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角：山下洋辅
一般来说，人们会把1969年作为日本自由爵士的元年。这一年，日本自由爵士第一代乐手集体爆发：富樫雅彦四重奏出版了《We Now Create》、《Speed and Space》，佐藤允彦四重奏出版了《Palladium》、《Deformation》，而山下洋辅也率领他的三重奏在这一年推出了两张唱片《Mina's Second Theme》、《Concert In New Jazz》。
本文的主角《DANCING 古事记》也是在这一年录制，不过出版则要等到1971年。之所以抛开上文提到的那些唱片，一是因为《DANCING 古事记》是山下三重奏最早的录音，另外围绕这张唱片前前后后发生的故事非常具有传奇性。要讲这张专辑的前世今生，指针还要往前拨几年。在50-60年代的日本，爵士乐手凭借单纯的演奏很难养活自己，大部分爵士乐都是充当舞厅伴奏音乐，或者俱乐部里人们喝酒聊天时的背景音乐，只有少数特别受欢的乐手可以用自己的音乐吸引到听众。日本自由爵士的萌芽可以追溯到1962年，这一年，在银座的银巴里俱乐部，老板决定把每周五的白天时间给一些爵士音乐家自行发挥，他们把其命名为“周五爵士角”（Friday Jazz Corner），这些音乐家偶尔还会从午夜一直演奏到天明。这对于这些年轻的音乐家来说是一个难得的锻炼机会，这里面有后来大名鼎鼎的高柳昌行、富樫雅彦、菊地雅章、金井英人等人。图：银座的银巴里俱乐部
同年秋天，这些音乐家成立了“新世纪音乐研究所”（New Century Music Lab），更多的音乐家加入了进来，其中就有山下洋辅。这些音乐家在这里活动了几年，间或有热心乐迷帮助录音，其中1963年6月26日的演出被记录下来，8年后，1971年由三盲鼠（TBM）进行了出版，唱片就叫《Ginparis Session》，是非常珍贵的资料，后来进行了数次再版。唱片中收录了一曲“Obstruction”，由山下洋辅、金井英人、宇山恭平、富樫雅彦一起演奏，这也是现有出版物中，山下洋辅最早的录音，当时他还是国立音乐学院作曲系大二的学生。1964年，研究所成员之一鼓手宫川洋一利用岳父在银座一个闲置的地下室，开了一个爵士俱乐部Jazz Gallery 8。在日本爵士史中这是一个重要的场所，因为这是第一个爵士乐手开的俱乐部，完全为音乐家服务。图：Jazz Gallery 8现场
1965年，富樫雅彦四重奏在这里进行演出，当时的成员还有武田和命、滝本国郎和山下洋辅，他们被评论家副岛辉人认为是日本最早的自由爵士乐队。不过组合不到三个月就解散了，没留下任何录音资料，据说当时武田还哭了鼻子。山下后来接受采访时认为，解散的主要原因是大家作为新乐手无法达到富樫的要求。1966年3月，渡边贞夫刚从伯克利归来不久，富樫和作为新人的山下都被选入他新建的四重奏。对能有机会在渡边贞夫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手下工作，山下感到非常兴奋。虽然与富樫理念不合，但山下认为在渡边的指导下这些问题都会解决。然而，山下自己击碎了这个梦。一次在Pit Inn演完后，富樫怒斥山下：“你觉得自己弹的是什么玩意儿，蠢货。”山下感到了侮辱，当场爆发，并宣布退出乐队，头也不回就走了。山下后来自己说到：“即使那样，渡边先生第二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去。但当时我仍然怒火中烧，于是拒绝了。这成了一个无法扭转的事实，后来，渡边先生一直生我的气。”。
图：当时Pit Inn的演出海报（渡边、富樫、山下）从那以后，山下洋辅就开始主导自己的音乐，除了友情客串外，没再做过其他人的乐手。1966年8月，山下成立了自己的三重奏，成员还有纸上理、本装重纪。1967年，成员变为吉泽元治、丰住芳三郎，另外中村诚一也短暂加入。不久丰住去了欧洲，森山威男接替了他的位置。这一时期山下接受了评论家相仓久人的意见，频繁地与各种艺术形式合作，包括电影、戏剧、诗歌等，在不同艺术门类的刺激下，寻找自己的方向，后来的名曲“木喰”与“Mina's Second Theme"，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这时，山下已经马上要迈入自由爵士的大门，不过一切在年末戛然而止，因为得了肋膜炎，山下暂停了所有音乐活动。1969年，山下病愈复出，召回了森山威男与中村诚一，吉泽元治被贝斯手杉本敏昭接替，重新组成四重奏开始了音乐之旅。彩排前由于杉本敏昭找到了唱片公司的工作退出了乐队，于是四重奏就变成了钢琴、鼓、萨克斯的三重奏，后来山下三重奏虽然人员更迭了几期，但这个偶然形成的配置一直延续了下来。
