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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天瑜:于宏大处着眼,从精微处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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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12日,中国文化史研究领域的大家冯天瑜先生逝世一周年。冯天瑜先生提出并系统论证了“文化生态”说、“文化元典”说、“历史文化语义学”等,其代表作《中华文化史》《中国文化生成史》被誉为“新中国文化史研究的扛鼎之作”。2019年“汤用彤学术奖”评委会对冯天瑜先生的颁奖辞为:“先生处世,树德立言,以生态、元典之论,独秀前哲。考析华夏文脉,究探先贤骊渊;述上哲之诰,益后辈之思;观澜索源,振叶寻根;钻仰中外交流之脉络,昭晰古今发展之源流;察人文以成化,固彝宪而生知,嘉惠学林,渊哉铄乎!荣膺兹奖,当之无愧!”


《冯天瑜学述》从先生少年时代起笔,以时间为序,全面系统地论述了他的学术理路、思想及理论贡献,为学界同仁领略大家风范、探寻问学路径提供参考借鉴。

冯天瑜学述何晓明 著108元2024.01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 年 5 月 12 日,冯天瑜在向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委员会汇报自己的学术经历时,曾这样概括自己的学术理路:


其一,遵循“即器求道,观象索义”的学术理路,致力于微观辨析与宏观把握相结合。这里的“求道”“索义”,表明冯天瑜治学的宗旨在于追寻道义,其中又兼有两重意蕴:一是梁启超、王国维当年强调的“必视学问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的“书呆子”求真精神,二是李大钊当年赞赏的“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士大夫家国情怀。前者是后者的科学理性根基,后者是前者的终极价值体现。


其二,追踪中国文化演绎史,注重“生成”与“转型”两个环节,故特别用心于晚周、晚清这两个关键时段。“晚周”是中华文化生成的“轴心时代”,“晚清”是中华文化古典形态终结及近代转型期,是自己学术研究的展开部。


其三,文化研究理当彰显地域特征,这是把握文化“一”与“多”、个性与共性相统一的必要劳作。以 19、20 世纪之交的湖北武汉作为考察中国社会近代转型的入门处。对区域文化探究的精细考辨,有益于真切把握浩博的中国文化,此即“一斑窥豹”“一叶知秋”。


其四,在国际学术交流中,潜心开掘异域史料,演运王国维“二重证据”三法之两条——“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由此进行中外文化比较研究。


其五,考察概念的古今转换、中外对接,是研讨中国文化近代转型的切入口。


冯天瑜曾在一篇记录自己“心路历程”的文章《地老天荒识是非》里,特别论及桐城派领袖姚鼐的一段名言:“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他从中得到的启示是:一个以学问为事业的人,应当有理论准备,得以攀登时代的思想高峰,对错综复杂的研究对象获得理性的真解和创造性的诠释;应当有广博的知识积累,占有丰富的材料,并具备辨析材料的能力;应当锤炼语言,长于词章,要有贾岛“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追求。总之,义理、考证、文章三方面,是先生“潜心探究,乐此不疲的所在”。


冯天瑜先生著作

冯天瑜认为,就“义理”而论,阅读前贤的理论杰作是极其重要之一途。从先秦诸子、希腊群哲到现代各思想流派的代表作,均应涉猎,尤其需要钻研前贤历经岁月淘汰检验的历史哲学论著。作为“看家书”,冯天瑜“较用力于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和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二书,在史学理论与方法上从中获益匪浅。”王夫之是近代以前,中国学理系统中历史观的最高峰;黑格尔则是马克思以前,西方学理系统中历史观的最高峰。冯天瑜直接从中吸取教益,在此基础上,又努力学习并把握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根本要义,进而在“义理”考求层面达到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冯天瑜丰厚著述的根本精彩,正在于此。


