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焕荣:多出好记者,多讲好故事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解放小报 Author 曹焕荣
2021年10月20日,解放日报社召开高渊作品研讨会,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辑、解放日报社原党委书记周瑞金,人民日报社原华东分社社长兼总编辑曹焕荣,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市电视艺术家协会主席、国家一级导演滕俊杰,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副社长李泓冰,上海世纪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黄强等五位嘉宾,应邀分别作了专业、精彩的点评及发言。编者现根据研讨会现场速记文稿,编发嘉宾点评,以飨诸君。今天发布曹焕荣的发言稿。
▲曹焕荣
高渊在人民日报工作了13年,在解放日报工作了14年。作为他曾经的同事,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参加今天的作品研讨会。刚才听了周瑞金老领导(先后任解放日报党委书记、副总编辑,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书面发言,很受教育和启发。我们研讨高渊作品,实际上可以设一个主论坛、几个分论坛。因为这是高渊成长之路和所写作品具有的特质决定的。他这些年的采编实践,回答了当今记者面临的多个大问题,比如:
——可以讨论互联网条件下新型记者的范式。上世纪90年代初,老周在领导筹办人民日报社华东分社时,曾对包括高渊在内的记者们提过三个要求,一是熟练掌握电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要有运用互联网的能力;二是熟练掌握一门外语,就是要面向世界,具有知晓中外、纵观全球的本事;三是熟练掌握驾车技术。记得当时分社曾利用午休时间办《新概念英语》班,外语好的记者自己当老师;一批人自掏5000多元学开车,成为1995、1996年就拿到驾照的老司机。显然,高渊朝这些方向努力了,有些方面还超出了老周的期待,如他从一个纯粹“爬格子”写文稿的人转型,参与创办了如今在全国有很大影响的APP“上海观察”(现名“上观新闻”)。互联网时代如何当一名优秀记者,以高渊为例是可以议出点东西来的。
——可以讨论党报记者的高端站位与平行叙事。高渊的稿子从选题看,基本是高大上的,惯于站在宏观层面,议题常常是顶到“天花板”的,但读的时候你又不会觉得他“耸”着、“端”着,感到很顺畅、不费力。他的那种高大上并不是悬在半空、大而无当,与受众的接受心理、阅读欲望、关注视角,乃至与多数读的人现有的知识水平很适配。双方没有大的隔阂、大的落差,很容易对接,实现了重题材的轻阅读。
——可以讨论深度报道的专业化呈现。高渊的作品以深度报道为主,通常都有较强专业性。有的记者要是能把自己分管领域、条线的报道写得比较专业,已经很不错了。但是,高渊属于这样一种记者,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无论什么题材,写什么像什么;无论接过什么题材、无论涉及哪个行当,他不用太长时间交出的稿子,都能像模像样,如同出自业内人士之手。在传播界低门槛准入、似乎人人都可以当记者的今天,我们特别需要这种“新闻化的专业”,呈现在新闻纸上的专业。
