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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纪要|【竺可桢史学讲座第3讲】 刘成国:书写涩体——宋祁与古文运动

2022年4月12日下午3点,浙江大学125周年校庆史学讲座系列暨竺可桢史学讲座第三讲在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成均苑4幢319会议室成功举办。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所刘成国教授受邀作了题为《书写涩体:宋祁与古文运动》的精彩讲座,浙江大学历史学院(筹)常务副院长孙英刚教授担任主持人。浙江大学历史学院(筹)陈志坚副教授和30余位不同专业的学生参加了本次讲座。以下是讲座纪要。

      刘成国首先介绍了问题的缘起。他指出近年的研究中,宋祁往往是作为西昆体的后期代表作家出现,很少被纳入到唐宋古文运动的主流叙事中。即便偶有涉及,也被当成被否定的典型之一,从反面衬托欧阳修诗文革新的伟绩。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郭绍虞先生曾指出宋代的古文运动“至宋祁、欧阳修而始大,宋祁严于用字,其源出于韩门樊绍述、皇甫湜一派;欧阳修矜于造句,其源出于韩门李翱一派”,欧、宋分别代表了古文运动中两种不同取向。但这一看法尚未得到充分重视。而宋祁由昆体转向古文,以及这种转向在宋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仍欠缺深入的探讨。


一、“《新唐书》体”即涩体

从南宋开始,有一则关于《新唐书》的佚事,曾在历史上广泛流传:  

宋景文公修《唐史》,好以艰深之辞,文浅易之说。欧公思有以讽之,一日大书其壁曰:“宵寐匪贞,札闼洪休。”宋见之,曰:“非‘夜梦不祥,题门大吉’耶?何必求异如此?”欧公曰:“《李靖传》云‘震雷无暇掩聪’,亦是类也。”宋公惭而退。今所谓“震霆不及掩耳”者,系再改。

事件的两位主角,分别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欧阳修和宋祁。事件颇富戏剧性,近似小说家言,而出处脱略。仔细追究,其实并不完全可信。“札闼洪休”容有其事,只是并非出于欧公。但事件的逻辑仍具有真实性,它至少反映出,宋祁所撰《新唐书》的文体特色,以及欧、宋在文体问题上的分歧。它至今仍被频频引用,用来论证欧阳修对古文僻涩文风的排击。而本为讽刺《新唐书》的“札闼洪休”,也逐渐凝固为文学史上僻涩艰深文风的象征符号,成为“涩体”的代表。

宋祁是《新唐书》最主要的修撰者,负责列传部分。书成之后,《新唐书》便以鲜明的文体特色,引起时人瞩目。朱熹径以“《新唐书》体”称呼类似文章,且颇为反感。这种文体特色,宋人又与“虬户铣谿体”相类比。“虬户铣谿体”,即唐代徐彦伯“涩体”。所谓“涩体”,是指文章写作中故意运用一些僻涩艰深的词语,来代替意义相同的常见词汇,从而刻意造成阅读上的艰涩生硬,呈现一种新奇的阅读效果。涩,即迟钝、生硬。南宋以后,“札闼洪休”在历代诗文评中逐渐定形为“涩体”的符号,而宋祁也往往与徐彦伯相提并论,成为“涩体”的代表:

宋时自宋子京后,多效为“涩体”以避俗。欧阳公尝戏改“夜梦不祥,书门大吉”八字为“宵寐匪祯,扎闼洪庥”,令子京见之以为笑资。

唐徐彦伯为文,(略)后进效之,谓之“涩体”。此风至宋不减,如所云“迅霆不及塞聪”之类。

所谓“涩体”,就宋祁而言,主要指《新唐书》列传部分的文体特色。在强调文、史学科分野的现代学术背景下,古代文学研究者通常将宋祁诗文划归到昆体一派。至于作为正史的《新唐书》,列传部分所体现的古文造诣及意义,在北宋古文运动研究中遭到忽略。



二、“涩体”的具体表现及成因

《新唐书》以“涩”成名,意味着“涩”这一重要文学批评范畴,至宋代时已经正式确立。在字面上,“涩”是一种形象的描述,指文字语句因隐晦难解而导致的阅读障碍、理解停顿。至于造就、导致“涩”的文学手法,因人而异各有不同。《新唐书》的“涩”,历代史家如王若虚、赵翼等多有论述,大体上可归纳三点。

首先,通过换字法以避常规俚俗。《旧唐书》成于五代,文体卑弱,叙述中不时夹杂俗言俚语。《新唐书》为求雅训,经常将一些日常俗语词予以置换。最常见的是以僻字、难字、古字去代替习语常词中的某字,从而造就一个新词,生成一种生涩梗阻的阅读感。

其次,颠倒语序。换字之外,颠倒常见词汇的顺序,也会使读者产生突兀梗涩之感。又或者行文中将常见之词予以减省缩略,以求简洁。

最后, 生造。宋祁以较为生僻的文字,强行组合。对于《新唐书》之“涩”,历代学者多有批评,而以北宋文学家唐庚、金代史学家王若虚为甚。王若虚撰《新唐书辨》,集中批评《书》中用字、用语“惟异之求,肆意雕镌 ,无所顾忌,以至字语诡僻,殆不可读”;乃至认为“自古史书之弊, 未有如是之甚者”。可谓犀利尖锐。的确,《新唐书》列传为叙事简洁、力避陈言,在行文中大量运用僻字、换字、颠倒、缩减等修辞手法,以致经常出现文义隐晦、淹没或脱失不足等弊。

