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2.36米,巨人鲍喜顺的低处人生
身高2.36米的鲍喜顺,曾是世界第一自然生长高人,被称作“巨人”。
出生于封闭年代,身形巨大的鲍喜顺因贫困营养不良,四肢虚弱无力,一度被视作异类和“怪物”。改革开放后,他又被作为肉身奇观,被邀请到国内外展示,以此获取生存资源。
时代潮水来去,大而无力的“巨人”,始终身不由己。直到56岁,鲍喜顺遇到妻子并组建起自己的家庭。
如今“巨人”已年过七十。飘零半个多世纪的鲍喜顺在他的晚年,在一个崇尚多元的时代里,终于获得接纳,过上了他始终渴求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珍贵生活。
第一次见鲍喜顺,夏淑娟也曾像所有人那样注目过他。夏淑娟身高168厘米,不算矮,但站在2.36米的鲍喜顺身边,她的颅顶只能够到他的肘弯。两个人站得太近时,她要看见他的脸,就得先后退一步。看他的脸时,她会先看见天花板。
千禧年刚过,在内蒙古赤峰市的一个晚冬,夏淑娟经由朋友的介绍在餐厅与鲍喜顺相见。她此前谈过两次恋爱,也相过很多亲,都觉得对方不够成熟,不能“踏实过日子”。
1979年出生的夏淑娟是个精干的女人,初中毕业后开过服装店,后来在赤峰市一家购物广场做导购员,勤劳肯干,站稳了脚跟。坚持着自己的择偶标准,夏淑娟一晃眼就到了28岁。在初婚年龄较低的本世纪初,这是一个会被称为“剩女”的年纪。
听说这次朋友要给自己介绍鲍喜顺,她第一时间感到不适,“虽然我年龄大了点,可也不能给我介绍一个‘老年怪物’吧?”
在内蒙古赤峰,每个人都知道鲍喜顺不同常人。夏淑娟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他。“他的手大如蒲扇,脚长38cm,做一身衣服要五米布,双腿长1.5米,坐下来也有将近2米高。”主持人介绍完后,拉起鲍喜顺的手,用自己的手作比。屏幕上出现凸显差距的视效,观众席爆发一阵惊呼。两倍的差距,显示出“巨人”之“巨”。
2005年,鲍喜顺以高出一位突尼斯人0.0011米的成绩,得到吉尼斯认证,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
他的身高是2.3611米。这样的高度,和一般的公交站台候车亭顶棚齐平。出入大多数建筑时,他需要猫腰近60度,才能钻进总是比他低30cm的门中。在一档节目中吃饭,主办方忘记为他准备符合身高的桌子,鲍喜顺用力蜷曲自己的身体,以几乎叩首的方式将头埋在碗上。
坐在夏淑娟面前,因为椅子太小,相亲的鲍喜顺缩着肩膀与四肢,显得格外局促。夏淑娟发现,鲍喜顺在她面前会害羞脸红。与电视上不同,这个曾被她认为多半性格孤僻、古怪的“巨人”,实际上内向温和,显得可爱。
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夏淑娟径直打量着他,看见这张长脸,像从上下两端拉长的面饼,硕长的鼻梁左右,撒上两颗葡萄干大小的逃避着她目光的眼睛,一张窄小的嘴吐着不太清晰、带着内蒙口音的词汇。已经56岁的“巨人”长得滑稽,但头发乌黑,显得干净年轻,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老态。
来之前,夏淑娟本来抱着戒心,也带着好奇。她想即便自己不喜欢,看一眼传说中的“巨人”就回去,也不会吃亏。她没想到,餐厅的氛围因为巨人羞涩生出了一些暧昧。俩人都出身农村,在中小学辍学打工,父母都是农民,有共同话题。而且鲍喜顺的想法和她一样,都想找个“普通人”,一起踏实过日子。
有几个瞬间,夏淑娟忘记了他的身高与年龄,也忘了“巨人”的身份与隔膜,只把他当做一个常人。两人的眼神因此有了交流。
回家后,夏淑娟在网上搜索关于鲍喜顺的一切,看见两个月前的一个场景。鲍喜顺赤裸半身,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将手臂伸进长满尖牙的海豚口中。
