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汪小海(下)| 周末阅读空间
大家好,这里是奇想宇宙。
今天带来《方舟》的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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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械化的人类在抛弃自己的过往,爱德华却有自己的想法。恋恋不舍的爱德华接手过世父亲的牧场,尽微薄之力誓要保下这里的动物。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场大火使得“田园暮歌”计划功亏一篑,爱德华自己也险些丧命。
危难关头,拥有鲍勃面孔的机械人现身救下了他。想到这个机械体空有爱人的脸,却没有爱人的心,爱德华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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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汪小海,工学硕士,科幻作者,围棋爱好者。2022年开始科幻写作,作品散见于未来事务管理局、奇想宇宙。
十四、新人类的代表
“爸爸,你能再跟我讲一遍诺亚方舟的故事么?”
“你不是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么?”
“再听一次行么?”
“诺亚是个义人、完人。耶和华令诺亚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带上每一种动物。方舟完成后,耶和华降下连续四十个昼夜的大雨,水势浩大,往天上长。”
“所以诺亚是造了一艘很大很大的船,从洪水里把每种动物都救了出来,对么?”
“是的,小爱,晚安。”
“可我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
“那鱼呢,鱼生活在水里,洪水来了,它们不是会很高兴么。因为到处都是水了,它们可以想游到哪里游到哪里。”
爱德华不记得父亲当初是怎么回答他的了,但如果真的存在过大洪水和诺亚方舟,那一定是海洋生物繁荣的时代。窗外,阵雨伴随着闷雷,时断时续,仿佛上帝真的降下了惩罚,要淹没掉世间所有的罪恶。但爱德华想,连续四十日的大雨不一定是上帝降下的,也有可能是某种海洋智慧生物拥有了与上帝匹敌的技术力量。他们只是需要更多水,来扩充自己的生存空间罢了。
原来圣经里的大洪水,还可能是人类自己。
大洪水的清洗并不带着任何主观意图,它只与生存有关。先古预言家的想象力有限,只能想到日日不停的暴雨、汇聚的往天上长的大水。但真实发生的,席卷世界的,是用硅和钢铁做的。大洪水之下,还有哪里能作为落脚点呢?是撒哈拉沙漠的中心、南极冰盖上的一百八十度纬度点,还是珠穆朗玛峰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尖峰区?切尔诺贝利曾被认为是人间地狱,但那里变得鸟语花香,生意盎然。核辐射曾是拒绝生命的一道铁门,但当洪水来临,这道铁门反倒漂浮起来,成为了极稀少的自然生物落脚点之一。
爱德华独自坐在木制的椅子上,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落下的水柱。窗户被风吹开了一个小角,雨滴便从那个小豁口往室内钻。爱德华本想起身去把窗户关严实了。但随着雨滴钻入室内的,还有一只灰棕色的小麻雀。它想要躲雨,却又不敢进到屋子里太多。人类的温暖屋室、玻璃器皿和木制桌椅让它感到天然的恐怖。可雨太大,它又找不到其他地方避雨了,于是它便只好站在那个窗户小豁口的中间,一边翅膀缩到了屋子里享受温暖,另一边翅膀伸在外面淋雨,好随时准备脱身。
鸟有天生的幽闭恐惧症,所以神话里的诺亚把它们放出去。如果它们能找到落脚的地方,那么就代表洪水褪去了,如果它们回来了,那么就代表方舟只能继续航行下去。
爱德华很想走过去,告诉麻雀,这里可以落脚。但他知道自己一过去,它就会飞走,哪怕是雨再大,也不敢飞回来。爱德华甚至害怕发出一丝声响惊走麻雀,他只能祈愿着雨早些停下。
可是雨没有停下的意思,那只麻雀也就一直停在那里,和爱德华一起望窗外的雨。爱德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捧谷粒,用大拇指捻了捻,轻轻洒在桌上,便离开了屋子。
只要他在那间屋子里,鸟就不会进来。
三个小时后,雨停了,爱德华打开那间屋子的门,看见桌子上的谷物都消失了。
第二天,一共有六只鸟钻到了那间屋子里,第三天是八只,到第七天,总共有二十八只鸟飞到了爱德华的屋子里,它们排着队从窗户飞进来,井然有序地啄食着桌子上的谷物,再排着队飞走。刚开始,它们还没把这儿完全当作落脚点,两周过去,它们便习惯了与那个毫无恶意还喂食它们的庞然大物共处。其中的几只鸟啄回了许多树枝树叶盘在桌上,做成了个简单的窝。有一天爱德华睡完午觉起来,看到里面多了几颗白亮亮的蛋。
蛋很快裂开了,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麻雀找不来足够的食物喂它们,爱德华就把谷物和小果子放到地上让麻雀去捡食。它们吃得很少,爱德华只需要少吃一口饭就能喂饱它们了,不像草料,只能坚持几个月。但饲料的问题还是相当严峻,爱德华尝试着自己植树,耕种,铺植草坪。他改进了一些大规模的机械设备,并简单地编写了一个人工智能用来统计动物的生存状况和食物配比。虽说机械设备还是得他手动驾驶才能运行,但精巧的自动设施可以大幅度减少他喂食饲料的工作。
第二年开春,周围草料的情况已有所好转,铺植下去的草种冒出了一层嫩绿。牧场里涌入了越来越多的小型动物,有些爱德华甚至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到了夏天,草场郁郁葱葱,已经足够放牧。也是这一年的夏天,西宁工业的代表人墨菲如期而至了。
五年前,老爱德华接待了他,带着他钓鱼打猎。墨菲喜欢这儿的一切,所以他匆匆离开了,他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更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再来。是电力需求的高速增长推着他来这儿的。
