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女人先后死了丈夫和儿女
自20多岁开始,丈夫和孩子先后患相同的遗传病去世,一次次送别血亲的女人,会度过怎样的一生。她一次次目睹患病的家人离开,同样的疾病又缠上了另一名血亲,无尽地告别。
罹患遗传性小脑萎缩后,湖北女孩谢微宁发现,外婆在一生中不断面对至亲离世,命运困顿如同《活着》里的富贵。
生死本有顺序,外婆却始终是被留在世上的那个。她持续遭受噩耗锤击,徒步走过漫长的苦旅。
外婆最近总是给我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总是哭,比说话的时候都多。她总哭说,如果自己年轻一点儿就好了,可以照顾我。
因为罹患遗传性小脑萎缩,医生预判我很可能只拥有不到十年的寿命。因为年迈无法照顾我,外婆耿耿于怀。
她今年72岁,过去的40多年都在和亲人诀别。年轻的时候丈夫没了,中年失去了两个孩子,晚年最后一个女儿也去世了。现在颐养天年的年纪,外孙女又病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件事,外婆经历了三次。
有段时间,我在读余华的《活着》,觉得外婆的命和福贵一样苦。一次,我和外婆吃着饭聊天,我说:婆啊,你还真的像小说里那个主角,命苦。外婆听了,直说,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小说。
我说:小说挺好,就是里面的人命不好,你跟他差不多。
外婆闻言愣了一下,用筷子敲敲桌子:“我命怎么不好了? ”
“你儿子女儿都没了,你命还好? ”我问她她。外婆没接话,低头使劲扒饭。
外婆24岁那年,一个人就开了一家杂货店。那时候,是因为外婆突然发现,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能挣钱了。24岁的我们可能在上学,也可能在上班,结婚可能都要被朋友说一句太早了。可外婆才24岁就有了三个孩子和一个残疾的丈夫。
她没读过书,开店的时候大字都不识一个。为了记清店里货物的名字和价格,她慢慢摸索着学字。想来她学得不错,做买卖要用到的字都学会了,此后十几年,她经营着这家杂货店给一家五口人提供了足够糊口的钱财。
外婆总是爱笑,这是命运淘洗出来的模样。对外人她总是温和,对不喜欢的人,也不会说重话。我老笑她戴了个面具,外婆的解释很无奈:我不去顺着别人,我一个女人能怎么办?
我的外公是突然病倒的。遗传性小脑萎缩,这个病是我亲外公的妈妈带来的。外公和外婆结婚的时候没有发病,直到外婆24岁那年,在他们最小的孩子刚刚诞下不久之后,我的外公才病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遗传病,只知道一下子外公和他的几个兄弟都病了,走路歪歪扭扭,没有力气,跟渐冻症很像。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病会损害人体器官,造成患者听力衰退、口齿不清、视力模糊,是一种非常可怕的遗传病。
外公生病的时候,姨娘和妈妈、舅舅都是小孩子,外婆用瘦弱的躯体扛住了这个家。外公去世后她抚养着三个孩子,若干年后,后外公来了。后外公是个沉默寡言却热情善良的人,他很少参与家里琐事,但是家里大事都是他拿主意,我印象里他经常出去上班养家,外婆的三个孩子能活得很好,他的功劳不小。
时间过去,我的姨娘、舅舅和我妈妈先后也都罹患小脑萎缩,早早去世。遗传性小脑萎缩,对于我们这家人来说,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七字诅咒,时不时出现,把我们中的某个人击倒。
外婆不在这个病的狙击范围内,却不能算命好。每一次诀别,她都是被留在世上那个。她漫长的一生,都在咀嚼一次次送别血亲的苦楚。
