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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

泽宇 盗火 Urgenthunt 2023-02-04

江风

1

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发出浓痰塞喉的声音。这痰喘了一夜,窗外有钻井机运作的声音,轰轰隆隆。一夜响声不止,怀疑人是在街上睡。

昨夜半梦半醒。

也薇枕在白色弹力枕上发呆,一时忘了自己在哪。床的另一边又是一张陌生的不能再陌生的脸。他的脸色未免太干黄,仿佛是遭受了太多风吹雨打,粗糙的毛孔大大咧咧地散布在鼻子两侧和额头,眉毛杂乱无章,头发也没有个型。

男人就是爱长毛,也不能这么不修边幅,再怎么看也是个吃体力饭碗的粗人,怎么就睡到我身边了。抬头看到窗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垢,晨光也被罩的灰蒙蒙。天亮了,她这样想着。随即又沉沉睡去。

昨夜,一轮满月浮在窗外,又是一个十五,星星统统隐匿,稍有一些淡若游丝的云,被月光照亮,看得人心也随之变轻。男人把她摇晃得像一艘船,可也薇向来是晕船的。由于不熟练,男人粗大的双手把她的头发压住了,扯得头皮阵阵发疼,但她没说,就这样一直别别扭扭地扯着。她把头伸出床外去,像是坐船的时候把头探到江面上去透风,她想到了风。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身上来来回回地走,一样的不熟练。不熟练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男人在黑暗里腼腆地笑了,那样子好像是想开口问她,这样行吗?但又没说出口。

显然他不常做这种事,每个步骤都走的扭扭捏捏。

不敢说出口的话,反而让她感到心里舒服。男人的那点扭捏,让她感到被尊重。她想自己是喜欢上了那双又涩又笨的大手,也喜欢上了男人的沉默。

梦完又醒了,男人在旁边淅淅簌簌地穿衣服。那身衣服硬邦邦的,像男人一样,不懂委婉。但就是那种简单,让她昨夜决定和他上来。

他也许是那种男人,笨头笨脑的喜欢人但又不会表达,要是有人对他好,他反而会觉得愧疚。他从不想亏欠任何人,但若是被人亏待了,也只是一笑而过。他若是这种老实人,那自己也值了。她这么散漫地想着。他会觉得亏欠她吗?他想怎么还呢?

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也薇获得了太多灵感。从昨晚见面到现在,两人都没说过几句话。

昨晚,她乘表哥的车来到这里。来这个城市是她盼望已久的。她从小就总听人说这儿很好,是全省的第一名。儿子半年前来这里读书,是前夫送他来的。她半年没见过儿子了。

小薇,你儿子也在这儿上学,我帮你找个工作,以后就在这安定下来吧,别再到处打工了,一个人在外面漂泊多辛苦。表哥说完就关上开着窄缝的车门,最后看她一眼,开走了。

看着表哥的车在视线中消失,她马上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一开始没有接,再过一会儿,她又打了一次才接上。儿子说,今天太晚了,要关宿舍门了。她听得出来,儿子并不想见她。即使法庭把儿子判给她又有什么用呢?儿子还是更爱他父亲一些。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边一个劲地往前走。毕竟此行的目的流失了一大半,如果儿子不愿意见她,她也是白来。

那什么时候能见呢?她问。

明天早上吧,我也许能出来一下,你有啥事吗?妈。

没什么,大概几点?

八点多,也许我还出不来呢。儿子说的漫不经心,根本不知道为了来见这一面,她付出了什么。

挂掉电话,她左看右看,万家灯火的高档小区、灯红酒绿的商业街道、飞驰迅速的车流都让人慌乱不已。为了来一趟,她辞掉了做了很久的工作,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立足,陪儿子上完初中。但现在,一个电话就让她又开始动摇了。最终她的眼神缩小到手机屏幕上,对话框上弹出那个男人的问候。

“你在做啥子呢?”