现在,一个机械合成人类,即经过意识转移手术的人,每天需要用3300度电,在他们还是肉质的时候,每天只消耗大概2500大卡,约等于2度电。越来越多的“人”需要这些电,他们的消费能力也与他们的生产能力一样,几乎是指数级提升的。于是墨菲眼看着他公司的股票像坐了飞机一样往上升。但这不完全是好事,它们升得越高,若是摔下来,就越惨。他也说服过董事会的人停一停脚步,但他们的预计工业规模就是奔着每个人都成为合成人类去的。
董事会的人跟他不一样,他们永远不睡觉。
墨菲就快成为西宁工业的最后一个每天只消耗2度电的高层员工了,他之所以在那儿还有一个办公室,就是因为世界上还有人没有完成意识转移手术。
“让每个人永生!”墨菲的办公室墙上贴着这么一条标语。
“让每个人拥有一台汽车!”墨菲看到它总会想起200年前经济危机的标语。
不过后者只是资本家自作聪明的口号而已,而前者就是不远的现实。
墨菲还是敲开了牧场的门,他本来很喜欢树的。只是可惜,光伏的效率比叶绿素高太多了。
“您的意思是,要把这个牧场继续经营下去。”墨菲有些诧异,他以为老爱德华是这个牧场的唯一所有者了,但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似乎也一样坚定。
“我可以提高百分之三十的支付金额,还有一些私人的优惠。”
“不,先生,您理解错了,这跟钱没关系。”
爱德华的眉头皱了皱。
“我真的很抱歉。”墨菲摇了摇头,“但这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个人也相当尊重您的父亲,老爱德华先生。他是个好人,我们还一起钓过鱼。”墨菲凑上前去,一下子就从钱包里翻找到了那张合照。老爱德华搂着他的肩膀,而他拎着一条跟小臂一样粗的鱼,两人开心地笑着。
他希望这张照片能缓解略显紧张的气氛。
“我愿意尽全力帮助您留下这个牧场,但五年前是五年前,现在是现在……”墨菲顿了顿,“您的牧场占地约四公顷,超出这条线的土地,就不属于您了。”墨菲再地图上划出了一根粗略的线条,将绿色标记的示意林隔开了。“哪怕再多一些,按照现有的法律要求,私人拥有土地与工业用地可以申请一块儿缓冲带,就算这样吧。”墨菲的笔往后带了一下。
“这条线之外的土地,都已经为西宁工业所拥有了。”
十五、生命的选择
“我们计划在最早今年五月份就开始建设,这里将会铺设光伏,这里会用作变压中转站……”墨菲一边接着说下去,一边用笔帽指点着地图。
爱德华沉默着,紧紧盯着那张地图——墨菲画的小圆圈圈到了牧场的面积,还涵盖了南方的一小片湖面和东方的一些树林,幸运的是,爱德华确认了埋葬父亲的小山坡也在这个圈里。这个圈在地图上看起来很小,但对于牧场的居住者们而言,圈里的资源循环也许足够它们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爱德华还需要更加精密的计算来确定他的初步判断是否正确,但无论如何,只要争取到更大面积的土地,那这个小型生态圈的维护成本就会降低,资源循环的压力也就不会那么大了。牧场里并没有多少动物,就算加上湖和树林的小型动物和鸟类,因而爱德华觉得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不低。
“不,你画得有些问题,根据现在的土地所有法来说,对于长时间未有归属的土地,如果事实拥有者开发的时间足够长,那么土地归属权会随时间和开发程度产生变化。”爱德华接过了墨菲的笔,把圆圈扩出一个鼓包,一大片湖和树林都给圈了进去,“这儿的一部分湖,我的父亲,也就是爱德华·斯科特,在前任所有者摩尔斯·沙克申请废弃后,于2095年至2113年期间做过水质保护和水产养殖的工作。这里的树林部分,一直是无主的土地,那里光照强烈,森林易发火灾,是我的父亲主动承担的护林工作,保护和开发隶属于事实拥有者部分,至于圈内牧场的部分,我的父亲不仅是事实拥有者,同时也是法理拥有者。”
墨菲抬了抬眼镜,上下打量着爱德华,假如他说的是事实,那么这些土地的开发权确实有很大可以争议的地方,仅仅是法律争议就足够耽误公司的开发计划了。
“是的,假如您说的都是事实,但根据土地开发法案来说,如果州政府通过议案,是可以对事实所有者进行补助来征收您的土地的……”墨菲低下头,他本就有多年的律师经验,更何况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足以影响国家政策的工业集团。从法律层面上来看,他不觉得爱德华有多少回旋的余地。但从心底上,他极度排斥这样的做法,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与爱德华达成一个双方都满意的协议。
“今天天气真不错。”
“什么?”
“我是说,有些可惜,外面阳光这么好,我们却在阴暗的屋子里谈事情。”爱德华起身拿上了外套,“快到中午了,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唔,当然可以,如果这有利于我们的协议的话。”墨菲跟在爱德华身后。
“那儿,你看得见么,有点远,那里有一片森林,就是你划线的位置。”爱德华来到一处高点,指着那片树林,“在地图上太不准确了,我们过去看看。”
正是冬末,树林里的枝子光秃秃的,把阳光切成一份一份扔到地上。落叶被阳光蒸干了水分,蓬松地堆在一起。
“暂时别想协议的事情了,墨菲,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爱德华的靴子一踏进去,就把落叶堆踩出一个小陷坑。
“真可惜。”墨菲仰起脑袋,望向树枝间笔直照射的阳光,“哦,当然,这儿真漂亮。”
“是的,真可惜,它们要完全消失了。”爱德华又领着墨菲往前走了几步。
“这么说,您同意了?”
“我无法不同意,不是么?这样的场景以后只会被记录在存储器里了。就算没有你们,也会有什么其他的公司过来开发这里。遇到你都算是我的幸运,我甚至设想过要去接待一个经过意识转移的人。不过是你,你来了,你跟我的父亲有交情,你还愿意陪我到树林里踩踩落叶。”
墨菲的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沉默着。看着这片树林,他突然想起上个周三加班的晚上。他有些累了,便盯着电脑的屏幕保护发呆。屏保的背景是一个清澈的湖,湖面上映出远处的巍峨的山脉,山脉上爬着绿色的植被。他只要盯着屏保,就能舒缓下紧绷的神经。也许以后,这些他曾经在屏幕保护里能看到的美景,真的只能以数据的形式存在了。
他除了叹一口气,低头悼念一秒,就没有其他可以做的了。他始终是新人类的一员。
“这里很安静,对吧,除了我们靴子踩到落叶上的声音,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爱德华拍了拍墨菲的肩膀。
“没错,很静谧。”
“连鸟的声音也听不到。”
“它们去哪了?”
