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随想》5
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回想起这辈子有过几次难忘的中秋，至今印象深刻。
三年困难时期的高价月饼终生难忘。那时候饿肚子是经常的事，还好城里人有粮食定量，几经降低标准尚可维持生存，而其他“嘴食物”（零食）一下全都不见了，每天上学最后一节课总是饿得咕咕叫。父亲星期六早晨会禁食祷告，早饭米量并没有因此少放，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分吃了父亲的早餐，是一星期中上学读书不觉得饿的一天。母亲是一家经济支柱，却总是吃得很少，以致得了浮肿，她的小腿肿胀，肌肉用手指一压并不会及时回弹。有一次，叫我拿专区医院给老妈开的浮肿病疾病证明，到博爱道粮食局二楼转开了购买条，再到一楼门市买到两斤米糠（稻米的种皮叫米糠，稻谷的外壳叫粗糠）和一斤黑豆。米糠虽是饲料却是上好的美食，老妈将米糠炒成“面粉枣”，自己却没吃一口，都给我们小孩吃了，青仁黑豆则炒熟用玻璃瓶装好寄给在厦门工作的大哥。
饥饿年代提倡“瓜菜代”，那时全民开荒种菜种金瓜种木瓜种番薯，个个都成了种地能手，“饿”则思变，有人用龙眼核磨粉做粿给孩子充饥，番薯叶、芋梗等猪料都成了人们的美食。我在厦门读书时，还见过到处砌水池培养“小球藻”，据说可以制作代食品糕点，可惜我没吃过。大哥有时会在中华路第一菜市场买回高丽菜，用一小铝锅炒，因没有放食油，炒就成了煮，菜煮熟后都变成了红色，兄弟俩仍争吃精光。
后来出台回笼货币政策，原本空空的食杂店柜台突然出现高级食品专柜，实为高价食品，价格10倍左右。记得一个糖果要2角，原来1角钱的莲花饼卖1元。1961年中秋，大哥手中已没钱，狠下心将几本心爱的原版俄文书拿到思明南路旧书店卖，用来买高价月饼（每个2元），这是这辈子最好吃的中秋饼！待下月发工资时，大哥再去买回那几本盖有大哥印章的俄文版数学书，旧书店成了旧社会的当铺。1963年中秋四姐结婚，我得到了珍贵的礼物一副耳机。我爱好无线电，长期没钱买耳机，只好用雪花膏空罐当外壳，找来一个方形磁钢，用废旧汽车点火线圈的细漆包线在磁铁上绕成耳机线圈，剪下圆形的铁片当振动膜，土法制造一个耳机，用了好长时间，但毕竟音量太小。这下有了新耳机来听矿石收音机啦！那年中秋是10月2日，国庆中秋刚好相连，年轻人将婚期定在时兴的新节日，而老人喜欢传统节日的愿望同时得到满足。动乱开始，全面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传统节日端午、普渡、中秋都属“四旧”而被破除，大家投身火热年代，中秋节自然就淡化了。上山下乡之后，大力鼓吹过革命化春节，有人春节还继续出工修大寨田，知青们把中秋也给忘了，即使记得，也没地方买月饼，那几年的中秋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在长泰上山下乡期间，因经手往广东邮寄白木耳攒下几十元钱，就想国庆期间去一次广州找大姐玩，算我的第一次远行，而上次1966年则梦断串联路只到了汕头，沒去成广州。去广州的班车没有直达，要在汕头中转，省际联运车票要17元。我坐了两天汽车。途中还得在汕头找熟人家住一晚，第二天天还没亮，车就从汕头汽车站开出，晚上八点才到广州，汽车共走了15个小时，那时广州新的省汽车总站刚建成。1974年中秋是在9月30日，又是中秋国庆紧挨着。因为正值中秋佳节，我带去了家乡的月饼，有烘烤焦黄的豆蓉，有散发油香的豆脯和馅饼样式的豆沙，都是漳州糕饼厂新鲜出炉的招牌货，记得每个月饼一角五分！与出名的广式月饼有得一拼，起码物美价廉。我还带去了一些漳州的生仁糕和龙虾酥，让邻居小孩品尝。当晚还冒险攀爬上大姐住的宿舍楼屋面，遥看市区方向的国庆25周年盛大焰火，与大姐一家四人一起吃饼赏月。
陆家地煤矿1号井口
后来，我从长泰招工到龙岩陆家地煤矿当矿工。1976年的中秋是9月8日，几个要好的漳州籍矿友相约在矿工宿舍外面，泡茶吃饼赏月开讲聊天，外加露天音乐欣赏会。矿友们有的拿出漳州带来的家乡月饼，有的从小卖部买了龙岩月饼，大家共享。厦门人的博饼风俗，那时还没在漳州流行，也不曾听说过。我刚装好了一台当年发烧友流行的高保真（HiFi）功放电路，正想在人前露一手。
中秋前大家分头准备，薛东辉工友常在矿广播室帮忙，他事先用广播室的电子管录音机录下朝鲜人民军协奏团访华演出，中秋那天借出录音机，接在我的功放电路上播放。黄添才工友从漳州带来整套文革前《洪湖赤卫队》歌剧胶木唱片。陈锦源工友在木工班，他帮我将炸药箱改制成音箱，装上8寸的低音喇叭，低音效果明显！一场隆重的音乐欣赏会在月空下成功举行，到现在我还会哼出朝鲜人民军演出音乐的好几段优美旋律。那年头不少中国人往往产生错觉，以为朝鲜的生活比我们好，又整天唱歌跳舞，成了大家憧憬的美好社会。
最讽刺的是，一场正能量的红色音乐会竟被人举报到矿政工组，说播放毒草唱片，其实《洪湖赤卫队》虽曾有一阵被批判，电影、歌剧也被禁演，但到了1976年，涉及的贺老总已在1975年隆重召开追悼会，举报者估计没有与时俱进，不了解政局的变化。中秋节的第二天，下午四点，我们下班走出井口正要洗澡更衣，听到正广播《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宣布伟人在9月9日零时10分逝世。红太阳陨落时，我们一伙矿友还在一轮皓月下喝茶吃饼高谈阔论，欣赏音乐。过后几天大家都忙于折白纸花做花圈布置灵堂，举报的事最后不了了之。半个世纪过去，当今的中秋成了重视程度仅次于“新正”的团圆节日，当成礼品的月饼，制作和包装越来越高档，双黄、鲍鱼、水果做馅，无奇不有，但每当中秋来临，我还是怀念漳州老口味的豆酥莲蓉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