图：中村诚一
彼时，自由爵士运动在美国已经蓬勃发展，病愈复出的山下想要打破现有爵士乐的条条框框，追求一种更激烈的音乐形式来表达当时的心情。对于国立音乐大学毕业的中村，以及东京艺术大学毕业的森山来说，对世界上各种音乐流派与发展都很了解，所以简单的沟通后，三人就对音乐方向达成了一致。
图：山下洋辅
1969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全球左翼运动达到了高潮，世界上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日本也不例外。学生们占领学校，反对增加学费以及要求更多的管理权，东京大学甚至爆发了“安田讲堂攻防战”，上百名学生被捕，以至于1969年历史性停办入学，不招考新生。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就是以这一历史事件作为背景。在当时的社会思潮裹挟下，打破过去的旧秩序的行为成为社会的主流，一方面促进了日本自由爵士在同一时间节点的爆发，另外一方面这种反抗过去既有音乐形式的新音乐也迅速被人们接受。知名的媒体人、政论家田原总一朗当时是东京12台（现在的东京电视台）的导演，结合当时的社会形式，正在制作一档“纪实青春”的系列节目。他对当时的日本爵士乐场景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当时备受关注的年轻钢琴家山下洋辅。不过田原觉得，如果在“Pit Inn”这样的地方演出的话，没有必要做成纪录片。田原找到山下，试图了解山下的想法。
田原毫无条件的接受了这个说法，并开始着手准备这样的场景，第一反应就是在当时学生运动盛行的校园路障里。当时东京大学的安田讲堂攻防战已经结束，最开始田原想到的是京都大学，不他们过去看了一下，觉得那里的学生运动已经式微，于是选择了早稻田大学。一是当时早稻田还在路障的重重封锁中，校内的学生派系斗争很厉害，二是田原作为早稻田的校友，对母校有天然的亲近感。当时，早稻田大学里，学生分成几个派系，各个派系都有自己的领地，并处于严重的对立当中。其中4号楼是“民青”（日本民主青年同盟）的地盘，而田原与之联系的则是从“中核”（革命的共产主义者同盟全国委员会）分离出来的“反战联合”派，他们以行动激进闻名。田原的想法是让“反战联合”强制占领4号楼举行山下的音乐会，“民青”势必会反击试图夺回自己的地盘，那么在演奏现场就会大打出手，其他学生派系也会趁乱加入，在这种情况下，山下边演奏边死的想法并非玩笑。事实上，音乐会举行后的几个月，有两名学生在乱斗中死去。确定完地点，接下来还要解决乐器。萨克斯和鼓都好搞，但钢琴在演出地点并没有，不过他们盯上了大隈讲堂的一台斯坦威。接下来7月的一天，学校里贴出了一张海报，写着“Jazz的提问 山下洋辅三重奏 相仓久人 平冈正明”，相仓前文提到过，是与山下交往甚密的乐评家，平冈同样也是一个乐评家。海报只写了14点开演，并没写演出地点。正式演出前，“反战联合”的学生带着黑色头盔把那台斯坦威从大隈讲堂中搬了出来，并顺利地搬到了4号楼地下室，一路上并没有碰到“民青”。搬运钢琴的人当中，还有后来成为小说家的高桥三千纲、中上健次、北方谦三等人。14时，演出正式开始。演出前田原问山下是否要戴上头盔，但被婉拒。
一开始，是“反战联合”的学生领袖彦由常宏的煽动演讲，“学生运动”、“大学解散”等词被反复提及，有意思的是最后他的语气转为温和，请求大家捐款。
然后就是名为“主题”（Theme）的曲目。没有任何铺垫，一上来山下的钢琴就火力全开，速度与力度俱佳，音符高密度地输出。森山的鼓迅速跟进，与钢琴时而交织配合，时而又平行狂奔。钢琴和鼓的duo进行了差不多6分钟，中村城一的萨克斯突然斜刺杀出，一串串非常凌厉萨克斯乐句喷薄而出，本以为稍弱一些的中村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占据了主导地位。整个曲子十几分钟，一直处于向上顶的状态，直到最后收梢才稍微温柔一些。这是山下三重奏真正的初次发声，也给后面几十年的生涯定下了基调：爆裂。