这是2006年12月13日的新闻,鲍喜顺接到求救电话,前往辽宁抚顺极地海洋馆,用自己细长的手臂,掏出海豚误食到胃中的橡胶皮球。鲍喜顺赶到前,医院、海洋馆已想过各种方案,但除了用手,其余器械都会对海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有人想到了鲍喜顺。皮球距海豚口腔有1.05米,“巨人”鲍喜顺的手臂,刚好是1.06米。
两小时后,营救成功。四面八方早已守候着的镜头对准鲍喜顺疯狂闪烁,掌声如雷。夏淑娟看见,鲍喜顺的手臂满是尖牙剐蹭的伤痕,海豚的胃液将其灼烧得微微泛红。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次见面后的一个月,鲍喜顺与夏淑娟结婚了。夏淑娟搬进鲍喜顺的家共同居住。2008年10月,夏淑娟产下一名男婴,鲍喜顺为他起名为天佑。
鲍喜顺出生和成长于一个封闭年代,身形巨大却因贫困营养不良,虚弱无力,一度被周遭视作异类和“怪物”。改革开放后,鲍喜顺又被视作一种肉身奇观,被邀请到国内外展示,以此获取生存资源。
时代潮水来去,大而无力的鲍喜顺,始终身不由己。直到56岁,遇到妻子并组建起自己的家庭,这位巨人才最终获得了社会性的接纳,拥有了他始终渴求的普通人生。
曾经的“世界第一巨人”如今已年过古稀,孩子天佑也长到了16岁。眼下短视频正火热,有机构找到鲍喜顺拍摄“巨人”带货的视频,发布到网上。这些视频,夫妻俩从不在意也从来不看。由于小学主要学的是蒙语,鲍喜顺其实不认识大多数汉字,也看不懂评论。鲍喜顺的视频评论不多。他性格内向,肢体不协调,尤其害怕镜头。
共同生活近二十年后,妻子夏淑娟知道鲍喜顺害怕的不是镜头,而是镜头后那道注视着他的目光。从2004年离开草原第一次被媒体报道,到今天为经纪人拍摄短视频或为产品拍带货照片,鲍喜顺都极少看着镜头笑。
即便是2005年7月21日——那个被多数媒体视为鲍喜顺人生巅峰的日子,他被认证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日子——穿着黑色西装,用细长手指托着深红木框裱装的吉尼斯纪录证书的鲍喜顺,也没有笑容。他的嘴唇是隶书般的一横。
视频开始拍摄后不久,经纪人就放弃了让鲍喜顺与镜头互动。大多数时候“巨人”只作为背景板,站在离镜头最远的地方擦拭天花板,显示其优越的身高,镜头中央是热舞着的青年男女。鲍喜顺什么也不在意,“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对他而言重要的只有一点:拍这些视频,每个月能为他带来两千多元收入,可以贴补下孩子的补习费。
孩子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课题。在社区工作的夏淑娟月薪只有一千多块钱,不足以覆盖家庭的开支,已过古稀之年的鲍喜顺不得不再重新面对镜头。为了孺子,巨人再度出山。有人建议能言善语的夏淑娟带鲍喜顺做吃播带货食品,“跟着巨人吃饭”,定能成为爆款。夏淑娟嗤笑一声,“他没那么好口才,岁数也大了。”
从客厅去往厨房的间隙,这个强势能干的女人,语速飞快地数落起巨人,“他现在耳朵也聋,眼也花。那屏幕上的字,他都不认识。你说他能给你做啥?去做带货主播,那不可能。”
鲍喜顺躺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站在电视机前的夏淑娟,比他更高。机关枪般的话语落地后,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居高临下。鲍喜顺附和着笑了,绿豆般的眼睛眯着,弯出柔和的弧度。
在目光的低处,是鲍喜顺珍视的普通人生。
身为“巨人”的前半生,鲍喜顺经历过太多注视。在城市的街头,迎面走来的人会先撞见他的小腹,而后抬头仰视。从身旁过路的,往往走出很远目光还黏在他身上,斜视着反复打量。有人边看边笑,露出歉意,眼神闪躲又抑制不住地好奇。有人眯起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几遭,审视般做个扫描。
“怪物”,这是成名前,伴随这些目光,鲍喜顺听到过最多的称呼。