——可以讨论高水平记者的成长之路。高渊很幸运,他到目前为止的职业生涯,基本是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这两份人才济济的大报度过的。不谈本人因素,高渊脱颖而出的外部“密码”在哪?揭示出来,能为更多记者尤其是年轻同行提供一个可供借鉴、拷贝的母版。当年,时任上海市委主要领导,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主要领导直接抓解放日报社的深度转型、融合发展,设“路线图”“时间表”,十分重要的是有配套的人事管理制度改革,其中一条是设特聘首席记者,高渊成为“吃螃蟹者”。这些年过来,实践证明是很成功的。在我的记忆中,高渊在华东分社时任过“主笔”,这个角色大家可能有些陌生,是人民日报华东版时任总编辑吴长生的一种岗位设计,与解放日报后来的做法有相近之处,旨在于让有专长的人心无旁骛地做专业事,高渊那么能写,那就不要去做行政工作了,也不要把主要精力投放在编辑工作上、去改别人的稿子,就专心致志地去写自己的稿子。现在解放日报在这方面已做得比较成型,有值得总结的地方。
▲10月20日高渊作品研讨会现场
如果从以上四个方面来讨论高渊作品,相信我们一定会有收获。回到今天的主题,研讨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我感到同样带有普遍性、十分有意义。谈几点感受:
讲故事,不只是改进外宣的突破口
强调讲故事,不仅是改进外宣的突破口,而且是改进整个宣传报道的突破口。讲好中国故事,是习近平总书记在论述外宣工作时首次提出的,后来在多种场合又不止一次强调。我们学习、领会,感到这抓住了主流媒体的一个痛点、一个关节点、一个要害处。我体会,高渊本人,解放日报的领导都是从这个高度去认识、理解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这一重大命题的。因为,我们的新闻报道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其中多年来的一个致命问题在于:常常习惯从概念而不是从事实出发,习惯本本主义、经验主义而不是鲜活生动、千姿百态,习惯单向说教、硬性灌输而不是让人快乐阅读、自然接受。对这个问题,应两头看。往后看,有历史原因,毛主席批评过的党八股、洋八股影响很深,“文革”中又有“帮八股”的假大空。总书记强调讲故事,说“改进文风永远在路上”,就是要以故事为抓手,把这个多年积习改掉,把历史包袱甩掉,彻底摆脱它、切割它。往前看,当今已进入互联网时代,海量信息,要集聚有限的注意力资源,要让人将有限的记忆力分配给你,主要手段就是靠故事。今天如果不意识到这些,传播效果无从谈起。
讲故事,不只是为了让报道“软下来”
强调讲故事,不仅是为了让报道软下来、活起来、跳出来,更是为了给思想找寻到一个形象、生动的载体。主流媒体讲故事,目的当然要让报道变得更好看、更耐读,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我们的定位和担当,决定所写作品的故事必须有思想性。所以,解放日报今天要围绕“写思想般写故事,写故事般写思想”,展开研讨高渊的作品。
这里,我要稍微扯开一些,转述华山医院张文宏医生今年初对我讲过的“三个昭通”的故事。他说,1月,他刚从云南昭通回到上海,马上就遇到黄浦区出现的疫情,社区就在昭通路;市里举行新闻发布会,黄浦区分管卫生防疫工作的副区长和他一起出席通报情况,她正好是云南昭通人。你说巧不巧?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如果写张文宏的稿子,把“三个昭通”当个佐料、当个花絮,当然可以,轻松调侃,一笑了之。但是,一个好记者不会止步于此,还会深挖下去,探寻故事背后还有什么,有没有更深的东西,包括思想内涵。比如,张文宏去云南昭通,既参与沪滇对口合作,还在调研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我了解,他头脑里想的是平行的两件事,当务之急是眼下的新冠疫情防控,长线是中国西南部多年存在的大量结核、丙肝、爱滋病等传染病的防控,在完成脱贫攻坚后如不把这件事抓起来,这些患者就会因病返贫。所以他对云南昭通之行是想得很远、很深的。再比如,他作为医生,与黄浦区那位昭通籍的副区长等密切合作,在昭通路范围内精准防控,引用当年陈毅市长的话说,是“瓷器店里抓老鼠”,这在展开常态化防控的背景下是很有指导性的。这样写,是不是属于我们今天所讨论的“写故事般写思想”?