“在我的谷仓里,它们宁愿去那儿,也不愿意生活在树上了。”
“可是鸟就应该在树上。”
“鸟在树上,是因为树可以给它们提供食物,树上的昆虫,果子,地上的蚯蚓,有了这些食物鸟才能活下去。可是现在这些树,一年不如一年茂盛,它们的果子和树汁也一年不如一年丰裕。如果营养不良,它们就结不出多少好果实。今年,它们已经提供不了足够的食物给昆虫和小型动物了,那鸟自然也就不在这儿生活了。”爱德华笑着往回走,“过来,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爱德华回到车上,从驾驶座的储物盒里掏出一张闭上了的白色手帕,一点点把手帕揭开。
“这是什么,真小。”墨菲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盯着手帕里这两个圆圆的东西。
“这是今年麻雀下的蛋。”
“原来它们这么小。”
“仔细看,它们是不是微微发黑了。”
“是,这代表什么呢?”墨菲问道。
“代表这颗蛋死了,雏鸟没有足够的力量啄开蛋壳,于是它就闷死在了里面。那一团小小的黑色是它正在腐败的身体。这是自然的选择,如果它的母亲没有给它充足的养分和温暖的照料,那它就不会选择来到这个世界。谷仓里的麻雀有二十多只,但今年只下了这两颗蛋,这两颗蛋只能被手帕包着,永远无法在天上飞翔。”爱德华收起手帕,“它们接受自己的命运的。”
“牧场里的那些动物,剩下来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五年,它们中的很多年龄跟我一样老了。西宁工业的计划不会因为一个五公顷的牧场而搁浅,你们的车轮会一直向前。但那些最后一批还活着的动物和植物,这里已经是它们最后的落脚点了。我们剥夺了他们活下去的权利,至少请给它们留下最后的尊严。”
墨菲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着。
“你可以选择帮我,说服西宁工业来帮我,我不需要很久,五年左右就足够了。五年之后,这片地图上画出来的所有土地我都会转让给你们,一分钱都不要。我画出来的那一片,等五年,等它们自然地离去,土地也会让给你们的。至于其他的,你们可以继续实施自己的计划。从经济角度来说,你们也不会有损失。”
墨菲把地图收进了自己的大衣,回头看着那片树林子,过了许久才挪动自己的脚步。在离开的时候,他朝爱德华点了点头。
“请把那两颗鸟蛋给我吧,我带着它俩去和他们说说。”
十六、田园暮歌
一个月后,墨菲再次来到牧场的时候,带了一张大了很多的地图,上面的分界线也不再是草草的一个圈,而是仔细地按照树林和湖的边,描摹出了一块儿保留地。这次来的时候,墨菲开心多了,就像是出来度假一样,他大方地要求爱德华带他去钓鱼,还请他一起喝了啤酒。据墨菲说,在他的努力下,西宁工业划出的保留地里包含了湖泊和树林,保留期限还被提高到了十二年。
“我以为董事会会拒绝我的请求的,说实话,做完汇报的时候我都觉得希望不大了。”墨菲挂了一只蚯蚓在饵上,绕了几圈绳子,“不过,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我的上司说,是有位重要的新入股股东力排众议批准了我的请求。”
“那看来我运气不错,你知道这个股东是谁么?”爱德华微笑着把竿子甩到了湖里。
“不了解,董事会的人都已经是新人类了,而且我也只是听到了些小道消息。也许那个股东以前也开过牧场吧,谁知道呢。总之,这儿会很不错的——六十八公顷,十二年,我每年都想过来看看。”墨菲手上的握杆突然被拉紧了,但他忙着说话,还没来得及起竿就松掉了饵。
“真可惜。”
“再放上一只饵就行了。”墨菲咧开了嘴,“还有更多的好消息呢,西宁工业的工程师还专门为这片保留地拟定了计划。”
“计划?”
“是的,好像是叫做,田园暮歌计划,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技术细节,不过你肯定都可以搞定的。他们会提供设备和方案,非常成熟精巧,所需的人力极少,您一个人就够了。计划文件应该会由专人交付给您的。田园暮歌计划,有一些研究任务需要您完成,都跟建立小生态循环圈有关。”
爱德华拿到“田园暮歌”的计划书的时候,这个冬天下完了最后一场雪。
这份计划书包含为了四个大的方面,分别是水系,植被,生物和能量循环。
【水系主要写的是保留地的水循环部分,西宁工业引入了一套自动水循环检测系统,会实时检测空气中的水蒸气含量与湖泊的总蓄水量,并由人工智能设备自动调整,以保证水系的各个参数能够满足保留地的水循环需求。水循环需求的指标是动态的,与气候和生物量有关。计划书中的水系方面不需要监护者操心过多,均由全自动的系统完成。】
【植被则是着重关注了土壤和植物,对于保留地的生态环境而言,这部分“生产者”被从“生物”一栏里分开了,因而显得更为重要。植被的生长环境监测需要运作者定期取得植物样本,除此之外的植被保养工作会定期由西宁工业提供的自动设备完成。】
【生物指的是牧场及牧场周围环境的“消费者”群体,也是能量消耗的主体,这需要监护者每日监测动物的生命状况。现有的动物将不会再孕育后代,它们将在田园暮歌计划中的保留地中自然地走向最后的死亡,在最后的动物死亡后或者计划日期到达时,则会终止田园暮歌计划。同时,在保留地资源充足的情况下,仍然保有纳入更多动物的可能性。】
【能量循环是指西宁工业会提供最少的人为外来能量输入,例如电力和外来物资输入,尽量以保留地内的自然能量来源作为基础能量循环,即小型生物圈的概念。计划在末尾的地方还提及,圈入的湖泊底部位置还存在一个小型的活火山,活火山的周围生存有一些硫化和硝化细菌,西宁工业希望监护者能够从事修改细菌基因的工作,以使其满足提供底层能量供给的需求。自然能量输入除了太阳能外,尝试利用地壳运动化学能也是田园暮歌计划的一部分。这部分研究工作的成果将会以延长计划时间或是金钱的方式交还给监护者。】
“监护者”,爱德华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他不再是一个主人了,无论是作为牧场的主人,或是作为动物园动物的“主人”。在这份田园暮歌计划里,他承担的是监护者的责任,他要照顾好它们,同时尽量从它们剩下的生命旅程中剥离出去,成为一个旁观者,旁观它们进食,嬉戏,睡眠,奔跑,病变,死亡。
当每一个被监护的动物走到了道路的尽头,监护者的使命才算结束。之后,这里的土地便再也不会留下一丝自然的痕迹了。植物茎干里的有机物和动物骨头里的磷,都会被打散,重新回到无序的状态。而后在某一天被整合到新人类的新世界里,成为一颗螺丝钉,或是一根电线的胶皮。这六十多公顷,历时十多年的保留地,已是新人类对旧世界的最后留恋。