伴随称呼的还有想象。人们总幻想着鲍喜顺拥有某种巨大或神秘的力量。“半夜看见他我会害怕。”“看这双手,打我一巴掌,我就没了。”有他出场的视频下,总有人表达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事实上,鲍喜顺没什么力气,如果没有拐杖,甚至无法长久站立。他出生于1951年一个下雪的冬夜一间漏风的土屋中,成长于一个贫困家庭。在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科尔沁沙地边缘,鲍喜顺的父母和其它村民一样,在广袤苍凉的沙地上种田,在草原放牧牛羊,只能给孩子们提供最低的生活保障。由于物质匮乏,小时候,个高的鲍喜顺相比其它孩子发育更加不良,四肢虚弱无力。
成为“巨人”的预兆,是眼前的世界越变越小。15岁左右,鲍喜顺发现自己的头离房顶越来越近。家里的炕放不下自己的腿,只能搬来一个木凳做延长。被子只能盖住一半身体,“盖上面露下面,盖下面露上面”。父母给自己做件衣服,即便只是找些烂布缝在一起,也需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布料。
需求的增大很快为他带来困扰。家中除了自己还有四个兄弟姐妹,吃饭时,鲍喜顺每顿要吃两碗、一斤多的玉米饭,才能觉得饱腹。发现这件事时,他觉得羞愧,于是再没吃过一顿饱饭。他每天早晨八点过就出门犁地,想尽可能多地利用这具身体。
周遭的反馈,也时刻提醒着鲍喜顺自己的异常。“他咋这么高?”“不正常,应该有病。”“怪物似的。”怪物,鲍喜顺认同了这个称呼。在别的孩子都停止生长的时候,“就我一天天长个不停。”还是孩子的鲍喜顺恐惧地想到,自己肯定有病。
生长在那个崇尚集体生活和劳动的年代,身型巨大与虚弱的反差撕碎了鲍喜顺的青春。和其他人不一致的身体特征,让他遭遇排斥,成为一个孤僻的异类。劳动,成了鲍喜顺寻求一致性和认同的途径。
17岁时,鲍喜顺远行80公里地去外地盖房子、修路。在工地,他发现自己随手就能将泥抹在房顶上,不用搭梯。铁锨拿在手里,就像个小勺。利用自己的优势,他比别人干了更多苦力。两个月后,他又走八十公里路回家,只走到一半,脚掌就传来一阵钝痛。
长期营养不良、过度劳动且被子盖不住双腿,让鲍喜顺在17岁患上了持续终身的风湿病。双足疼痛难忍时,他只为自己洗个热水脚,不告诉家人。直到父母发现,原本少年时可以扛着100多斤麻包跑步的二儿子,近年连空手走路都成了问题。
鲍喜顺成了大而无用的“巨人”。无法劳动,他失去了最佳的融入集体的路径。直至1970年,父亲卖掉一匹马,换了600元,带他去沈阳看病,他才看见命运的转机。
70年代的沈阳是东北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拥有更多生活资源的城市人群对新鲜事物也展现出更多的好奇。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鲍喜顺引起无数次围观。骑着自行车、穿着蓝绿灰色系工服的人们对他频频侧目。在这个拥有更多自由的城市,围绕着鲍喜顺的目光中,第一次涌现出机遇。
沈阳军区的一位教练冷万举在街头看见他后,找人打听消息,找到鲍喜顺,帮他转院到部队医院治病,又邀请他加入沈阳军区篮球队。
1970年冬,在沈阳的服装店里,一位爬上凳子的裁缝,用一把两米的软尺测量两次,为鲍喜顺定制出一套军绿色的正装。这是鲍喜顺第一次穿上量身定制的衣服。晚上,他住在和宾馆标间一样的宿舍,睡一张定制的床,把胳膊和腿舒展开,惊讶地发现,“褥子够长,床也够长”。他看见数不清的饭菜摆在食堂,“大多数都是肉”,可以“随便吃”。
然而三年后,鲍喜顺还是主动离开了球队。这段时间,他尝试抓住机遇,却没有力气。他每天清晨五六点起来练习跑步、投篮、运球,但脚掌始终和17岁那年一样僵直,不能翻动,只能垫着足尖,用半个脚掌着地。试过各种办法,他的风湿始终未能痊愈,瘦弱的四肢也再不能恢复力气。
鲍喜顺不愿意拖累队友,一再拒绝教练的挽留,回到草原。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突围命运后,他不再憧憬一个有价值的未来。
回家后,鲍喜顺的身高还在继续增长,最终在一年后的23岁时稳定在2.36米。这是草原上“绝无仅有”的高度。骑马时,他的长腿耷拉下来,“别人骑马是四条腿着地,我是六条腿着地。” 他也没法找到合适的衣物和鞋袜,只能由母亲亲手缝制。