我由此想到高渊写的另一篇特稿《长三角最敏感工程面纱轻褪(坎坷九年洋山梦,洋山港牵动长三角格局新变,嵊泗的心思)》,小洋山岛对面大洋山岛那家旅店上马下马、建建停停的故事,至今让人忘不了。可以说,他是把围绕洋山深水港建设的“期待”“矛盾”“反复”这些词,都写在一位旅店老板的身躯上了。
我们真正缺的不是故事,是思想
强调讲故事,不只是非得把笔头练得很“花”、把文采搞得很浓,而是要学会虚实结合、形象与抽象思维的统一。我们每个人都活在故事里,所有人都在编撰故事、演绎故事,关键是如何发现、怎么描述。这就涉及一个思维定势的问题了。我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很准确,从风格讲,高渊作品大多不属于很花哨、很艳丽、很动情的那种,总体看很平实、很淡雅、很质朴,叙事也是那么从容不迫、不疾不徐。那么,他靠什么抓眼球、打动人呢?还是在报道中嵌入了一串串具有思想含量的故事,或者说整篇报道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比如,他写过一篇“开心人”大药房,讲上海一家廉价连锁药店,就体裁来说属于工作通讯吧。但是,他从药店上午一开门,老百姓像进超市般蜂拥而入写起,四五千字,通篇就讲一个故事。我当时曾对他说,“你这不是观点加例子,而是例子带观点,更像是例子包观点”。
比如,这次我又读高渊写上海杨浦区旧区改造的通讯《杨浦有股劲》,时任区委书记陈安杰特别满意。这篇通讯的结构和“开心人”大药房不一样,里面的故事是成串的,每个故事与议论粘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又单独出彩。
他在文中写“大众浴室”,上海人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以前冬天洗澡有多难,上澡堂是要排长队的,如今老工业区改造,“大众浴室”保下来了。他写上海老公房那种“筒子楼”合用的厨房厕所改建,也让人产生联想,以前早上起来排队大小便的滋味同样是忘不了的。
我真是觉得,今天把“思想”和“故事”两个词并列,平行放在一起,但我们真正缺的是思想,而不是故事;首先要的是思想,而不是故事。思想有了,就能有意识地去发现、去选择;当然,故事本身反过来也会启发人,促使记者去提练,但你缺乏应有的思想基础与高度、不掌握应有的思想方法,它很可能就从你眼前溜过去了。
所以,我们要肯定高渊是一个乐于、勤于、善于思考的人。因为参加这个会,我自然记起20多年前和他讨论过的一些问题,里面都有故事。仅在市政建设领域,就可以举出多个。比如,为什么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人们曾经有“车子跳,上海到”的说法?他多次在稿子中围绕这六个字,讲上海抓工程质量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沪宁高速公路不直接沿武宁路通到中山西路,与内环线相接?他从许多上海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写了上海城市规划的一些故事。再如,为什么长江口航道“束水冲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上海国际航运中心建设问题?他对此钻得很深,掌握了很多材料,包括不少故事。
由于有了知识和思想储备,我与他商量就航道整治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建议上马建设洋山深水港写一个内参,他很快成稿,中央领导同志作了批示。可以说,现在上海建成世界最大现代化港口、成为国际航运中心,记者也是作了应有贡献的。
总之,我们不难发现,他在提出、思考上述一系列问题时,脑子里都是有画面、有人物、有矛盾、有冲突的,这从一开始就满足了故事的基本要素和主要构件。他完全用不着靠华丽词藻,就能写出很好的故事来。
多出优秀记者,我们能做什么?
(以下为会议结束前的补充发言↓)
我能不能补充几句?参加今天的研讨会,没想到解放日报领导对新闻业务的研究这么重视,从社长到总编辑全部参加,在家的都来了;全程参加,会开到现在齐刷刷地都在听;全部发言,讲得很专业、很到位,我听后学到很多,在李芸、陈颂清同志作总结发言前,想再谈两点感想。
一是多出高渊这样的记者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首先,我们的时代需要更多的好记者。其次,互联网传播格局需要更多的好记者。“自媒体”这么多,“全民记者”的概念也形成了,我们不多几个高渊,还刷什么脸?作为专业的报、台、网还有什么存在感?这种必要性明摆着,十分清楚,也就不展开了。
