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觉的货车司机们,危险的倦怠
他们的行程动辄上千公里,每逢电商节,物流时效性的压力从电商平台,传递到快递公司,最终由货车司机来直接承受。然而,他们却是物流环节中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一环。
寇海周开着17.5米的半挂车,已经在高速路上奔驰一天一夜。按照公司规定的时限,他必须在第二天晚上9点前到达瑞丽,为此,他需要连夜赶路,没有多少休息时间。从甘肃庆阳市到云南瑞丽,全程1900多公里。一路上他连饭都没吃,饿了就嚼两片面包,因为担心上厕所而延误行程,他也不敢怎么喝水。
每4个小时,大货车随车配备的北斗系统会响提示音,敦促寇海周该驶入服务区休息,避免疲劳驾驶。有时候时间赶,寇海周就会偷偷把北斗系统的卡拔掉,隔绝这种提醒。
实在困得熬不住的时候,寇海周才会把车开到服务区,在车里睡二十分钟。长途劳顿,路上犯困时,他试过靠香烟、槟榔和功能饮料来缓解睡意,最后发现,吃小米椒感受舌尖上的辣感也能驱散睡意,比香烟更管用,也更便宜。
更极端的情况,他的同行们还会扇自己耳光、掐自己大腿,用生理上的疼痛刺激自己看清前面的路。
今年,寇海周32岁,在西安跑了10年物流货运,是一名老司机,国内叫得上名的几家物流公司他都做过。
跑长途货运,司机要应付的情况除了睡意,还有更多。荒无人烟的野外像公路电影一样,充满了风险与不确定。
也是吃了亏,寇海周才知道有“油耗子”这回事。他们是偷油贼,蛰伏在高速路上,趁司机们睡觉或离开时,从车辆的油箱里偷油。跑长途货运的第一年,有一次他在重庆高速路段服务区休息,醒来的时候,一箱油莫名只剩三分之一,刚加满没多久的油,都被油耗子趁他睡觉偷走了。
后来他每次到服务区睡觉,都要给安保人员发30元红包,大多数时候,这样能保证油不会被偷走。
41岁的陈荣武,是海口的一位物流货运司机,今年5月份,赶在618电商节前,因为配送的货太多,他连轴转了16天。每天他从早上6点多,一直干到凌晨2点多,随便睡个囫囵觉,就起来继续干活。一个多月时间,他吃、喝、睡都在车上,没法回家陪老婆和孩子。
中国有1700多万货车司机。据2021年国新办发布会统计,货车保有量占全部机动车保有量比重不足10%,但导致的事故占1/4,一次死亡3人以上的事故数量约占1/3。中国司法大数据研究院统计显示,货车交通肇事率是电动车的8倍,与大家日常认知不同的是,相比在城市中常见的电动自行车,货车造成的杀伤力更大,也更难以被关注。货车司机超速、疲劳驾驶情节远高于其他交通肇事者。
陈荣武送货途中追过尾。一次,他因为太过疲乏,手握着方向盘打起瞌睡,导致车子蹭到高速路边的护栏,险些酿成大祸。
十多年来,他在路上见过太多危险的场面。他的同事中,有人因为开车时打瞌睡追尾前车,送到医院后只能截肢保命,丧失了劳动力。还有个同事,在高速路上与其他货车相撞,人当场去世。
时间紧任务重,疲劳驾驶已算常态。因此,危险的事故,与每一位从业的货运司机如影随形。
在陈荣武的工作经验中,长途货运司机要面对许多互相矛盾的规矩。比如,当他开着9.6米长的货车从海口送货到三亚,两地相距近300公里,一般汽车跑一趟只需3个多小时,他可以在规定的4小时内到达。但是,公司为了省油,又要求他路上车速不能超过100公里每小时。按照这个车速,陈荣武要开五、六小时。如果遵守车速的规定,一定会因迟到被罚款。
干线物流体系需要维持24到48小时连轴紧密运转。在揽件、转运、分拣、派件环节里,最容易压缩时间的环节就是运输。在这个系统上,承担运输的货车司机,出现体力透支过劳更严重。超速和疲劳驾驶下,一旦形成事故,往往会造成严重人员伤亡。
2023年11月,陈荣武这趟跑的是电商购物节期间的包裹。国内热门的电商购物节期间,高速路上随处可见货运大车,堵成长龙。陈荣武送了多年货运,熟悉交通情况。和往年一样,为了抢时间,他从高速路或国道的堵车队伍中钻出来,开着导航走乡间小路。
你很难想象,一份包裹以超乎预期的速度到达你手中之前,都走过了怎样“非常规”的路线。