母亲会用8根麻绳为他纳一张鞋底。鲍喜顺看见在无数个日子,母亲用旧衣服撕出烂布,五六层叠在一起,剪出鞋底,再用麻绳穿进针眼,在布块上来来回回地扎,针脚密集,从清晨到黑夜。
被身体围困的生活像内蒙古的漫长冬夜,母亲制作的鞋,是鲍喜顺在这些日子为数不多能获取的温暖慰藉。这点温度也未能持续太久。80年代,母亲患癌,加紧在病榻上为他赶制鞋袜。最后的日子里,鲍喜顺收到从自家绵羊身上取毛制作的冬袜,还有长度到小腿的蓝色蒙古短靴。而后母亲的针脚停滞在1991年的冬天。不久后,九十多岁的父亲也告别人世。
40岁的鲍喜顺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就此停滞。兄弟姐妹也都陆续成家搬了出去,一家七口曾生活的这间土屋变得不再拥挤。
他的人生逐渐只剩下自己。他已被囚禁在这具庞大却无力的身躯里。
在草原的这段时间,鲍喜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门前的几亩田地和放羊的那片草原,几乎不与人见面。他每天一大早种地,下午放牧,在春天犁地,秋天收割、打场,等玉米从二三十公分的幼苗生长到和自己一样高,再用镰刀砍下。
如此过活三十年。从23岁彷徨到53岁的鲍喜顺,放弃了一切关于未来的想象,和这座村庄一样在沙地里风化,与荒原上的衰草一起在时间中沉寂。
村里人发现,曾经幽默活泼的鲍家二儿子变得内向、自闭,少了言语。有段时间,鲍喜顺感觉自己的日子被泪水泡得酸胀。流干了泪后,不知是因为辛劳,还是试图削弱与别人的差距,他开始驼背,身体和精神一起向内蜷曲。
与此同时,整个中国却正走向开放。在鲍喜顺的母亲去世前一年,1990年12月19日上午,中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在上海蒲江饭店举办开业典礼,敲响开市第一锤,半小时内成交额达587万多元。南方谈话的惊雷,划破90年代初沉闷的空气。旺火热浪翻涌在深圳街头的同时,鹅毛大雪也开始在铁西区飘扬。致富的欲望,多变的市场,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激扬起动荡的人心。
在草原上,“认命了”的鲍喜顺惶惶度过人生最有活力的前五十年。他不敢想象仅仅十年后,新世界的风潮会选择自己,并带着无力的他走向世界高地。
2004年9月,一个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敲响草原边缘的鲍喜顺所居住的土屋的门。
家中的侄子最先对陌生来客的造访感到警惕。“你谁?把他带到哪儿去?你什么目的?”他对来客说道。来人介绍,自己名叫辛幸,是赤峰市区一家冷锅鱼饭店的老板,想请鲍喜顺去店里做宣传,在门口发十天的传单。
鲍喜顺下意识地感到抗拒。他想到1970年第一次去沈阳看病时,城里人群的目光。他所到之处,街道总是变得拥挤,“好多人争着看……好像我是一个动物,非人似的。”在这些目光中央,他总是缩短脖颈,蜷缩身体。他试图收敛自己,却又因这具高大的身体而无处躲避。
“上城市又有什么用?无非是被人围观,照照相,当怪物似的那么看。”他想拒绝辛幸。
“我敢说你这一辈子,没挣过一千块钱。”几次尝试说服后,辛幸最终报出了价格。在场的人们都不吱声了。那时在鲍喜顺村里放牧种地的人们,全年收入也只有六七百块钱。
2004年,中国经济到达快速增长期。这年,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093亿元,成为1985年“七五计划”提出以来增速最快的一年。这年,在内蒙古,几家电力、铝厂、卷烟厂等大企业集团刚完成改革重组。这年,全国的星级饭店数量首次破万,达到10888家,比去年末增加了11.7%。
在激烈的竞争和市场的热潮下,饭店老板辛幸在鲍喜顺的身高中看见了商机。彼时,辛幸的饭店中午只有七八桌人,晚上上座率也只有70%。用过演出、打折、送酒等各种促销手段都无效后,辛幸偶然翻开书架上的杂志《赤峰之最》,在第375页看见了鲍喜顺。这个被评为“赤峰最高牧民”的人站在纸张中央,周围聚集起合影的人群。关上杂志后,辛幸立即驱车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牧区。