“在江边,瞎逛。”

两人都觉得既然离得不远,就约着见一面,他们网恋了很久但从没见过面。

她觉得儿子应该知道她网恋的事,上次回家,她刚准备出卧室给儿子做饭。儿子也才起来,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胳膊撑在膝盖上低头耍弄手机,看她要出来了,故意把一条当红明星男女关系的热门新闻大声读出来,儿子的每一个字落在四堵白墙上,一块块像铁,落在地上敲打得铖铖作响。她靠在卧室的门上,在门框里站着,用力握紧拳头,像一只飘在半空被挂住的风筝颤颤巍巍。

她回身退回了房间,跌坐在床上,发现床头的墙壁发霉了,她摸着那片淡绿色霉斑直发呆。

到现在,亲生儿子也让她怕了。

2

这城市的灯光有着幸福的眩晕,她没读过多少书,却想到了这句话。但正是这幸福的光,突显得自己站着的这块地更污秽了。她突然想到,儿子那样想也没错,自己就是那种人。

正想着,那男人来了,起初她认不出来,向自己走来的这个男人又小又瘦,身材并不好看,像是一块被人剪裁坏了的布料。

“你是……也薇?”

一张嘴,一口参差不齐的牙跳动着向她扑来,刺痛眼睛。她甚至开始觉得,将眼前这个人和手机里的照片做对比,是一件可怜的事。

看到他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高,也薇脸上又烧起一片红云。

他直接问她要不要买了那东西再上去。这也是一种爽快,她感到一丝轻快。

“买……买吧?你说呢……都听你的。”男人瘦小的身板在她旁边又粘又揣。手臂忽轻忽重地碰到她身体。一阵儿,她甚至觉得自己将将要瘫下去了,又一阵儿,她觉得心里硬得发冷。

被他不断地央求,感觉别扭的不得了。她终于说行,但要男人去买。

男人总算迈开步子走到药店里。估计快十一点了,药店惨白的光射在路上,一些起起伏伏的砖像是湖面一样被照得波光粼粼。她又是一个人了,留在马路上,不知怎地夜就深了,仿佛是扑空了一脚,就突然踩进一片黑暗里去。天上月满了,抬头望一会儿,目光还是回转到马路上。飞驰的车流带着灯光,变成一条拉长的彩带,以前她知道这儿繁华,现在来了,只是觉得害怕和陌生。就算她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比这儿更繁华的都有,但她此时却害怕了起来。透过这陌生但又千篇一律的街头,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就站在那繁华的街巷尽头,一脸懵懂无知——重在无知。

她燃上一根烟,把烟雾往头顶的路灯上吹,嘴巴微微颤抖着,烟也吐得不利索,在虚空里弥漫成一片。

男人回来了。

“很快么,动作倒是利索。”她故作轻松地先开了口。

男人又开始扭捏起来,把胳膊插进她手弯里,要往旅馆走。她慢了一步,他又赶紧放慢一点,好像在一条晃动的船上迈错了步子,两人摇晃几下,跌进了彼此的怀里,拥抱着走进了旅馆的大门。

旅馆的灯光把他的脸照得发亮,她又好好观察了几眼,分明就是个黄毛小子罢,眼皮细细地分出一条浅线,杏仁眼,眼尾翘上去,有股稚气未脱的孩子气。

两人之间至少差了十岁,她忖度着,打起退堂鼓。那孩子,她这么想,超不过二十五,刚才还在门口央求她跟他进去,难道靠这么近,他看不见她脸上的干瘪凹陷吗。

现在光线更足了,他们走进了酒店的前台,两个人像是被拉到了光亮下面显眼,她怕他回头看到她的“真面目”。若是他后悔了,她打算一个人去桥上走走,至少吹吹江边的夜风才不虚此行。

前台的工作人员要验他们的身份证,他扭过头来,停顿了一下,她一瞬间腿软了。他笑了笑说,该你了。

3

两人关上房门以后才重新粘到一起。刚才走在楼道里,她总觉得有第三只眼睛在盯着。

衣服被一双手解开,露出肩膀和膝盖。枯燥的吻落在身上,房间的灯光把她照得原形毕露,当有着凉意的吻落在柔软的地方上时,她双耳轰的一声响了起来。脑海里闪现过小时候坐在麦垛上的画面。接着,和小时候一样,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不可拾掇。

她在心里和他对话,暖黄的灯光落在两人头上,他浅浅笑着,说不会嫌她,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依然娇俏,所以绝不是她自认为的残花败柳。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温柔,内心的那些幻想便更加波澜起来。他说她的鼻尖俏皮地翘起来,让人感觉她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撒娇,没办法和她认真,总想要原谅她。可是要原谅她什么呢?原谅她离过婚,带着儿子,漂泊过许多地方,却依然头脑不够清晰,容易被欺骗?