近几年,“提速到达”,成了各个电商平台购物节宣传的一大卖点。为了这四个字,许多和陈荣武一样的货车司机们不惜折腾自己的身体,冒着疲劳驾驶的危险送货,背后实际上是干线物流追求时效性带来的压力。
河南的卡车司机宁师傅宣称,自己所在的物流公司,迟到一分钟按规定罚款70元。他有个开货车的朋友,因为路上睡过头,货送到时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被罚3000多元。
按时抵达,是悬在很多长途货运司机头顶的压力。宁师傅跟国内某电商平台合作过,对方对时效要求严格,从成都接单装货,到甘肃要14小时内抵达,到西安要在13小时内抵达,去贵州,则要在12小时内抵达。理论上,时间够用,但每一程运输,都会遇到各类不同的突发事件。
包括宁师傅在内,很多长途货运司机在路上都不敢轻易休息,有的人连吃饭、上厕所都摸索出最有效率的方式。为的,就是给处置各类突发事件留出时间。
为了追赶时间,陈荣武逐渐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白天车多,道路容易拥堵,加上很多路段白天禁止货车通行,如果货车司机为了赶时间强行通过的话,被交警抓到就免不了罚款。晚上出车,可以降低被交警检查的概率,尽可能节省运送时间。
路程较远的运送,物流公司会配两名司机,为的是保证人停车不停,按时轮换确保安全。一些大的物流公司,还会在车头安装3个摄像头,分别监测路况、司机面部表情和驾驶舱全景,希望通过实时视频,监视司机在行车过程中的行为,确保安全驾驶。如果司机疲劳驾驶、注意力不集中等,系统会及时报警提示。
时效压力还会来自客户。2017年,寇海周曾开着17.5米的半挂车,拉一车苹果从甘肃庆阳市到云南瑞丽。在他拉的所有物件里,蔬菜和水果对时效性的要求最严格,因为要保证新鲜。这些货一般是晚上到达,卸完货,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就要进入市场。客户的电话隔一段时间就打过来,催问他到哪里了,这让他神经不敢有丝毫松懈。
在河南禹州,江晓辉拥有一台重型货车,挂靠在一家运输公司。2021年车辆年审,挂靠的运输公司要求他装智能视频监控报警系统,才能把运营证“审下来”。否则,挂靠在这辆货车上全家赖以生存的收入,也将化为乌有。
一度,他为安装设备的费用发愁。江晓辉平时主要跑从河南到新疆的货运,路途漫长,每个月只够跑两趟。安装设备的费用,会花去他跑一趟的酬劳,是一年中除了保险、修车费之外最大的一笔开销。
从一些公开资料看,货车司机大多是中年男性,背后有一家老小要养。他们学历不高,缺少一技之长,开货车虽然辛苦,收入也相对较高,每月收入能达到8000元以上。
为了进入这个“赚钱”的行业,有些司机不惜贷款几十万买车,而还贷压力也让一些司机走投无路,贷款没还完,他们根本脱不了身。
在物流行业,奖惩机制驱动着货车司机们的工作安排。这些制度不尽合理。曾有货车司机表示,在他们公司,司机提前抵达,奖金按每分钟个位数的金额发放,超时罚款却按每分钟两位数扣除。其次是工资的计算方式,有的车队下调了基本工资,把多出来的部分加进里程补助,鼓励司机多跑。
国家邮政局发展研究中心交通物流专家杜滨认为,货运司机是物流环节容易被大众忽略的一环,作为一个超千万的灵活用工群体,由于距离物流网络末端相对外卖员、快递员群体较远,平时只有出现恶性的交通事故才会引发舆论的重点关注,一定程度上,他们处于长期被“隐形”的状态。随着电商平台对物流时效性的极致追求、货运平台考核算法的数智化普及,货车司机正在直面越来越多的压力。
今年10月初,人们发现了在货车内去世的41岁的货车司机郝玉柱。他是内蒙人,家中只剩一位年近70的半瘫母亲。意外离世后,他的红色重型仓栅式半挂车停留了近4个月,才被人们发现。警方经尸检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