自1970年起时隔34年,鲍喜顺第二次进入现代都市,只感觉比从前更加陌生。在时代与观念的剧变后,街上的人们面貌已变得更加多样。放眼望去,男女老少的衣着已不再局限于一个色系、一个样式,款式多得数不过来。
鲍喜顺有了一件比上次还要体面、合身的衣服,由老板辛幸定制,用去10米多布料。正式工作的前天晚上,他穿着这件衣服与店里人合影。天青蓝色的长袍间闪动着银色亮片,朵朵祥云飘扬在紫黄相间的衣襟。包裹其中的鲍喜顺,挺直站在画面中央。
四个穿着黑色夹克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人手一捧鲜花,将盛装的“巨人”团团围拢。四周的人们带着笑意,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鲍喜顺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将被作为奇观观看,但做了决定,就不能回头,“怕也是看,不怕也是看,那就看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中午接近饭点,辛幸让鲍喜顺在冷锅鱼店门口发传单,叮嘱只需要站10分钟。十分钟过去不到一半,饭店门口就挤满了人。马路上开始堵车。人们冲到鲍喜顺跟前,与他说话、合影,问他问题。还有人掀开蒙古袍,摸他的腿,掐一掐,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鲍喜顺让辛幸的饭店赚得盆满钵满。对于这个身形高大、四肢瘦长的“巨人”,辛幸的妻子打一开始就不喜欢。看见他时,她觉得“特别特别惊讶”:“怎么这么高啊?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他的拄棍儿似的。”
拄着拐杖的鲍喜顺在她面前站立不稳,来回摇晃。她瞅着他,想象如果“巨人”倒下来,自己定要离他远远的,“倒了就砸着我了。”她看向鲍喜顺的目光相比辛幸,包含更多恐惧与担忧。“咱们这个行业是餐饮业,你请一个病人来,直接影响到卫生问题。”她向辛幸反映自己的担心。与辛幸合伙的同学、朋友也表示附和。
在辛幸与媒体的推动下,鲍喜顺在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进行了两天体检。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鲍喜顺的身高不源于身体的任何异常。甚至,53岁的他在某些指标上还比同龄人更健康,有一颗30岁的心脏。
2005年7月21日,在媒体的帮助下,鲍喜顺以自然生长的身高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
领完证书回到草原的日子里,鲍喜顺感受到乡人从未有过的一种目光。是羡慕,肯定,还是赞许?他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其中不再有排斥和抗拒。
此后鲍喜顺没再听过“怪物”这个称呼。毕竟,“我不是病态,我是自然长的。”他想,最重要的不是“第一高人”,而是“自然生长”四个字。他感觉心中有个地方“变亮了”。
“我跟别人一样,只是长得高,你想长这么高,你还长不了。”面对媒体,他偶尔会说出两句俏皮话。
辛幸也发现,得到认证后的鲍喜顺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有了面部表情,很多时候都在笑。他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碰杯,话也变多了。在不再将其作为异类排斥的目光中,鲍喜顺逐渐开始舒展身体,接受自己被作为“奇观”的现实,并在其中牟利。他参与各种活动,在赤峰市租下房子,尝试在城市立足。
人在“巨人”的躯壳中站立。鲍喜顺开始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鲍喜顺记得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在53岁那年去呼和浩特体检时。这辆飞机很小,“只能载33人”。机舱的门在他胸口那么高。进飞机后,他必须弯腰七八十度,不能完全站立。他坐的位置太挤,不由得和旁边人换了座,挪到一排两人的座位上去。