唱片的B面只有一首曲目“木喰”，这首曲子是中村诚一从诗人山尾三省的诗“东京No.1”中吸取灵感所作，是山下重要的演奏曲目，第二年他还以此曲为标题出版了一张录音室专辑。
整个演出过程并没有完全按照田原的预想进行，“民青”在过程中确实涌了进来，其他学生派别也来到了现场，但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乱斗。大家带着区分派别的各色头盔，都被山下的音乐所吸引，安静地听到最后。虽然现场紧张感十足，好像局势一触即发，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是终日斗争的紧张情绪在音乐烘托的氛围下有所舒缓，而大家都不愿意放弃这片刻的宁静；也许是被山下爆裂的音乐所震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总之，演出就这么结束了。
图：山下洋辅在早稻田的演出现场
演出平安结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田原比较失望。因为一群人带着头盔安静地看了30分钟演出并没有太大的戏剧性，于是他又设计了一些戏剧化的镜头加到了最终的纪录片中。7月18日，片子以“纪实青春：街垒中的爵士乐 暴力学生vs猛烈钢琴家”为名进行了播出。
不过故事还没有结束。早稻田大学政经系的立松和平以这件事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就是现在》，以Charlie Parker的名曲“Now's the Time"命名，发表在1971年3月号的《新潮》杂志。在小说中，立松对故事进行了一些戏剧化的渲染，描述了一个患有肺病的钢琴家，一边思念着投身运动恋人和死去的双亲，一边卷入了骚乱当中。在地下室的演奏现场，电力中断，在学生派系的乱斗中，乐手火花四溅的演奏。最后森山威男被棍棒打倒，山下洋辅倒地吐血。作为描述60年代末的日本学生运动的小说，获得了新潮新人奖的候补。由于文章流传甚广，没有亲身参与事件的人们渐渐把小说作为真相，于是山下洋辅在1971年6月号的《早稻田文学》杂志上，特意撰写了一篇《<就是现在>的真相》进行澄清。
图：刊登在山下文集《风云爵士贴》中的《<就是现在>的真相》同为早稻田校友的麿赤儿是本文最后出现的一位人物。麿赤儿本名大森宏，日本著名的舞踏家，是唐十郎剧团“状况剧场”的创始人之一，后来离开“状况剧场”后成立了自己的舞踏剧团“大骆驼舰”。1971年麿赤儿与立松和平一起策划，把那场街垒中的演出以麿唱片的名义进行了出版，命名为《DANCING 古事记》，发行量3000张。《古事记》是日本的第一部文学作品，以这部作品命名，也能看出他们把其作为了开天辟地之作。
后来，山下洋辅与麿赤儿再次合作，为“大骆驼舰”的舞踏剧《嵐》进行配乐，1977年由Frasco出版了双张唱片，也是难得的佳作，在此不展开累述。
图：舞踏剧《嵐》配乐唱片
《DANCING 古事记》这张唱片，由于它的时代背景，以及前后围绕着它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使它超越了爵士界，成为了记录那个时代亚文化、社会运动、大众传播、文学的文化事件。奇妙的是，仿佛与这张唱片发生过关系的人（搬钢琴的都算上），后来都成了日本文化届的知名人物。1995年，贞练结社对《DANCING 古事记》进行了CD化，附赠了一本240页的小册子，命名为“草子篇”，由立松和平、麿赤儿、松下洋辅撰写，收录了上文提到的小说《就是现在》以及《<就是现在>的真相》。虽然山下在1963年就留下了录音，但他一直把这张专辑作为音乐生涯的起点。50年后，2019年12月23日，山下在东京举办了名为《爆裂半世纪》的三重奏成立50周年纪念演出，除了故去的武田和命外，几代三重奏乐手济济一堂，一起回顾山下洋辅半世纪的音乐生涯。山下洋輔(p)、 中村誠一(ts)、 森山威男(ds)山下洋輔(p)、 坂田明(as)、 森山威男(ds)山下洋輔 (p)、坂田明 (as)、小山彰太 (ds)山下洋輔 (p) 、武田和命 (ts)、小山彰太 (ds) + 林荣一（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