此前,郝玉柱身体有一些基础性疾病,住过三次院,有两次在新疆和西藏,曾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花了十来万才抢救过来。
货车司机有着不同程度的职业病。《2022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显示,超7成的货车司机因开车患有胃病、颈椎病、高血压等职业病。
7年前郝玉柱结婚,并有了孩子,这年他四处贷款和人合伙买了辆翻斗车。因为生意不好,没几年他就把车卖了,也跟老婆离了婚。此后,他跟运输公司签了“以租代购”协议:挂靠在车队,每月给公司交租金12300元,两年后可以拿回车子。而他此前买车时欠了几家银行、小额贷款公司几万元,被告到了法院,至今仍在限制消费人员名单上。
全国货车司机最多的时候达到3000万,近几年人数下滑到1700多万。一方面,货运市场同行之间的竞争加剧,恶意压价行为肆虐,导致卡车司机丧失议价话语权。另一方面,随着排放标准、禁限行政策的不断加严,卡车司机备受制约,罚款也成了家常便饭。再除去被偷油、被克扣运费、偿还车贷等费用,司机们每月上万元的薪资只够勉强维持生计。
2022年底,全国网络货运平台超过2500家,竞争压力之下,很多货车司机不惜以低于成本价的价格承运货物。一些贷款买车的司机没别的选择,只要能支付贷款,再低的价格都拉。
不容乐观的行业境况,让一些货车司机选择逃离。
2019年前后,寇海周已经意识到货运司机行业已经“卷”得厉害,运费降低,油费升高,跑同样的时长却赚不到以往的钱。2020年,他不再做货车司机,携妻子去往江苏昆山,进厂上班。他进入一家自行车厂开叉车,月薪五千元,好在每天固定上班8个小时。
与寇海周同村的货车司机冯刚刚,因为常年开车导致腰间盘突出,长期吃药,不能久坐。43岁这年,他去做了保安。寇海周还有一位老乡叫张胜利,他在村里借高利贷买的二手货车,后来张胜利因为疲劳驾驶发生车祸,被吊销了驾驶证,现在他在煤矿上打工。
今年618电商节期间,陈荣武连续熬了16天后,双脚出现浮肿。就医时医生告诉他,再这么熬下去就没命了。刚过40岁的陈荣武,为了身体健康果断辞掉干了十几年的货车司机工作,开始在海口做全职骑手。
城市里送外卖,要比开货车长途货运轻松许多。他家住在海口市美兰区,跑外卖的范围刚好限定在家附近的商圈。每天他早上六点左右起床,吃完妻子做的早餐,开始一天的奔波。中午他一般回家吃饭,吃完饭还能在家休息半小时。跑到晚上8点左右,他就会收工回家,最晚也不过跑到10点,他终于能睡个完整的好觉了。
送外卖对有些人来说是兜底的选择,对陈荣武却是一场更积极的自救。
做货车司机的时候,他体重达到一百七十多斤,是长年熬夜、吃便当的结果。转行送外卖半年,因为生活变得规律许多,他体重掉到一百五十斤,精神状态明显有改善。
陈荣武有两个孩子,女儿读高中,儿子上六年级。十几年来,他跟孩子的关系非常生疏,从未参加过两个孩子的家长会,以至于孩子见到他招呼都不打,形同陌路。在家附近跑单,他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增多,前几天,他第一次送儿子去学校。
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现在陈荣武依然坚持每月跑满三十天,好的时候收入能达到七八千。尽管比开货车挣得最多的时候低一些,好在稳定。他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康,也不至于拿命挣钱。
“在家的时间多了,和孩子见面也多,现在一家人感情比以前更好了。”陈荣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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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吴 觅
编辑|林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