第二次坐飞机,是飞往英国伦敦,接受吉尼斯“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认证。吉尼斯总部出钱,让鲍喜顺与记者一起坐头等舱。座位放下来后,他发现自己即便平躺,腿也不会掉在地上。
2005年9月20日,周二的晚上,鲍喜顺落地伦敦,下榻在昂贵的Knightsbridge (骑士桥)一带饭店。两天后,身着宝石蓝色蒙古袍的“巨人”,出现在伦敦西敏寺大教堂广场,引发一阵骚动。
《每日邮报》以《这样的高度!》为题,用整版篇幅对他进行报道。《太阳报》则用了两个整版,附带鲍喜顺与英国皇宫卫士合影的照片。那天的《太阳报》成了伦敦最抢手的报纸。
鲍喜顺没有想到,在走出草原一年后,他就走向了世界。这个世纪初,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全球化的浪潮中,文化与机遇四处流动。鲍喜顺也成为了世界的“巨人”。
他在半年内出国十几次,频繁参加各种活动,性格也越发开朗。在众人面前,他可以用低沉的嗓音唱内蒙古民歌《嘎达梅林》,与人合影时,倘若对方扭扭捏捏,他也会笑着说:“咳,女子,别不好意思,靠近点!”
通过2004年的火锅店展示,鲍喜顺在城市寻得一席之地。成为世界认证的“巨人”,则彻底将他捧上他未曾想象的高地。2005年,持续报道他的内蒙古北方报社建起一栋“巨人之家”,在夏日一个晴天铺上大红地毯,举办揭匾仪式。戴着礼帽、穿着华服的“巨人”从粉刷着白漆的新房中走出,门框是特地加高过的。镜头给他一个特写:“巨人”不必再弯腰。
那两年,鲍喜顺过上明星般的生活。他住酒店会有人帮忙接床,上飞机要占两个位置,出行定坐加长车。2006年,在天津参加活动时,一位被称为“天津帽子王”的老人激动地送来礼物。老人此前听说鲍喜顺没有一顶合适的帽子,特地赶制一顶平檐羊皮礼帽给他,周长64厘米,深12厘米,价值600元,顶得上鲍喜顺家乡村民近一年的收入。
在举办活动的天津水上公园,人们争相与他合影。有人打开相机,发现没法拍到“巨人”全貌。他带火了园里的摄影生意。一位有17cm超大广角镜头的摄影师闻讯赶来,两小时就接了113单。
连续五天,鲍喜顺需要在演出结束后负责抽奖。他将自己的手伸进纸箱,全场便欢声四起。得奖者拿起话筒,在台下大声说:“感谢巨人给我带来幸运!”节目上,主持人也语调激昂,仰视着他:“你为我们亚洲争光!”
鲍喜顺不理解自己为何“为亚洲争光”。长得高是一种好处吗?至少自己曾不如此认为。他的身高自二十岁出头后从未改变,人们看他的目光却在三十年间,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极端。
身高剥夺了他的力量,也曾让鲍喜顺觉得自己不被当做“人”看。他从小四肢无力,肢体不调,行动迟缓,在一次摔跤后就再也无法离开拐杖长久站立。
“巨人”更像是时代的道具,而不是他这个主体所拥有的肉身。他感觉自己只是被绑缚在这具身体,随着变化时代里涌动的人心被推来搡去。为了生存,随着人们的目光,他不断蜷缩或扩张身体。
在依靠“巨人”之躯获取越来越多生存资源后,有段时间,鲍喜顺试图将身体为他提供的一切运用到极致。
在天津的一次活动现场,鲍喜顺看见一位骨科医生拿出钢卷尺,对自己的双手进行测量。结果显示,他的手掌长27厘米,宽13.5厘米,是普通成人手掌的两倍。鲍喜顺在此刻受了启发。他提出,自己可以再申报一个“世界最大手”的吉尼斯纪录。多一个纪录就多一分关注。
在辽宁海洋馆救了海豚后,他反复参加节目让自己被尽量多地观看。日本电视台制作了两只假海豚,邀他飞往日本演示全程,导演要求很高,“每个动作都一遍遍重复”,他觉得繁琐,但也认真配合。这两年,鲍喜顺在国内的活动出场费有人给到6万人民币,国外则达到3000欧元一天。
他的采访报道不断,成了舆论焦点。在家里和邻居打牌时,发现有人暗中捣鬼,他不会像过去那样乖顺,而是笑着提醒对方:“规矩点啊,再耍赖,明天就在报上登你!”也有人想出高价将他从辛幸身边挖走,一些人提出过分的商务合作要求。有一段时间,鲍喜顺感觉靠近自己的人总是“不太单纯”。他终于在一次媒体采访中表现出愤怒:“我不是摇钱树!也不是傻子!惹恼我,我会发火的!”