监护者每天都要记录日志,等记到4380篇的时候,告别就彻底结束了。这场长达12年的告别,和人类与动物相处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的一瞬回眸。
田园暮歌计划开始的第1日,爱德华清点了运入保留地的所有设备,并将它们统一摆放在仓库中,完成了检查的工作。
第24日,防尘和防风网已经建设完毕,保留地周围的工业用地建设对保留地的气候影响会降低至百分之一以下。
第50日,水循环检测系统完全布置完毕,这一日得出的运算数据显示保留地的容纳力远远超出了目前所承载的动物数量,因而新运入了13只动物,其中包括最后三只伊兰羚羊和一只鸭嘴兽。
第82日,保留地动物身体上均被置入了小型电子芯片,用于监测其生命状况,监护者拥有解除和安装所有芯片的权限。
第103日,一只山雀因衰老而死亡,成为保留地中第一个自然死亡的动物,山雀的能量消耗等级极低,因而保留地系统仍按照初始状态运行。
第140日,保留地的植被、水循环、能量循环检测系统已经完全构建成功,开始进行湖底硫化细菌和地壳化学能利用研究,监护者收集了一些湖底细菌,开始分析其基因序列并上传数据。
第172日,保留地之外的工业土地已经被重新翻整,地下铺设大量的电路管线,同时,大批量的光伏发电器正被运入保留地周围,由于周围植被的消失,保留地的生态环境系统遭到了一定的影响。
第179日,该影响超过预期值,经过监护者的调整和外部能量输入,保留地的环境参数回归至初始状态的百分之八十二,更多动物的纳入计划暂缓。
第202日,硫化细菌的研究工作有所突破,其阿尔法号修正体能够适应低压环境,可在常温常压环境下分解硫并从中汲取化学能,该修正体仅进行了四次“进食”就裂解死去,并未完成后代的繁育。
第243日,植被资源已能够完全供给消费者的营养需求,除硫化细菌基因编辑的工作外,保留地的能量循环第一次进入零人为能量输入的状态。
第259日,该循环仅维持两周,植被资源便开始无法完全支持生物需要,外来能量输入重新启动。
第272日,硫化细菌基因编辑工作取得第二次进展,欧米茄号修正体能够在常温常压环境下分解硫化物,并分裂出第一个自体的后代。
第295日,保留地中已有42只动物自然死亡,均为小型动物。
“监护者的工作忙么?”第296日,墨菲提前拜访了这个保留地。
“今天安排休息。”爱德华惬意地躺在牧场的摇椅上,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这里真美。很遗憾我没有什么文学功底,要不然我能写整整一本书就描绘这儿。”
“在这里呆久了,反而觉得外面更美。”
“不会吧,你真这么想?”
“当然不是,哈哈,我只是在安慰你,毕竟监护者只有一个人。”爱德华拎了一罐啤酒,扔到了墨菲怀里,“我愿意在这里永远呆下去,然后跟这里的动物一样,自然地面对那个结局。”
“十多年,还有很久呢。”
“是的,很久了,对了,你听音乐么?”爱德华按下一个了手机的播放键。
“树叶转黄,天空灰蓝……”歌唱者的烟嗓正肆无忌惮地歌颂着曾经美丽过的大自然。
第296日,保留地监护者的休息日,无事发生,保留地一切参数正常。
十七、火
第297日的监护者日志,是被西宁工业的工程师从一堆已经变形的设备钢制骨架中复原的。连同这封监护者日志,被复原出的还有贴入动物背部表皮芯片传回的大量生理数据和监测系统数据。
最早的检测系统异常来源于被监护动物121号,一只北美草原兔。它在保留地内拥有三个洞窟。保留地有四只兔子,全部都是雌性。根据监测芯片显示,这只兔子一直到第296日下午六点十二分都保持着完全正常的健康状态。
但在下午六点十三分的时候,这只兔子的心跳开始剧烈加速,肌肉供养量同时显著提升。六点十四分,它逃离了自己拥有的其中一个洞窟,随后心跳开始回落,肌肉进入松弛状态。这个过程十分短暂,没有超过芯片设置的预警时间,野生动物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惊,因此其监测芯片没有传回报警信号。
在六点三十二分的时候,保留地东北侧的水系监测系统传来了第一次警报,但这封警报被认为是误警,因为保留地内的其他四十二个监测位置的水系监测器均未发出警报。六点三十二分至八点零四分,该监测器一直在发出警报,共发出十五封警报指示空气中的水蒸气含量迅速下降,八点零七分,该监测器进入了离线状态。
九点十二分,一只山雀从东北侧的树林中突然惊醒,从巢穴中飞走,来到牧场房屋的高处。
十点十五分,东北侧的四个植被状态管理监测器同时发出警报,该封警报被系统接收认定为保留地一级预警事件,即小范围内的生态系统波动,常见的一级预警事件包括保留地动物的死亡、大风造成的草壤流失、降雨导致的湖面水位超过预警值5cm以下。一级预警事件被认定为非紧急事件,不会立刻唤醒监护者进行处理。
十一点零三分,连续十七封一级预警事件发生。其中一封预警事件来自于一只年龄12岁的伊兰羚羊背部植入芯片,该芯片于十点四十分开始传递报警信息,指出该羚羊的心率过速,体温飙升,体表温度升高,血氧含量也有轻微降低。该羚羊的受惊状态一直持续了十五分钟,这期间,羚羊一直受到呼吸系统摄入含氧量不足的影响,并且其尾部和后腿处出现了严重的烧伤和感染状况。十点五十七分时,羚羊失去生命体征,仅仅两分钟后,芯片失去与主系统的连接。在最后的残骸清理过程中,在东北侧的防风网防尘网上找到了芯片残骸和羚羊遗留物,它昏迷于森林火势浓烟引起的一氧化碳浓度过高,最终被大火烧死。在闻到浓烟的十二分钟内,这只羚羊一直在朝火势相反的方向逃离,但东北侧的最外围布置了防风防尘网,它的角在逃生的过程中卡在了网里。
十一点十分,一级预警事件升级为二级预警事件,这代表保留地的生态系统遭到较为严重的破坏,在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之前状况。
十一点三十分,二级预警事件升级为三级预警事件。此时,保留地内的水系、植被、动物监测器有四分之一处于失联状态,二分之一在严重报警,监护人被警报唤醒。
十一点三十五分,三级预警事件升级为四级警报,意味着保留地的生态系统可能面临完全无法挽回的损伤。
爱德华是在十一点三十分的时候醒来的,叫醒他的,不止有警报声,还有浓浓的烟味。他连鞋都没有穿,用手绢沾了点水捂在脸上就冲出了牧场。为了不被烟呛到,他只好弯着腰小跑。他隐隐约约地望到了远处树林冒出的滚滚浓烟,火光只在树林的边缘烈烈烧着,树林的中心已经只冒出沉甸甸的黑烟,那里的树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树干了。迎面而来的,除了烟,还有寒冷干燥的北风,风裹挟着火星子往草上落,草原很快也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从草的尖端往下烧,直到烧干净草的根系,把原本肥沃的土壤烫成焦炭般的黑泥。