舅舅生病的时候才二十几岁,是三姐弟里最早生病的。有一天,外婆听到了屋外的声音,匆匆赶出去看,就看到她的小儿子摔倒在地,爬不起来。病来得太突然,前一天,她的孩子还骑着车出门并安全回家,一切如常。只隔了一个晚上,他突然就摔倒了,再也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当时我住在外婆家,读二年级,听见声响出来,正好看到外婆把舅舅扶到沙发上坐下,抱着舅舅痛哭。舅舅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很久很久,才说了一句:“为什么?”外婆没有回答他,可能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起身扶着舅舅回了二楼的房间。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舅舅为什么不能走路了,就像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哭。
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比如外婆为什么哭。
她在哭命。那时候她已经意识到,大家的命都已经写好了,她孩子们会一个个重蹈外公的覆辙,而她也要一次次和孩子们诀别。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和姨娘都病了。此刻我为了写下故事正回忆往事,但那一年外婆的心情如何,我不敢去想象。当时,我担忧着自己长大后会不会也像外公和妈妈他们一样,加上担心母亲的情况,没有意识到在这场诅咒中,外婆也被波及、锤击。
或许,外婆曾对命运心存侥幸。我小的时候,外婆总跟我说,我长得像我爸,脾气更一样,不可能和我妈一样得病。她可能是在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寻找我摆脱基因诅咒的可能,也在寻找自己不用继续面对相似告别的可能。
我上初一的时候,妈妈的病情恶化。她走路要扶着东西,没办法单独行走。爸爸到外地打工,我住校,不能经常回家,外婆几乎每隔两个月来一次我家照顾妈妈,其它时候,还要留在家中照顾我的舅舅。
有好几次,外婆提议妈妈跟她回家,还为此发生过争执。妈妈执意不肯跟外婆走,因为觉得我还小,担心我没人照顾。加上外婆还要照顾舅舅,她不想回去。最后一次,外婆看着我的妈妈,只是哭,最后她说:“你姐也病了,你自己看情况,支持不了了再跟我回吧!宁宁至少还有她爷爷奶奶,你只有我了。” 她们都挂念着自己的孩子。
说完那些话,外婆离开了我们家。妈妈总说,外婆的日子过得很累,她要照顾舅舅,抽空还要去看姨娘,一把年纪了,还要坐着火车转汽车,跨市来照顾我妈。
我似懂非懂,问妈妈:“姨娘也病了?跟你一样?”
妈妈点点头,擦着眼泪。
我说,外婆真可怜。
妈妈听了,哭出了声。
一年之后,妈妈彻底照顾不了我了,只能带着我去投靠爷爷家。在爷爷家,妈妈过得不好,她语言不通,加上病情焦虑让她喜怒无常,常常骂爸爸、骂我,爷爷为此很生气。得知了这样的情况,外婆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接走了我的妈妈。
跟着外婆回家后,我的妈妈没有住进外婆家。她觉得自己嫁出去了,不应该赖在娘家不走,于是在外租了房子,一个月一百块。
那段时间,外婆两边跑照顾自己的两个孩子。每天,她把舅舅安顿好,就骑着舅舅以前骑过的三轮车给妈妈送饭,看着妈妈吃完再拎着饭盒回家,晚上再跑一趟我妈妈的出租屋,给我妈妈洗脚。
姨娘那里,外婆偶尔过去。姨娘还有丈夫照顾,外婆不方便频繁去,比起两个没依靠的儿女,她对姨娘稍微放心点。
期间,爸爸和妈妈提了离婚,妈妈拒绝后又同意了。他俩离婚后,我每次去妈妈那儿,她都会骂我或干脆不理我,这种时候,我就会去外婆家探望舅舅。
舅舅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很少说话。有一次,舅舅问我姨娘和妈妈怎么样,我刚想实话实说,外婆打断我,抢过话去:她俩挺好的,你别担心。我听懂了外婆的意思,咽下嘴里的话,换了一种回答:确实挺好的,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我找时间带妈妈过来看你。舅舅点点头,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外婆无声地招招手,示意我到房间外面去。我们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房门。刚关上门,外婆就靠在墙壁上,弯下腰久久不说话。我比她矮,因为她突然弯腰,我看清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很多白头发。