鲍喜顺希望通过人们的目光积聚资源,以建立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一次,他在台上袒露自己的梦想:“想成个家。”“我的梦想就是跟平常人一样,普通地过。”
“巨人征婚”的消息再次成为新闻头条,引发热烈响应。此后来自9个省市区的20多位女士,提出想与他结婚。两年间,鲍喜顺见了许多单身女性,正式相亲4次。找他的人,几乎都离异带着孩子。凭借自己的感受,鲍喜顺都没有选择她们。
直到夏淑娟出现,以不同常人的目光看向了他。羞涩表情显现出鲍喜顺的中意。“巨人”内向性格与体型的反差,加之海豚事件的催化,也让夏淑娟定了情意。一段感情终于有了双向奔赴的意味。夏淑娟不顾父母的反对,与鲍喜顺开始密切交往。2007年7月12日,两人在初次见面的一个月后登记结婚,在鄂尔多斯举办了一场传统蒙古婚礼。这场婚礼由20多家企业提供赞助,耗资70万元。一个月后,俩人又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名为“盛世婚礼”的颁奖。
在逼仄闭塞的年代,庞大身躯曾使鲍喜顺饱受“怪物”的非议,虚弱的身体又将他突围的愿景击碎。自50年代起,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放弃人生的希冀与渴求,困守在出生地,如草原植物般沉寂。直至千禧年到来,开放流动的社会将他推向花花世界,让他辗转于名利。
巨人的身躯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与人心的倒影,只是目光中心的鲍喜顺,却始终难以从中看见自己。直至多元的时代中涌现出一个特别的个体,坚定地对他做出选择。
鲍喜顺终于不再只是那个“巨人”,那个“世界上最高的人”。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色,被接纳与选择,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爱人。
新婚后,鲍喜顺和妻子夏淑娟搬进了赤峰市内一栋居民楼里的两室一厅。家具店为他定制的那张2.8米X2.2米的木床,刚好占满二居室中的一整个房间。鲍喜顺去赤峰市的娱乐城工作,每个月收入1600元左右,夏淑娟则继续在购物中心做导购员。
随着中国与世界交流的常态化,“巨人”的热潮也在逐渐平息。鲍喜顺收到的邀约逐渐减少。在那几年里,他见到了更多的“世界之最”。他在英国坐了“世界最大的摩天轮”,在德国看见了“世界最大的船”;他与“世界上指甲最长”的女士会面,她的指甲有一米多长。
只有70公分的“世界上最矮的人”,则和他这位最高的人成了朋友。每次在活动上相见,两人都笑着打招呼。
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身高差最大的朋友,是在意大利。回国后的第二年,鲍喜顺得知“小矮人”因为疾病,离开人世。这也是鲍喜顺最后一次出国。
2009年,患有巨人症的土耳其人苏尔坦·科森以2.47m的身高,取代鲍喜顺此前“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纪录,成为全球新高度。鲍喜顺和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再是世界上最高的人了。