就考据而论,冯天瑜认为,应作“考据家之考据”与“一般学者之考据”的区分。“我既钦佩乾嘉学者的渊博和谨严,又不愿追其故迹,将生命全然消耗在名物训诂和一字一句的疏证上。然而,考据精神和考据方法又是十分必需的。对一切以学术为鹄的的人来说,都有占领材料,进而对材料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必要。”“总之,辨析材料决非考据家的专利,而是全体学者的必修功课。对于史学工作者而言,即以‘实录’为治史目标,也就格外需要相当的考据功力。”


就文章而论,冯天瑜认为,前人对此有两种极端之论,扬雄以为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曹丕则认定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平情而论,作为表达思想的手段,词章重要,自不待言。”中国有文史不分家的传统。追求词章之美者,非唯文学家,史学家孜孜于此且文采斐然者也代有其人。“我甚钦仰前辈史家的文质彬彬,不满新旧八股的呆板乏味,虽自叹才情欠缺,却心慕手追,力图文章有所长进。叙事纪实,务求清顺流畅,娓娓道来;辩驳说理,则讲究逻辑层次,条分缕析。”总之,就文章而论,史学不同于哲学,而较近于文学。“除史论以外的历史著作,哲理最好深蕴于叙事背后,主题更应贮藏于事实展现和形象描绘之中。”观其文章,就气势汪洋、意蕴宏阔而论,颇近任公鸿文,但更添一层古朴典雅的风采。陆机《文赋》所言“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恰是冯天瑜文笔的最好写照。


关于治学理路,冯天瑜特别强调“贯穿古今与打通中西”的眼光与境界。此意为,史家除兢兢业业于专攻方向的同时,还应当“左顾右盼”,以获得比较参数和开阔前景。惟其如此,方能求得历史问题之通解。以清代学术为例,就清学论清学,难明究竟;唯有考镜源流,对阳明心学、程朱理学、两汉今古文经学乃至先秦诸子学有一个贯通的认识,才能明白清初复宋之古,清中叶复汉唐之古,清末复西汉之古,进而上溯先秦孔孟之古的因由所在。不仅如此,先生还指出,即使研究“纯粹”的中国问题,也有必要打通中外,于比较中窥探奥秘。1998 年以后,先生有近五年时间在日本讲学并从事研究。借此良机,他与多国汉学家论难究学,开掘异域史料,在中、西、日文化的比较勘验中,将中国文化转型研究向纵深处拓展。


冯天瑜认为,治史者不能自闭门户,而应将古今中外尽收眼底。对于学者个人来说,可以侧重宏观,也可以侧重微观。前者应当吸取别人的微观考察成果,上策是自己选择切关宏旨的微观问题,从第一手材料抓起,使得宏观把握免于“空穴来风”之讥;后者有必要借鉴别人的宏观视野,上策是把自己探讨的专门问题置于纵横比较的网络之中。冯天瑜归纳道:以有限生命去了解无穷的中外古今,当然力不能企,唯一的弥补之路是学习。“学习他人比一味鄙薄他人要困难得多,却又有益得多。”长于宏观者往往批评微观研究者的细琐,长于微观者往往批评宏观研究者的空泛。其实,双方都不可忘记从对方那里汲取自己所缺乏的学养——宏观研究者应予补充的“精密”,微观研究者必须借助的“博大”。双方应当携手共进在“即器求道”“观象索义”的学问途中。


关于学问根基,冯天瑜有“看家书”一说。此说起于与黑格尔研究大家张世英的交往。1985 年,张世英创办湖北大学德国哲学研究所,与冯天瑜结识,两人一见如故。常于沙湖之滨、夕照波麟间纵议古今,其乐融融。20 世纪 90 年代初,香港举行有人文社会科学诸学科学者参加的大型国际会议,两人得以重逢。会间几日,相约于傍晚漫步维多利亚公园,于徐徐海风中随性而谈。


冯:请问张先生读书经验?


张:一个有专业方向的读书人必须有“看家书”。


冯:何谓“看家书”?


张:看家书者,终身诵读之书也,安身立命之书也!


冯:先生的看家书有哪几种?