他把其余的光都灭掉,只剩下一盏,女人的脸更显得朦胧,像是在湖水中照镜子那般不可靠。短暂沉默一下,他把手伸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影子在灯泡前忽闪一下,下一秒他就抱起她、吻着,挪到了窗帘跟前。他把她像一件礼物般放在椅子上。随后,又是冲着人腼腆地一笑:“我关上窗帘。”

他转身去拉那米色的厚帘子,她想走,只一念之间,她猛地站起来往门口走。房间里暖黄的灯光和夏季炎炎的热气,让那些凉爽的江风在她耳边响起,她多想立刻站到那条宽阔的江岸边上,让风把身体吹得冰凉,让发丝被风吹得向后散去。

他立马回头,问:“你做什么去?”

“哦,我洗个澡。”她又妥协了。

水顺着身体往地上落,头发里的热气被凉水冲散,流到身上。这里的夏天,像是要把人蒸熟了。

她把门锁了,怕他突然闯进来。

“也薇,我也洗一个吧。”

“等我洗完。”

应一声走开了。

门发出声响,也薇担心了起来,他动门了吗?他要是动了门,她就直接走人。

虽然门已经锁的牢牢的,但她觉得这对自己太关键了。

洗毕,也薇坐在床上等。从男人裤兜里翻出一盒烟,点一根放在唇边若有所思。她突然搞不清自己今天来这里做什么。离婚以后,她总是感觉有团团的麻烦围着她,时刻都要让她脑子爆炸。此刻,她却一片空白,在一片虚空中她看到一个着力点,一个坐在麦垛子上的小女孩,用手举着脑袋望向挂着淡淡云影的蓝天,正等着世事无常降临在她身上,既不反抗也不懂躲避。初秋的天空,澄澈的蓝,干净得让人心慌。

她想起了儿子,那是她此行的目的。青色的胡渣已经开始在他脸上萌发,像他父亲一样,儿子的喉结变得一天天大起来,突兀得像是一个不合时宜出现的插班生。儿子一直在做插班生,今年初二了,但是转学了六次。

儿子阿君的脸呈现在她眼前,警惕、怀疑、不屑,那些词汇反复在他脸上演绎,其实阿君怎么想的她并不准确知道。阿君是一个忽远忽近的世界,当他需要爱护的时候,会钻进自己的怀里,笑着说一些好听话,说到她的心都化了。当他厌恶母亲的时候,他会端坐在沙发上(因为那是他们母子俩为数不多的见面场所),厉声质问她。每当阿君对待她苛刻,她就有一种冲动——跪下祈求他俯下身来看看自己到底是怎么活着的,求他理解自己——幸好每次都抑制住了。

也薇经常做一个梦。她在老家的砖房子里躺着,看着头顶的墙皮一层层地掉落,她害怕极了,墙皮没有落在她身上,可她怕会伤了她的脸。但是身体被困住了,怎么也躲不开。她像失去了体重般飘飘荡荡的,却一直被定在床上,四边的墙体一忽儿近得好像要挤扁她,一忽儿又远得好像飘到了天外去。反反复复。

男人洗完了,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来,两只手抓着浴巾的两端,生怕掉下来。厕所的灯光被他熄灭,整个房间只剩下那盏被允许发亮的台灯。周围又一次陷入黑暗。

儿子的脸在也薇眼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男人。他比自己小,又比儿子大。和这个男人见面意味着什么呢?她不知道。在把问题思考清楚明白方面,也薇向来都不灵光。