爱德华不顾火势靠近牧场的畜舍时,才发现动物早就跑不见了。在田园暮歌运营的这段时间里,这些动物并不需要被拴住,它们已经养成了白天出去觅食,晚上回来休息的习惯了。可它们并不知道保留地的出口在哪,只能困在防风网和防尘网内,四处乱窜,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它们的蹄子和腿,却像一个老辣的猎人一样,总能扑到它们身上。
爱德华在畜舍里找来找去,什么动物都没有找到。
“马克,马克你在么?”他希望那只会走钢丝的僧帽猴正在房梁上晃荡,但那木制的房梁两侧已经沾上了烟,上面什么都没有。
“卢宁,卢宁……”那只骏马并不在马舍里,爱德华到外面大声地喊着它的名字,但回应他的只有火焰吞噬有机物的声音。
“朱莉……朱莉。”那只活了四十二岁的老奶牛,爱德华慌张地呼喊它的名字。它很老了,肯定跑不动了,说不定它会在牛舍里,等着他领着它离开这儿。爱德华跌跌撞撞地冲向牛舍,他瞥到朱莉卧着的草堆还没有被引燃,燃起了一丝希望。
“朱莉,朱莉!”爱德华一直喊着它的名字。
可它不在牛舍里,不过它卧着的草堆还是温热着的,附近还留有它的脚印。爱德华已经呛进了不少烟到肺里,视野也被模糊了。但他还是顺着那串脚印冲进了烟尘里,那迷迷茫茫的烟尘里,忽闪忽现的,好像是朱莉的身影,又好像是烟雾随着风凝聚成的一瞬间虚形。随着爱德华越往里走,脚印也消失了,他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朱莉,朱莉!”爱德华还在呼喊着它的名字,一个他的父亲曾想念了一辈子的名字。爱德华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他希望朱莉出现在他的面前,跟着他走出这片浓烟,回到那片春天的草坪。于是他继续朝浓烟里走着,哪怕那里连虚幻的身影都看不到了。
“朱莉……朱莉……”爱德华走着走着,在草地上卧着倒下来。他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小山坡,山坡对面的群山谷间,夕阳正往下落,而朱莉在他背后静静地舔食鲜草。
“朱莉……朱莉……”爱德华的眼睛半闭上了,他有些感觉不到热痛,反而周围的一切都很温暖。恍惚中,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和朱莉相见的样子,约会的样子,结婚的样子,这些他未曾见过的美好时刻,都在此刻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滴……滴……滴……”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规律而刺耳,它是从手腕那儿传过来的。那是鲍勃送给他的手表。手表里还有关于他们过往的点滴,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里面还有哪些影像,是他们第一次走进电影院,还是去西海岸的沙滩度假的过往。
“鲍勃……”
爱德华的眼睛要完全闭上了。
浓烟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虚影,虚影渐渐靠近,汇聚成了一个高大的实体。火舌向这个实体发动了数次进攻,它却没有丝毫退缩,直直地朝爱德华走过来。
他弯下腰,背起了这个卧在燃着草堆上的监护者,快步跑出了尘烟。
十八、爱人
爱德华是在医院里醒来的,病房里纯净的白色背景反射光有些刺眼。他伸出手,想够到些什么支撑物供他直起身来,却拽到了床边搭着的一件栗色外套。
“你醒了。”这个人转过身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爱德华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水一般的瞳仁和神经,只有细密的仿真材料和感光器件。
“你的伤势很严重,我赶到得有些晚,我希望你再休息一会儿。”这个人的下巴宽宽的,上面还有些像是胡茬的黑色小点,但看仔细了,才发现他的下巴皮肤被什么东西拉紧了,它并不是贴合在他的内里“肌肉”上的。
这是鲍勃的脸,坐在他身边的“人”,跟鲍勃一模一样。
他就是鲍勃,爱德华确定了。根据新制定的法律,新人类应当使用自己之前的外貌。他的外皮肯定是经过数字建模设计的,因而反应了他之前面部的每个细节。他的内里应该是金属骨架和大量的半机械结构,这些结构能很好的帮助他完成人类所有的行为功能。而他的意识,则是藏在脑部的量子计算机里,那里时时刻刻进行着复杂的模拟计算。
这些模拟计算只包括了鲍勃的一部分,爱德华很清楚。
但他还是在奢求着什么。
眼前的鲍勃现在就坐在他的床边,他的肩膀和脸庞令他想起二十年前——周末他总会睡迟了午觉,醒来就看到坐着的鲍勃盯着自己看。
于是爱德华伸出手指,握住了鲍勃的手,感受着他手部的温度。连他的手都跟原来的也一模一样,温暖而有力,爱德华握紧了那只手,可它却不自觉地舒展开,像是什么都没感受到一样。过了一小会儿,它才渐渐反应过来,回握住了爱德华。这短暂的回应延迟像一根针,刺痛了爱德华的神经。他这才反应过来,鲍勃与他的距离并非是像现在这么近了。
“你的左臂,右肩膀,额头和大腿处都有烧伤的痕迹,我希望你再多休息一会儿。”“鲍勃”转过身来,盯着他的眼睛,“很遗憾,爱德华,田园暮歌计划失败了。一只北美野兔咬开检测器的电子线路,导致静电。静电引燃了周围的干草,最终诱发了保留地里大规模的草原火灾。计划是从源头处预防火灾的,却并没有考虑到动物会啃食电子器件的外皮,田园暮歌计划的预警系统也启动迟了。大多数保留地里的动物都失去了生命体征,只有一些鸟和小型动物活了下来。”
鲍勃就坐在床边,盯着他的眼睛陈述着,好像是在按照某种既定的模板做总结。爱德华凝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出哪怕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却只能看到按规律收缩的瞳孔。眼前的鲍勃几乎要令他忘记火灾的事情了,他早就做好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可这相见竟然是紧接着那场悲剧之后的。两件事冲在一起,令爱德华的头隐隐发疼。保留地里燃烧的大火,和被大火吞噬,没能自然走向死亡的动物,只不过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爱德华回忆起了作为监护者第297日的那个凌晨。他是去找朱莉的,找着找着却在浓烟中迷失了方向,几近濒临死亡。是一个人把他救了出来,那个人不害怕烟,也不害怕火,还有着出色的力量。
“你救了我?”