但《新唐书》的涩体书写,决非一无可取。若干词汇,经宋祁点化创造,成为古代汉语中富有生命力的新词。综观历代对《新唐书》“涩”之批评,往往失于苛薄,未明瞭其意在于字句语法的复古。



三、“涩体”是古文家史学理想的实践

就创作主体而言,历代“涩体”诗文都反映了作者不甘人后、求新逐奇的竞争心态,它可以促使文学家在题材、风格等方面不断推陈出新,开疆拓土。宋祁在《新唐书》列传中的书写,自然不妨也可作如是观。倘若放宽文学史的视野,在唐宋古文运动的宏观历程中去考察,则宋祁的“涩体”别有一番意义。它是中唐以来古文家史学理想的实践,也标志着古文运动在史学领域的胜利。

首先,宋祁书写“涩体”的种种手法,并非个人的匠心独创,而是沿袭中唐以来韩愈等古文家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及写作方式,将之发扬光大。

其次,与柳开、穆修、石介等古文家相比,宋祁在唐宋古文运动中最大的特色、成就,并非体现在文章上,而是他将古文写作的理念、表现手法,付诸于史书修撰,从而实现了中晚唐古文家以古文修撰国史的宏伟理想。《新唐书》修撰于庆历四年至嘉祐五年间(1044—1060),恰逢北宋骈散交替的关键时期。它的编撰,体现了北宋古文家对唐代前辈史学理想的继承,直接针对的是深受骈俪文风影响的《旧唐书》。

具体而言,《新唐书》对古文运动中史学理想、理念的实践,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一、删去骈体写就的诏诰章疏,或以散体改写。《旧唐书》中保存了大量的四六体诏诰章疏,宋祁将之一概删去。对于一些语言辞句有创新的骈体章疏,宋祁以散体将它们重新改写,再收入列传。

二、好用韩、柳文入史。一方面,因推崇韩、柳古文,宋祁在《新唐书》中大量转录二人文章。另一方面,个人的文学嗜好,也影响到宋祁修史时史料的选取。

三、高度评价唐代古文运动。宋祁不遗余力地推崇表彰韩愈弘扬儒家道统、振起古文的历史功勋,将之与先秦孟子、荀子等儒家圣贤相提并论,驳斥了《旧唐书》的诸多非议。自古以来对韩愈的评价,可以说无出其右。

对于唐代文章的发展演进,宋祁总结为“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分别是初唐四杰—燕许大手笔—韩柳等人,而以韩柳古文运动为唐文发展之高峰。相反,对于一些今体诗文大家,宋祁则曲加贬抑。



四、宋祁的文学史意义

在文学史上,宋祁一般被视为西昆体殿军,与欧阳修为首的诗文革新集团分属不同的阵营。有学者将欧、宋之间的对立,视为中唐以后韩愈VS李商隐——北宋柳开VS西昆体之间,文学复古与反复古两大派文艺思想斗争的延续。这种判断,只看到了宋祁早年出入昆体,却忽略他中年以后对昆体的超越,未能全面地抉发他在宋代文学史上的意义。他中年以后走出昆体藩篱,逐渐仰慕、学习韩柳古文,展示出仁宗庆历前后文坛由骈入散、古文运动深入人心的历史趋向。

宋祁提醒我们,对于北宋古文运动的考察,不能只局限于传统的作家谱系,即柳开、王禹称——穆修、尹洙、苏舜钦、石介——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门。还应当尽量扩展视野,将此前某些一直被当作古文家对立面的文人,纳入到研究视野中。他们既包括那些身处草野、名位不显的处士、隐逸、怪人,也包括一些与欧阳修名位相埒的台阁翰苑之士。后者大多身居高位,掌管文衡,他们在仁宗朝的文学活动,于文坛风气影响甚巨。他们与宋祁一样,在不程度上表现出对昆体的反省、超越,并写作古文,形成一股推进古文运动的强大动力。如太平宰相、后期昆体领袖晏殊,仁宗明道年间曾致书富弼,反省为文历程,欲从馆阁体转向韩柳古文。

最后,再来审视本文开篇所引“札闼洪休”的佚事。它实质上反映了古文运动内部两种不同的理念、文风在史学领域的冲突。宋祁的涩体,是韩愈以后古文运动中艰涩奇崛主流一脉在史书修撰中的运用。及至欧阳修,方以明白流畅的散体篇章为古文运动创立了新的写作典范,并利用嘉祐二年(1057)主持贡举的机会,扭转了士人中一味求新逐奇的文风取向。他与宋祁一起负责修撰《新唐书》,分别撰写本纪、列传,却“文体不一”,体现了不同古文典范。


整理、摄影:张利明

编辑:周慧玲

审核:董晓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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