她伸出手让手指的末端消失在黑暗里,去触摸那些无边无际的虚空,美甲上的碎钻在黑暗中发出闪光,像是误入禁地的萤火虫。

男人打破了沉默,问她想不想开空调。

是啊,太热了,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又流了这么多汗。按照平时,她没有开空调的习惯。空调响了几声,那些磕磕绊绊的响声惊动了她的心,她慌乱地抬头,男人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光打瞎了她的眼。等她适应下来,才看到黑色里有个宽宽的轮廓分裂出一个细条。他的胳膊伸到有光的地方,站到她边上,拍拍空调。他问,凉快点儿了吗?是制冷剂在发声,我修一下。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瘦瘦小小的身影,他正踩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拔掉插座,打开制冷箱。灰尘,没有落到你身上吧,他问。很快就好了,你再稍等一会就好了。

男人在她生命中都像是留不住的月光,显得短暂。有时她半夜一个人醒来,会惧怕月光。月光皎洁明亮,让人良心不安,越是洁白无暇就越让她心慌,就像童年里初秋的天空,一无所有的蓝色,让人胆战心惊。那些过往不是具体的一件,而是像图片一样,一张张反复映览,非常快速,在意识回归后,让她感到羞愧。

她想起儿子,那张令她无法全然明白的稚嫩脸庞。她把头埋进被子里。

修完空调他走到窗前找鞋,身上只挂着一条毛巾,穿好鞋转过身来看她,束手束脚地,眼神中带着孩子看母亲的那种祈求。

就差下跪了,她在心里叹一口气,这不仅仅是下流。

她点点头,男人如山一般向她走来。

4

老大的夏天十分炎热。

在她印象里,这座城市是作为一个权威,是全省之首,是第一名。从小人们提起它,不是把它当作一个具体的发达城市,而是当作一个老大的光环。去过那里的人,都感到光荣,虽然他们并不了解它到底如何繁荣,但它永远是第一名,所以也就感到自己是了不起的。

现在,儿子也来到了这里。儿子喜欢这里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儿子一定喜欢离自己远一点。

她的包里放着一条围巾,是亲手织的,她想做的,其实就是把这条围巾当面交给儿子。千言万语,她说不出口,只能交出一条围巾。

空调到后半夜自动停了。在梦中,她感到汗濡湿了双腿。身体很沉,怎么也醒不过来,任背部酸疼如扭曲、任肚子隐痛如蹂躏,但身体迟迟不愿醒来。她在梦中被动感受着身体各部位的疼痛,没做梦,恐惧很清晰。耳朵里开始轰鸣,梦老虎要来了。梦老虎,城里人叫梦魇,儿子叫鬼压床。

起初,是洗衣机运作的声音,滚筒在飞速转动,伴随着碰撞地板的声音。后来,楼上又开始装修了,声音铺天盖地,她却怎么都醒不了。最后,呼吸变得浑浊,身上的被子仿佛要把人压进床里去,天花板旋转着向她扑来,想挣脱却压根没有办法。

她感到有幽魂向她压来,但却看不见。她忘了有人在身边,想张口拼命呼喊。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她开始在心里祈祷,把精力都集中在意念上,费力地想起、拼凑够那一串咒语——南无阿弥陀佛……梦里念了很久。可惜,最终所有的努力都不凑效,她滑向绝望和孤独的深渊,第无数次。

她努力想吹来一阵风把这些燠热都吹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她渐渐感到自己开始苏醒了。

睁开眼,她看到眼前都是雪点。天花板上一大团黑暗,渐渐挤进一些亮光。

她彻底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转头看向窗外,市光把她瘦骨嶙峋的脖颈照得惨白,她什么都没看见。只觉得,外面很热,就连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屋子里的冷气停了,身上的汗汩汩地往外流。

窗外渐渐明亮起来,或许快天亮了。

她想起儿子。儿子住在学校,早晨去见儿子的时候,她想给儿子带些点心,他爱吃甜的,这里的桂花糕是出了名的甜糯好吃。但是,儿子昨晚的语气,让她担心儿子不会来见她。

也许儿子早已后悔跟了自己。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的某一天,他大概两三岁,在老家湖畔,一个凉爽的下午。和现在不同,那时前夫还没有提出离婚。儿子和她在河岸边放风筝,能给儿子的东西和现在一样,但只要陪着他玩、喂饱饭,自己就是儿子的一片天。那时的儿子已经离她远去了。并且再无回归的可能。