“是的,我在知道你可能面临危险的第一时刻,就赶过去了。”鲍勃说话的时候,还抬起了一只手,这是他之前的习惯,现在也保留了下来。那只举起的手肘下侧,还有些许黑色的烧痕。
“你知道我面临危险。”
“是的,我在一年三个月前,田园暮歌计划保留地东北侧的山坡上与你分别的时候,曾经送给你一个手表。手表里不止有存储器,还有可以联网发射信号的芯片,它可以帮助我实时了解的健康状况,并能定位你的位置。我当时确定,你肯定会一直戴着它的。”鲍勃伸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表,给爱德华戴上了,“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爱德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手表。
他回想起那天分别的时候,鲍勃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记得”并不等于“照顾”,照顾指的是更高层次的关爱,父母天然有照顾年幼孩子的义务,伴侣会把相互照顾一生当作庄严的誓言。如果面前的鲍勃是用他水汪汪的眼睛和含笑的嘴唇说出的这句话,那爱德华会拥抱他,并告诉他他爱他。可是鲍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缩动的规律和刚刚陈述火灾的时候一样。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如同在遵循着某个程序的指令。
“你会一直照顾我的?”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你爱我?你为什么爱我。”
“我想不起来了,但我爱你。”
“什么是爱,鲍勃?”
“爱有很多种表现形式。”
“你能都告诉我么?”
“是的。第一,我会照顾你,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会在你身边。第二,我会尊重你,对于你想要实现的目标或愿望,我会给予支持。第三,我会守护你,当你面临危险或挑战的时候,我会提供自己的力量。第四,我会满足你,对于你的情绪需求或物质需求,我会力所能及地满足你。第五,我会记住你,对于我们的过去,我会永远铭记,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会永远期待。第六,我会信任你,同时对你坦诚相待。”
鲍勃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吻上来,也没有眉目含情,他只是木然地盯着爱德华的眼睛,任带有他声音特征的音频从喉咙间的信号发射器中传出来。
爱德华从鲍勃木然的表情里读到了很多东西。
“鲍勃,你会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是么?”
“是的。”
“你是否用底层代码的方式修饰了你自己的意识?”
“是的。”
“你……修饰了哪些内容?”爱德华的手颤抖了起来。
“关于爱德华·斯科特的内容,对于该名男性,我爱他,第一,我会照顾他……”
“不,不,不…….”爱德华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你……你要照顾我,所以你一直离我很近,对么?你就是支持田园暮歌计划的西宁工业股东?”
“是的,我会照顾你,所以我和你手表的距离不会超过五公里,这能保证我随时到你身边。关于田园暮歌计划,是你想要实现的目标或愿望,我会给予支持。这是我爱你的要求。”
“你难道不知道这相当于把自己关进了笼子?”爱德华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虽然清楚意识转移会导致人丧失情感,但用底层代码修饰意识,会完全剥夺更多模拟的可能性。这等同于对大脑直接灌输了一条命令——一条永远无法违背,只能永久遵守的命令。模拟在计算机里的意识信息会无时无刻受到这条命令的影响。
鲍勃在爱德华面前,只会遵从这些命令。
他不会离开爱德华五公里,所以也只能遵从这些命令。
“我知道,是我亲自写入代码,并委托医生在意识转移手术中完成修饰的。关于修改意识的法律问题我也提前处理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
爱德华的眼泪落下来,沾湿了被子,可鲍勃还是木然地看着他,连床头的纸巾都没有递给他。过了一小会儿,鲍勃好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了一只手,抚摸了一下爱德华的后背。
十九、剪枝
爱德华的烧伤并不严重,比起皮肤的灼痛,他的内心更加煎熬。哪怕鲍勃不在他的眼前,他也会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五公里以内,那些写入的底层代码正时刻规训着他的意识模拟。
是歉疚,还是不舍?躺上手术台的那一刻,鲍勃在想什么?他害怕么?他是不是害怕死亡和衰老,更害怕忘掉自己、害怕忘掉那些珍贵的过往。爱德华永远无法得知了,他只知道那个爱他的男人把“爱”写进了意识里。将它融入到了自己永久的生命中。
这样的爱是永恒而沉重的,它已经从一种精神诉求,变成了手铐和脚镣。它栓住了他,把他栓在了自己身上。父亲不愿意放弃他的朱莉,马蒂斯不愿意放弃他的动物园,自己不愿意放弃那个背负着过去的老牧场,而鲍勃不愿意放弃掉爱——即使选择了永生。
可它们总会离去,每过去一秒,距离它们逝去的时刻就会靠近一秒。
爱德华的心沉着,对于过去的,他已无法改变,现在,他惟愿鲍勃能够放下。
出院后,爱德华陪着鲍勃回到了他们的老屋子,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望着那柔和饱满的月亮。
“鲍勃。”爱德华轻声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今天天气很好。”鲍勃仰起了脑袋,直直盯着月亮。
“我希望你忘掉我。”
“这是你的愿望么?”
“是的。”
“很抱歉,爱德华,我无法实现你的这条愿望。”鲍勃的瞳孔感光器件微微闪动了一下。
“你完全无法违背写入的底层代码命令,连我的愿望也不能够改变?”
“是的,实现你的愿望,尊重你的想法导致的行为逻辑来源于更高层的自主行为,关于爱德华·斯科特的系列命令来源于底层的写入命令逻辑。高层的自主行为是无法改变底层逻辑的。”
“外围输入永远无法改变?”爱德华闭上了眼睛。
“是的,关于爱德华·斯科特的系列命令代码被写在了最底层逻辑。”
“你痛苦么?当高层次的自主行为与底层命令相违背的时候。”爱德华凑上前去。
他看到鲍勃的瞳孔感光器件又微微闪动了一下,很不自然。
“我不知道。”
“鲍勃,你允许我检查你的意识信息么?”