等了很久,我忍不住打破这份沉默:“外婆我走了。”外婆轻轻地点点头,抬起脸的时候眼睛已经红了,她跟我说:路上注意安全。
姨娘、妈妈和舅舅去世的时候,都很年轻。
舅舅去世的那天,是外婆把他去世的消息通知了所有人。她急匆匆地来妈妈家里,带着我和妈妈去和舅舅告别。
妈妈被我扶着进了屋,抱着舅舅就哭。我在一旁抹着泪,就感觉手被人捏了捏。是外婆,她也在擦眼泪,一边以这样的方式安慰我,也可能是释放自己汹涌的情绪。
外婆哭着端来椅子,扶我妈妈坐下,然后就拉着我离开了房间,她跟我说:舅舅要留一些话,让他们姐弟自己说。说着,带我到院子里剥豆子。
那时候,外婆也才50多岁,同龄的女人几乎都在含饴弄孙,可外婆的孩子却一个个走向深渊,她只能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能为力。
剥完毛豆,妈妈和舅舅也聊得差不多了。舅舅没有太多精力,我把妈妈扶走的时候,舅舅斜靠在床上对我笑着说再见,我看见舅舅眼睛里的超然,也许舅舅并不畏惧死亡。我很郑重地回了句舅舅再见,然后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舅舅就去世了。
过完年,姨娘也去世了。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嚎啕大哭,哭了一天一夜。我不敢问外婆怎么样,只怕她撕心裂肺的痛苦超过我百倍。
我在爷爷家所在的城市读高中,住校,每月只能回一天家,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看妈妈。外婆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定心剂,不能陪在妈妈的身边,我总想着:有外婆在呢,妈妈不会有事。
我听外婆说,妈妈身体更差了,情绪严重影响她的病,她变得不爱说话,也不走路,外婆只能让我妈妈坐轮椅,晚上吃完饭,就推着她去散步。
妈妈不想看到我,因为我长得像爸爸,所以总是对我冷眼相待,我害怕她的冷待,就很少回去了。
当时每次去外婆家看妈妈,走的时候,外婆都会偷偷给我一两千块。那时候爸爸每个月才给我五百块生活费,外婆给的钱足够我大吃大喝一个月。虽然爸爸外出工作,但作为留守儿童我过得无比滋润,把自己吃成了一个小胖子。
外婆告诉我,那是我爸离婚后给我妈的生活费,妈妈觉得自己用不了这么多钱,觉得我一个人在爷爷家很可怜,她又没法照顾我,只能让外婆给我钱。我心安理得地拿了。后来我上大学,外婆依然在我走的时候偷偷给我塞钱,依然说是妈妈的钱。我也不知道当时那种心安理得是哪里来的,如今每每想起都愧疚得很,我当时没去想她们俩没工作、没低保该怎么生活。
2017年5月23日,妈妈还是去世了。我没来得及见妈妈最后一面,把一生的眼泪全葬在了那一天。
到外婆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准备下葬。我执意跑到坟山上去,外婆没拦住我。我到的时候,后外公正招呼着殡葬队把我妈妈的棺材缓缓降到坑里。我冲过去哭喊着“妈妈”,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外婆赶到的时候,快下雨了,后外公让我先回去,我执意不肯,是外婆半拉半抱地把我拉回了家。
一回家,我就跪到了妈妈房间的地板上。地板很凉,我的心也很凉,我一遍遍叫着妈妈,没有人再温柔地回唤我。
我在房间里跪了一会儿,外婆进来了,红着眼,让我出去吃饭。外婆比我更伤心,但还是得忍住,在外间照顾来参加葬礼的宾客。见我不肯吃饭,外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苹果递给我,跟我说:“妈妈走了,对她来说是解脱。可是可怜你了,你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