只要儿子不在身边,她就会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无论在做什么,可以说是牵肠挂肚。儿子是自己身体的一个延伸吗?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身为母亲对孩子无法克制的牵肠挂肚。他吃了没?过的顺不顺心?有没有朋友?学校宿舍住的好不好?可当儿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又觉得十分陌生,有时甚至是惧怕,她觉得儿子看待她如同陌生人。

虽然儿子继承了她的长相,也有翘翘的鼻子,双手和她一样纤细修长。但是儿子的性格让她完全捉摸不透。她无法说出儿子想听的话,也没办法给儿子一个体面。于是她只能给他一个“痛快”,就是不出现。

学校里的东西她一概不懂,她想参加儿子的家长会,可去过一次,她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懂。她知道儿子其实很普通,那次家长会,老师都没有提到过儿子几次,名次不上不下,幸好他从不闯祸。不然像了他父亲,多让人不省心。

儿子面对她气呼呼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她想着一些往事,又昏睡了过去。

5

去年过年的时候,她想织一件毛衣给儿子,可又织不好,织了一半就改针织成了围巾。那时她很后悔没在姐妹里找个手巧的,好好跟人家学学手艺,如果是那样,儿子就能穿上自己亲手织的厚毛衣了。

南方的冬天,冷得入骨。每年过年,儿子早上都不愿起床,缩在被窝里成一团。她总责怪自己,没钱换空调。家里的旧空调只能制冷,怎么修也修不好,过去的好几年,儿子都因为家里太冷和自己闹别扭。

儿子说买不起新的,找人来修总可以了吧。但怎么也修不好,这里是个小镇,地方小,工人也少,大冬天更没几个人开工,好不容易请来,叮叮咚咚一阵儿。人家实在,说修不好,上门费也不收,喝杯热水走了。

儿子张罗说要自己动手修,大冬天母子两个在家里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比室外还多。儿子拿着改锥把空调外壳撬开,那层白色的外壳像是螃蟹一样被打开,灰尘积攒了好几年,儿子拨拉一下,举起几根电线头,突然又大叫起来:“妈!电源关了没?”

她也跟着慌起来,连忙查看,回说:“关了的,关了的。”

两个人都放下心来,刚才一紧张,身上出了汗,暂时不冷了。儿子伸长了手臂抓住空调的壳子,暴露了毛衣上的两个破洞,她想再仔细看看怎么回事,儿子却突然弹了回来,像是突然松手放开的皮筋,登时紧缩成了一团。

修空调过去的第二个夜里,她和儿子说早上起来以后多活动活动,有了热气,就不会冷。但儿子没听。儿子一觉睡到了中午一点,她没去催,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做完了早餐,是儿子喜欢吃的土豆丝饼和腌萝卜。摆好盘,等儿子起,不见人,就走到卧室门边上,没听到动静,紧握着把手推开门,看到儿子蒙着头睡在床上,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静静地望着被窝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儿子把床的位置变了。以前床头朝门,现在床头朝窗户。窗户有点关不严,总是漏风,她又收紧了全身的气息走到窗前拉上窗帘,怕风吹着了儿子。低头,她看见儿子的手机屏幕在闪烁,原来是为了窗户下头的那个插头。她的心像是让儿子扯了一下。

她又去找那天儿子从学校穿回家的那件毛衣,蹑手蹑脚,怎么也找不到。原来儿子是和衣睡的。她蹲在床边,把被子小心翼翼抽出一点空隙来,好让空气透进去。

儿子把她准备的新棉被被压在身下做了床垫,旧被子反而被翻出来盖在了身上。棉被发出臭味,很久没洗了,她常年出外打工,儿子上寄宿学校,这个家就这样一天天的在不觉中破旧、发臭下去了。她想把家里的一切重整秩序,却不知从哪里开始。

儿子就是这样脱离了自己的照顾。她慢慢起身,同时看看房间里的东西,被她收拾过的书桌和书柜变乱了。在儿子回来前,她特意把整个家大扫除了一番。但儿子在丝毫不在意地做着破坏。一些课本卷了边摊在地上,攒够了油腻的饭盆堆在书架里,运动鞋被踩低了鞋帮扔在椅子上,而她新买的毛拖鞋却像没被儿子看到一般、一动不动地搁在床边。她一时呆愣在那,不知所措。