“是的,我信任你,我允许你检查我的意识信息。”
当那些意识信息的映射数据呈现在爱德华面前时,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那些底层命令逻辑一次又一次地改变了高层次的自主行为,鲍勃的整体意识被这些底层代码反复规训,限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一旦他想要离开这个空间的时候,底层代码就会限制意识数据模拟的可能性,将其强制改变为符合代码逻辑的行为。
2114年5月4日,鲍勃完成了意识转移手术和底层代码输入,他来到了自己身边五公里的范围内,开始履行这些底层代码规训的逻辑。
2115年1月5日,自主行为想要离开5公里的范围,因为其机械身体的右臂存在些许磨损的情况,需要更换,但底层代码拒绝了该意识行为,重新引导了模拟的可能性。
2115年7月16日,自主行为对底层代码的逻辑产生了质疑,并尝试反抗底层代码的限制,底层代码修正了意识模拟的可能区间,将质疑消除了。
2115年9月4日,底层代码指示要求支持爱德华·斯科特的愿望,高级自主行为配合了底层代码,大量购入了西宁工业的股票,成为了西宁工业的股东。
这只是源于底层代码逻辑衍生出的一部分记忆,而更多的代码则像是藤蔓的枝叶一样,整体嵌入了鲍勃的意识深处,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鲍勃的行为。每当自主行为与底层代码相违背,下一刻的模拟意识就会被强制调整回上一刻的状态,并重新模拟新的可能性,直到新的可能性符合底层的逻辑。
所以他看起来很迟钝,他的意识模拟并不是随机向下的,而是被反复拒绝,重新回归上一个状态的过程。直到下一刻的某个状态符合了底层代码的逻辑,才会被允许继续运行下去。
2116年1月7日,爱德华·斯科特在病床上握住了意识主体的手部,底层代码指示要满足他的情感需求,但自主行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下一刻的模拟意识每一纳秒都会衍生出一个可能性,但这些意识可能性都被判断无法满足其情感需求。被底层代码反复拒绝修正回到上一刻的状态值为数百万次,数百万次模拟后,意识主体才衍生出回应握手的下一状态。
2116年1月7日,爱德华·斯科特哭泣了,底层代码指示……
鲍勃的意识依然还在计算机里继续模拟着,模拟出的可能性枝叶会被底层代码一条条剪掉,只剩下符合代码逻辑的意识可能。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它们已经融入到鲍勃的意识深处了,无法拔除。自主行为意识模块甚至会有意识地避免模拟出不符合要求的可能,但它们还是时不时会被剪枝重新模拟。
最近的一次记录是:
爱德华·斯科特:希望自主行为遗忘他。自主行为同意了请求,但该请求违背了底层逻辑。
他的意识数据依然还在不断触碰到“边界”。
爱德华退出了检查,他已经完全知晓鲍勃对自己的意识所做的修饰,以及因此带来的后果。这个曾经爱着它的人,在被一种称为爱的东西不断地折磨,他是永生的,但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些代码规训地彻底失去自由,彻底失去灵魂。
“鲍勃,鲍勃,我的检查结束了。”爱德华唤醒了他。
“你得出结论了么?”
“是的,我得出结论了。”
“你愿意告诉我你得出的结论么?”
爱德华的眼皮垂了下来,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能陪我回床上躺一会儿么?”
爱德华一说出这句话,就有些后悔了,他明白,仅仅是他一次简单的请求,都有可能令鲍勃的意识触碰到那些边界。
“当然。”鲍勃很快同意了,没有一丝延迟,这令爱德华稍稍松了口气。
卧室里的灯很暖,窗帘微微拉开了一个角,钻了一些清冷的月光进来和暖光汇在了一起。鲍勃没法儿坐到床上去,他的金属骨架太重了,于是爱德华便一个人躺在床上,鲍勃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我们一起看看手表里的影像吧。”爱德华再次提出了一个请求,他知道鲍勃一定会满足他的。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不再有内疚的感觉了,而是彻底的释怀。
“好。”鲍勃接过手表,把影像投影到了床前洁白的墙壁上。
二十、甜蜜回忆
第一段是毕业的合影,爱德华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自己和鲍勃,那时候的鲍勃还长着雀斑,笑起来有些腼腆。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合影?是一张毕业合照。”
“是的。”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是的,但我已经认识你了,我第一次见到你是2084年5月12日,在米诺斯街角,学生常去的酒吧里。”
“你笑得真开心,我也是。”
“当时我们毕业了,校长送给我们毕业致辞,说希望我们改变未来。”
“是的,不过校长每年都这么说。”
第二段是一段影像,一个学术讲座。
“这是我的博士论文答辩。”爱德华摇了摇头,他觉得那篇论文真是稚嫩极了,有些不好意思,“原来是你给我送了一束匿名的鲜花。”
“是的,那时我28岁,还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心意。”
“如果早四年遇到你,我的人生就会多出幸福的四年。”
“我想也是。”
第三段已经到了四年后了,是一段团队的宣传片。
“我加入了你们的团队,你成了我的老板。”爱德华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是的,2090年7月5日,你答应了我的邀请。”
“那段时间你一定亏了很多钱。”
“保守估计有2.1亿美金。”
“竟然这么多。”
“相对于我的总资产来说,并不算很多。”
第四段是一段在沙滩上的影像。
“佛罗里达的沙滩,真是怀念。”
“是的,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度假。”
“我记得当时别人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当他们看到我亲吻你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
“我们不止在那里亲吻了,还一起看过夕阳。”
第五段影像是一个婚礼,一个有两个新郎的婚礼。这段录像很长,但其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回味。
“露天的自助餐婚礼,跟传统一模一样。那是你的爸爸,他送给了我一束花。”
“是的,我跟我的父亲讨论了很久,他最终接受了我的选择。”
“没错,他是个很有风度的人。”
“老爱德华先生也接受了你的选择,不过是在二十四年后。”
“快要到了。”
“是的,婚礼的接吻环节。”
第六段录像隔了很久,两个人的脸上都已经爬上了皱纹,看起来远不如年轻的时候那么光彩夺目了。尽管到了这个年纪,他们还是贴得很近,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了。
“这是贾斯丁的演唱会,天呐,他这么老了还出来唱歌。”
“是的,这是演唱会开场前我们的录像。”
“你想看这场演唱会很久了。”
“是的,这是他最后一场演唱会了,完成意识转移手术后,他就再也不唱歌了。”
第七段录像里有呼呼的风声,远处还能碧蓝的湖水和翠绿的树林。
“我们去登山了,这段录像是全程记录的。”
“是的,那是安第尔山脉。”
“那里现在已经没有树了。”
“是的,山脉高处的风能在最近五年内被集中开发了。”
第八段是一张照片,是爱德华随手的一张自拍,后面是正在喝酒的鲍勃。
“这张照片离我们分开的时候不久,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是的,我想那是我最矛盾的一段时间。”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也曾经以为。”
手表里的影像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幕是灰黑色的空白页,于是鲍勃起身,去拿上了手表。投影一被关掉,卧室内又只剩下冷暖交汇的光芒了。鲍勃的脸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若隐若现,却不带着一丝表情。
他们二十多年的点点甜蜜回忆,浓缩进了这一个小时。
可爱德华却无法进入这些回忆,无法开心地笑出来。他不知道,刚刚的这一个多小时过去,鲍勃的意识又被规训了多少次。爱德华望着这个陪伴了他半生的男人,久久不愿意移开视线。
“鲍勃,过来,凑近一点。”爱德华从床上爬起来。
“好的。”
“把脸凑过来。”
“好。”
鲍勃站起来,挪动了一下凳子,坐得离床更近了,他的嘴唇就在离爱德华不到三十公分的位置。于是爱德华往前一够,触碰到了他的嘴。
这一吻消解了所有的郁结和不舍。爱、痛苦、分别、幸福、折磨都如同细沙一般随风飘走了。
“鲍勃,我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你能睡八个小时觉么?”