要不要生孩子,是鲍喜顺结婚后和妻子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鲍喜顺担心孩子会遗传自己的身体问题,身形过高或四肢无力,因而重复自己一生的故事。夫妻俩曾寻求医生的意见。在医院,一位医生劝告他不要生子,因为他的身高不源于任何病变,有一定可能遗传给孩子,为生活带来麻烦。年近三十的妻子夏淑娟也被医生认为错过了最佳生育年龄。
倒是夏淑娟态度坚定:“现在长得高的多了去了,高点又怎样?”经过反复考量,想要拥有他曾梦想的普通人生的心盖过了一切。鲍喜顺最终和妻子决定,不听医生的劝告,冒风险做出选择,即便有问题也一起面对。
2008年10月,夏淑娟在河北的医院顺利产下一名男婴,体重为8斤4两。孩子总体长得像妈妈,一双大耳朵和带些自然卷的头发,则长得像极了鲍喜顺。即将暮年的鲍喜顺当了爸爸。他充满感念地给孩子取名“天佑”,意思是祈求上天保佑。
孩子满月时,鲍喜顺热情地沏茶、准备点心,邀请前来的记者到房间中看望。他发现儿子的确长得很快,刚满月,看上去却像是两个月大的孩子。但鲍喜顺并不为此感到惊慌。“你看看我的儿子多厉害,他长得特别结实。才一个月零一天他的脖子就能立起来了。”对着镜头,他骄傲地说道。
有了孩子,鲍喜顺的两室一厅小房子热闹了起来。鲍喜顺每天睡前都看着天佑肉嘟嘟的脸,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孩子大了一点,他用双手作为摇篮,晃悠着唱歌哄孩子入睡。等孩子能走路后,他便平躺在床上,让孩子在自己身上来回遛弯。2.36米的距离,刚好够学步的孩子饭后走个几趟,健身消食。
一次天佑踩上鲍喜顺刚吃过饭的肚子,被夏淑娟急忙训斥,“爸爸吃了饭,不可以踩肚子!”夏淑娟担心鲍喜顺的身体,鲍喜顺则满心享受着亲子时光。他咧着嘴赶紧圆场说,“没事!”
怎样都好,一切都行,许多问题,鲍喜顺都习惯用两三个字回答,“没事”,或者“管它呢”。鲍喜顺什么都不在意了。相比过往所经历的一切,现在的家,已为他提供超出想象的满足。
夏淑娟不断改造房间,在小小的家里为身躯庞大的鲍喜顺提供更舒适的环境。她在卧室墙壁高处钉上一排挂钩,用来挂鲍喜顺在衣柜里挂不下的外套。她将马桶底部改造垫高,又将客厅沙发上鲍喜顺常躺的榻榻米也垫高一些,“因为他的腰不好,如果太矮,站起来时,腰一使劲,就会痛。”
图 | 鲍喜顺与夏淑娟
婚后,两个人几乎没有红过脸。只是偶尔,夏淑娟在用力刷鞋时,鲍喜顺会着急地喊上一句,“小心点,别把鞋刷碎了!”从前,鲍喜顺总是没有鞋穿,即便现在已有赞助商承诺资助他一辈子的鞋,他也总害怕失去拥有的东西。
夏淑娟理解他的心情,便在他面前假装答应。“知道了!”她放缓速度,让手势显得轻柔,等鲍喜顺一转身,就再快速大力地刷洗起来。
现在,鲍喜顺每天清晨六点半醒来,喝一壶茶,看婆婆和媳妇吵架的短剧。晚上七点半,他守候同一频道,看他喜欢的篮球比赛。夏淑娟在社区上班,领着一千多元的工资,每天焦头烂额,操心三餐及孩子的成绩。15岁的天佑上了初三,身高近两米,喜欢打篮球,不喜欢做妈妈买来的数学题。
像中国所有普通家庭一样,父母总操心孩子的成绩。“他也不是笨,就是懒,一刷题就觉得累。”夏淑娟担心孩子考不上高中,得去“做电工、修车、修轮胎、炒菜、收旧家电”。
鲍喜顺心态好,只是笑笑,“当个好电工,也中。”
客厅的阳光淡去后,鲍喜顺从加高的榻榻米上坐起,准备休息。起风了,刚洗过的几件大号短袖在他家的窗外飘荡,窗户笼罩在恬静的月色里。坐在家里,鲍喜顺看起来和普通老人没什么两样,下垂的眼角拖着眼眶形成自然的弧度。这张长脸看起来好像总是笑眯着眼,露出悦色,看不见困惑、欲望或忧虑。
有那么几个时刻,鲍喜顺念叨自己活得“够本了”。他终于拥有了普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