没多久,早餐冷了。窗台上飞过几只麻雀,她把土豆丝饼放在窗台上打开窗户招引鸟进来。麻雀很谨慎,只是站在窗前探头,绝不进来。她把碗放到窗外,出去买菜了,只一会儿功夫,麻雀就吃了半碗饼。为了方便它们叼走,走之前她把饼子切碎了。看到空了的碗,她感到轻松。然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去洗菜做饭。

儿子喜欢吃炖牛腩,这是一道费功夫的菜,牛腩要切出来六条边,调味要八味。可一想起来,她就会不厌其烦地为儿子做。她通常会花费很长时间认真的完成每一个环节,选材、切肉、炖汤都要拉满了精神。那道牛腩总会做的非常好。儿子总说:“太好吃了!”她喜欢看儿子吃着牛腩脸上泛出笑的样子。这是她为儿子做的最拿手的事了。

中午她把炖牛腩摆上桌,但儿子还没起床。她又一次溜进儿子房间。

儿子醒了,手机挡住他的脸,她想赶紧退出去,但已经来不及,儿子突然探出脸来盯着她。那双眼睛直盯着闯入者,似乎早已防备。她感到儿子变得十分可怕,那些凌乱的文具书本,那层发出臭味的旧被子,都像是儿子保护自己的壳,为的就是抵挡她这样的不请自来。

“吃饭了。”从小到大对儿子说过无数次的话,此刻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儿子懒洋洋地走到餐桌上,头发东倒西歪的,不知道昨晚怎么睡的。她想伸手缕一缕,但克制住了。“幸亏。”她用左手死死钳住右手,阻止一切轻举妄动。儿子穿着那件旧毛衣,袖口都磨破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低头席卷完桌上所有的米饭和牛腩,又一声不吭地走回了房间。她只能从儿子更快、更有力的走姿上来判断,这顿饭他还算满意,不然不会吃了那么多,还没有一句抱怨。

她想已经初六了,商场应该开了,去买点毛线,给儿子织一件新毛衣。她正坐在沙发上,晒着太阳,闭着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阳光是红色的。儿子站到她面前,说:“妈,我想去老汉儿家住几天。”她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过一会儿,儿子就背上书包往门外走。她赶忙走向玄关,儿子还在那儿和鞋带作斗争,她结结巴巴地说:“路上慢点哈……我正好也要去买点东西,我们一起走吧。”

“不用。”

“你要不别去了,他家住得下你吗?”

“我爸可从来没这意思,他一直说让我去的。”

“你懂什么?你去了有人给你包红包吗?还不是招人嫌!”

“我爸嫌的又不是他儿子,我就要去,我在这怕冷!”

两人一句迭一句地吵了起来,儿子把门打开要冲出去,她索利地关上,还借力推了他一把。只要儿子提起前夫,她就感到一种不可被抚慰的伤害在心里滋生。她叫闹,她爆发,像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她要被理解,但儿子不理解她,母子像两只犀牛对仗。

后来,她还是把儿子送上了车站,临出门还把儿子身上的旧毛衣扒下来,硬是换一件才罢休。儿子走后,她又拐进小商场挑了三斤暖黄色的毛线。回到家里,不大的房子变得分外的安静,她换上儿子破了的毛衣,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织了起来。

窗外的炮竹声越来越红火。

五颜六色在她身上变换,她一动不动地织毛衣。她想着快点织,然后把这新毛衣趁儿子上学前给他送过去。

邻居玉音来串门,着了一身红白色主调的套装,也薇在城里打工见过,是那年很流行的红白配,显得人有气色。

玉音客气地寒暄一下坐在沙发上,也薇低头把袖子缅一缅,脸上生硬地笑一下。

两人算是故交,辍学后曾一起结伴打工,可玉音嫁得好多了,她丈夫养了几个吊车,现在日子有油水,轮不上她出去挣钱了。

“你看你,过年也是一个人。去我家吃顿晚饭吧。”