“我不需要睡觉。”
“我知道,所以这是一个请求,我希望你进入休眠模式八小时,就像正常人睡觉那样。将大脑放到无意识状态,做一个梦。”
“好的,我会睡眠的,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现在开始吧。”
鲍勃坐在椅子上,垂下了脑袋,立刻“睡着”了。
爱德华将手表戴到了鲍勃的手腕上,随后走向了浴室,在浴缸里放上热水。
热水要装满浴缸,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坐在了书桌上等。桌上正好放了一支笔,他觉得应该写些什么,却又想不出来到底该怎么写。正在迟疑的时候,他瞥头望向窗外,看到那儿有一颗梧桐树,枝条上光秃秃的,树干上贴了一张“限期移出”的标语。如果这是在春天就好了,爱德华想,在二十年前的春天,他们刚搬来这间屋子,外面的这颗梧桐树上,还会有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是在歌唱春天的到来,又好像是在欢迎新来的邻居。
爱德华想念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于是他在纸条上写下了:
【愿春天再度到来的时候:万物复苏,万木争荣;鸢飞鱼跃,花草丛生。】
写完这句话,他在纸条的末尾嘱上了自己的名字——爱德华·斯科特,这个被鲍勃写进了底层代码的名字。
浴室里的热水已经放好了,这是唯一能够把鲍勃从牢笼里解放出来的办法了。爱德华踏了进去,水的温度刚刚合适,温暖又不至于烫人,躺进浴缸,爱德华的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那些所有的底层代码,很快就会立即失效了。
爱德华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根微微跳动的动脉,他知道,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可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东西了,人生的意义如此丰富,世间如此美好,他已十分感激。
尾声
鲍勃醒了,底层代码目标的客体也消失了。他的意识不用再受到束缚,可以按照自然的时间进程涌现出更多的可能性了。进入休眠的时间里,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梦醒了。
他看到了桌上压着的那张纸条。
【愿春天到来的时候:万物复苏,万木争荣;鸢飞鱼跃,花草丛生。——爱德华·斯科特】
他不理解这张纸条的意思,但是看到那个署名,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渗入了他正在模拟的意识数据,令其产生了一大片波动。底层代码已经没有继续规训意识的逻辑需求,因而这些波动肆意地随着时间流淌了下去。那意识模拟出的数百万个可能中,与情绪相关的神经反应包括了悲伤、遗憾和不舍,但所有的情感加起来,还是缺了点什么。鲍勃不知道到底缺了什么,是某种他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的情感么?于是他继续思考了下去,思考那张纸条真正的含义。
鲍勃人造视网膜中的感光器件一阵阵无规律地收缩了起来。
他自主意识的随机推演里,有百万种随机的分支,这些分支由意识中的随机数决定。那一刻,一个概率极小的随机数奇迹般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最终凝结成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仍不清楚那种熟悉却陌生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但这个想法产生时,他的意识数据沉静了下来,进入了一种平和而宁静的状态。
他把纸条收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万物复苏。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命,陆上的,海洋的——再度复苏。
万木争荣。植物,利用太阳能合成生命能量的绿色植物,争先恐后地蓬勃生长。
鸢飞鱼跃。鸢——鸟,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花草丛生。植物生殖器官散发出芳香族化合物酮和醛以及多种低级酯类化合物——花香。
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愿望,这颗星球很快就不再有花,不再有鱼,不再有鸟和树了。但鲍勃的想法坚定,他的生命已是永恒,再难实现的愿望,在无限的时间长度下,也显得不那么困难了。
鲍勃要去造一个方舟,把鸟、鱼、花、草和能够支持它们繁荣生长的生物都带到方舟上去,等洪水退去,他再把它们放出来。这样,春天的时候,爱德华的愿望就能实现了。洪水要多久才能退去呢?鲍勃不知道,也许是五百年,也许是一千年,新人类会离开这颗星球,星际时代就在他们眼前。它们离开这颗星球的时间总会比星球的寿命要短。
那一天就是洪水退去的时间。
充足的钱,充足的技术,再加上永恒的时间,他觉得足够实现那困难的愿望了。
2120年9月,鲍勃开始收集地球上现有生物的总计一百二十七万四千零六种的DNA数据,同时以数字存储模式和生物冷冻模式进行保存。
2131年12月,鲍勃完成了收集工作,并利用其所有的资源和财产,在原田园暮歌计划的保留地地下,建造了“方洲”设施和七百二十个核电发电组,用于维护这些DNA数据。
2185年2月,地球彻底完成了机械化,地壳结构永久改变,地球表面覆盖了完整的金属外皮,人类利用能量的等级提升到了一级。
2220年2月,距离爱德华的愿望,已经过去了一百年,鲍勃依然在维护设施,等待人类的离开。
3427年9月,人类早已遗忘了方洲设施。除鲍勃外的最后一个新人类登上了宇宙舰船,人类奔向了星辰大海里的无数可能。
3438年10月,鲍勃开始修改硫化细菌和硝化细菌的基因工作,使其能够将金属合成物还原成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