张:黑格尔的《大逻辑》与《小逻辑》。我自读大学哲学系,即精读这两部西哲经典。以后几十年,仍反复阅览不辍,并试作解析。时下我年逾古稀,还时时翻阅两书,总有新收获。


张反问:冯先生亦有“看家书”乎?


冯天瑜沉吟片刻后道:20 岁前后两三年间(1962—1964 年),先父为我讲授《论语》《孟子》《史记》,使我对文史古典生出兴趣,然以后未能坚持精读,故算不得自己的“看家书”。1978 年以后,进入中国文化史研究行列,从构建文化学体系和中国文化史统系的需要出发,广览中外文化哲学及文化史论著,有三部书逐渐突现出来,一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二为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三为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如果我有“看家书”,上列三种,庶几近之。


冯天瑜自省:“三十余年来,我反复研读三书,既‘观其大略’,获得文化学的理论架构(包括对《历史哲学》欧洲中心主义的扬弃),又采取苏东坡多遍读经典,每遍攻克一主题之法,也曾仿效欧阳修‘计字日诵’法,但自己没有背诵童子功,成效不著,但毕竟熟悉了这几部经典之精义。”


冯天瑜先生


关于写作方法,冯天瑜有“一慢,二快,三慢”的经验,并将它与王国维的学问进路“三境界”说结合起来。


王国维摘取晏殊、柳永、辛弃疾三位宋代词人的名句,拟为成就事业、学问的三重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冯天瑜结合自己研究的实践,进一步解读了学问“三境界”。创造性的著述,最重要的基础性工作是广为占有相关资料,掌握学术前史,形成对研究课题的高屋建瓴的观照,这便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而深入课题内里,精密考辨,极费心力,这便是“衣带渐宽”人“憔悴”,也是研究的准备阶段和写作的展开阶段;经过这引人入胜而又艰苦备尝的过程,豁然贯通,灵感突现,久寻未得的目标触手可及,这便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写作顿时顺畅起来,颇有“一日千里”之快感。根据自己多年写作的经验,这似得神助的快意之作,还须积蓄沉淀,待以时日,反复锤炼,再次经历以上第一、二、三境的循环往复,方成正果。


根据以上梳理, 冯天瑜归纳自己的写作习惯为“一慢,二快,三慢”。


所谓“一慢”,是说材料搜集,题旨锤炼。结构形成,历时较长,一般须数年甚至更长时间。此一过程急不得,须以“板凳坐得十年冷”的精神“熬”下来。王国维“三境界”中的“第一境”和“第二境”皆包含其中。


所谓“二快”,是说材料大定,构思初成之后,即聚精会神,全力书写,不可拖沓,不可支离,力争文思贯通,于紧凑期内一气呵成。王国维“三境界”中的“第三境”或可于此间遭逢。


所谓“三慢”,是说文稿初成,须搁置沉淀多时,其间反复推敲修改,对其中的关键题旨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历“三境界”中的第一境、第二境和第三境,以求避免瑕疵,精益求精。


说到精益求精,冯天瑜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大学》),永无止境,追求极致的榜样。


一般规定,作者交给出版社的文稿,应达到“齐、清、定”的要求。清样出来后,责任编辑交作者校看,要求在不动版面的前提下,改正个别错误。但是,每次拿到清样,冯天瑜总是大改特改,把自己从交稿到拿到清样这段时间里得到的新材料,形成的新认识,纳入书稿。于是,清样被改得红彤彤一片。责编拿到面目全非的清样,只得重新编排,再请作者校看。如此这般,往返数次,甚有没完没了之势。曾有熟悉的编辑对笔者“抱怨”,笔者笑着回答:解决难题很简单,不再给冯老师看就是了。


冯天瑜曾言:“天将降大任于治史者,必先精思义理,苦心考据,擅长词章,并致力于三者间的‘相济’,于宏大处着眼,从精微处着力,方有可能成就‘表征盛衰,殷鉴兴废’的良史。”以此心语观照其学术理路,庶几可得个中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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