的痕迹。这样的作品有时被称为知识分子电影,特点是关注普通人,以审慎的眼光观察社会,对时代具有强烈的反思性和批判性。
拍摄这样的题材,侯孝贤大抵是与社会主流有距离的。在他刚做导演时,台湾社会流行的是琼瑶式的笑闹言情影片,等到他与杨德昌等人进入创作高峰期,台湾影坛又开始刮起商业片的风潮。侯孝贤不太注重剧情,始终把人物放在第一位置,他尤其喜欢用素人,素人没有表演痕迹,更为真实。
拍摄现场他会给演员最大的发挥空间,一遍不行,两遍。他静静的站在摄影机背后,敏锐地观察着,不动声色,等待缓缓降临的光和影,直到人与事、理性与情感依次摊开。他依靠直觉去捕捉真实。
香港导演许鞍华说,侯孝贤是对她影响最大的导演。她的代表作《天水围的日与夜》,关照香港贫民区的底层人民,剧情波澜不惊,内在却充满悲悯。韩国导演李沧东,原本是一位现实主义小说家,因为受到侯孝贤的感召,拍出处女作《绿鱼》。
2020年,侯孝贤获得《金马奖》终身成就奖那天,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在颁奖致辞中说:“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侯孝贤导演其中一个儿子。”
贾樟柯曾感慨,只有侯孝贤的电影能准确地拍出我们的前世今生。
侯孝贤的真实与准确使他成为了导演中的导演。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流氓和游民曾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他们游离于社会缝隙,却往往能准确把握社会和人的真实状况。侯孝贤身上的“匪气”,是一种被莽撞性情包裹起来的勇敢。而真实只有与勇气同行,才具有力量。
侯孝贤之后的华语电影,呈现社会现实的题材一直不绝,在内地,类似《无名之辈》、《我不是药神》等影片还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但近年来,社会现实题材电影也正在失去话语。一些导演拍摄的社会题材电影,呈现出商业过度包装的廉价质感。许多名为现实题材的电影,甚至都无法提出一个有力的问题。
10月25号,侯孝贤的家人公开发布声明,称76岁的侯孝贤罹患失智症(阿尔兹海默症),将没有能力继续从事电影事业。这意味着2015年上映的《刺客聂隐娘》,成为侯导最后一部作品。
一个人,难有同类。聂隐娘受伤桥段,是全片中唯一一个特写镜头,那是一张冷峻孤寂的脸,毫无情绪波动。这或许是侯孝贤自身的写照。几十年来,他以知识分子式的冷峻眼光,打量人间冷暖和弊病。
曾有学者问侯孝贤,什么时候才会选择使用特写镜头?
侯孝贤说:“当你想看清楚的时候。”
撰文 | 吴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