另外,从媒体自身发展看,也提供了这种可能。以前我们进人民日报时,只有8个版。那时,对记者尤其是年轻记者成长的想法蛮矛盾的,既怕你不写、写不了,又怕你写多了,出去采访前领导甚至会提出今天有点不好理解的要求“多看多听不一定多写”。为什么?版面有限,容不下,稿子发不出去。像高渊这样的记者多了,版面压力大,受不了。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报纸版面大幅增加,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互联网背景下纸媒的文字报道不宜短小,就应该长、追求深度。因此,给有才华的记者提供的发挥空间越来越大。特别是进入互联网时代,我们办了一批网、端,还有公号、个人账号,无论出多少个高渊、有多少作品都能容纳,而且多多益善。可以肯定的是,从今天的外部挑战和内部条件看,更多拷贝类似高渊的好记者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二是怎样才能多出高渊这样的记者?从管理角度,觉得有三点要提一下:
——稿件定额。这涉及新闻单位的考核问题。我想,高渊比较幸运的是,当了这么多年记者,基本上没受到过严格的定额考核,规定一个月必须写多少篇、多少字,在人民日报时基本没有,在解放日报时也基本没有。许多时候,他不存在篇数、字数的压力,能将更多时间放在学习、调研上,把全部心思用在稿件质量上。陈颂清总编辑20多年前就是华东分社的部门领导,应该有这个印象,当时我们办人民日报华东版时,不光是高渊,对所有人都不设定额。有一个从省报新调过来的记者叫郝洪,干得特别出色,很快就成了一位名记者、大记者。她原来所在的报社讨论“郝洪现象”,分析多个重要原因,其中一个是我们不给记者规定数量,主要看稿件质量。结果是,没定额比有定额出的作品还要多、还要好。他们反思自己的记者陷在定额里了,被框在多少篇、多少字里了,整天考虑的“记工分”。这种现象怎么看?值得研究。我一直认为记者考核是一件极难的事,弄好了能得“软科学”奖。如果没有定额,懒懒散散的,弄不好每天的版面都可能填不满;如果靠硬性的定额,他凑凑合合,一交了事,办报质量肯定也上不去。因此,我们要好好想想新闻单位的考核究竟怎么搞,没定额不行,但简单化地完全套用经济活动中的计量方法,来考核创新型的脑力劳动,恐怕也不行。能不能探讨,如对初中级记者实行完整的定额管理,对中高级记者实行部分的定额管理,像高渊这样层面的记者就全部放开?如何在定额中加入质的概念,增加好稿的权重?
——条线分割。刚才有同事谈到,高渊这些年是什么题材都写过,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什么条线、口子、区域之分去限制他。我觉得这一条也值得琢磨。新闻单位的内部分工长期受制于计划经济,有人说最早是从苏联真理报学来的。这些年变化很大,但仍留有以往的痕迹。尽管经济报道、政治报道、文化报道等实际上都有内在联系、都是打通的,中央和地方之间、地方与地方之间实际上是紧密相联的,但我们从管理角度,对记者仍是按条线、按大口、按区域去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跑工商口,就不能触及文化口;他从事上海报道,就不能越城池一步,把手伸到人家的地盘去。这种分法是不是在限制新闻生产力?新闻单位内部要有相对分工,但分工不是设障、划界。我们不应该用条线把充满活力的记者框得死死的,把发挥人的聪明才智的空间搞得小小的。现在完全取消记者分工,恐怕还不行,但可以考虑分得粗一些甚至模糊一些;同时,讲明允许越线、破圈,鼓励不分部门、职务、职级人人都可以为出更多好报道跨界越线;至于高渊这样的特聘首席记者,我相信报社领导一定会继续把他作为不受任何条线、地域限制的机动记者来用。
——岗位轮换。在刚才的讨论中,也有同事提到:年轻记者入行,先干什么为好?我感觉,高渊能够取得今天这些成绩、达到今天的高度,跟他最早接触评论、后来又不断接触评论有关。在人民日报,几乎所有人都把评论看作自己必须保持的“基因”,报社和部门领导都以是否擅长评论写作作为判断一个记者、编辑有无“未来”的标准。所以,一进华东分社,高渊就把精力下在评论上,后来还负责“华东时评”等的固定栏目。到解放日报以后,他负责过观点版。这些评论经历,对他后来撰写其他任何作品,都极有帮助。现在我们所处的互联网舆论场,说到底是一个发表评论、阐发观点的场合,哪怕在网上发一个表情,什么笑脸、拱手、献花的,与网民的每一次互动,本质上都在表示看法、表明态度。因此,每一个记者都离不开评论与被评论,都要和评论打交道。还有重要的一条,年轻人到新闻单位工作,一上手就搞评论,练的是写作、更是思想,掌握的是观察、分析的方法。方法论的问题解决好了,在写通讯、消息等任何体裁、题材时都受用无穷。从高渊等好记者的成长看,我感到,不管从事哪个条线、哪个领域报道的记者,都要轮岗,到各种岗位上去历练,但首先应去过评论关。建议报社领导多给大家特别是年轻记者创造这种条件。
(作者系原人民日报社华东分社社长、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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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编辑:吴 丹 璐
内容来源:解放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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