“不了不了,你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一家人好好亲热亲热。每天听你们一家笑呵呵的,我去了也没个摆放我的地方。”她笑,尽量不让那笑显得苦。

“儿子怎么着也会成家立业顾他自己的,哪知道亲妈饥了饱了,还是女儿好,只有女儿会疼妈,咱们俩都是命里缺个女儿,你看要是你家阿君是个女儿,他还和你吵吗?也不会过年的时候丢下亲妈一个人。”

“没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这屋里头也是……再怎么好的孩子,也留不住。”她赶紧接过话来,再说下去,她就听不得了。

“哎,你太实在了……”

玉音把手搭到也薇腿上拍拍,她看向窗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见不到妈妈。妈那时候在镇上做一户人家的保姆,她想妈,想温暖的怀抱和亲切的语气,可无论怎么盼,妈也不回来看看她。每次当她和别人玩赌羊拐,比谁接的准扔的高,她在心里偷偷把所有都赌上去,赌自己赢了妈妈就回来。从一直输到一直赢,都快过去半年了,妈妈还是不回来。最终,妈妈回来了,她在和别人比赛,妈妈走来,俯下身摸摸她的头,手里还拿了一件新衣服。可她的表现却一点都不激动,也不应她。

现在她也是一个母亲了,她也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母亲。

6

结果那件毛衣没织成,只能织出一条围巾。而围巾还在自己手里,没来得及送到儿子手里。现在,已经是夏季了。

但她想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还是要去见一见儿子。

有一句电视剧里的台词,让她记了很久——只要你不放弃找他,你们的联系就没有断。

身为母亲,她当然不想和自己的儿子断了联系。

她来到学校附近的小吃街,买了满手的早餐和点心,走过了三四条街。每路过一个小摊就停下看看,最后东西多到两只手快拿不下。

周末儿子一个人在宿舍。宿管和门卫收了她买的豆浆和夹饼,好心地告诉她儿子周末一般都在宿舍学习,不怎么出门。甚至,宿管还亲自帮她开了宿舍门,因为她猜儿子还没有起床。

果然,儿子睡在上铺,鼾声在窄小的房间里打转。她和在家里一样,不打搅儿子睡觉。放下吃的,她开始下手儿子那些凌乱的衣服和书本。在家的时候,儿子就总这么说她,下手,妈,你又对我东西下手了,搞得我自己都找不见了!儿子的东西不多,四季的衣服都混在一起放在衣柜里。她拿去洗,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织的那条围巾。她有些难过,难道儿子对她仇恨至此?

默默地洗了一上午,整个宿舍楼都没有人。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她脸上,她想起自己仍是没去成江边。眼前一阵空白,她又在脑海中勾画江的模样,感到胳膊肘上有微微的风在吹拂。

她提着一大桶洗好的衣服回去晒,正好儿子也醒了。她赶忙把买好的早餐递给在还床上睡眼惺忪的儿子,儿子朦朦胧胧地接下,说了声:“妈,你咋来了?”

她多看了一眼床上,忽然发现,那条暖黄色的围巾正被儿子放在枕头上,做了枕巾。

出乎意料地,这次没有爆发矛盾,儿子对于突然出现的母亲和食物都欣然接受,她再一次从儿子的脸上看见已久未出现的东西——满足、快乐、简单,她感到和此时的儿子呆在一起,周围都变得安静了。甚至,当偶然抬头看到玻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泛出了一阵浅浅的,自然的微笑。

这若不是做梦,就是什么神佛显灵了,她这么想。

“妈妈,你以后会常来看我吗?”

“你想妈妈来,妈妈就来。”

“我想。”儿子说着,把点心都收进抽屉里。

她看到书桌上放了很多水果,问:“你爸也来看你吗?”

儿子摇摇头,但也没说水果是谁买的,儿子的零花钱不多,他自己也不会买那么多水果屯着。

“衣服都在阳台上晾着,你记得收,点心也分给同学些。妈妈,会再来的。”

儿子点头,脑袋埋在书里不回头看一眼。她又停了几秒,往四壁白墙上张望一下,嘴巴翕动一下。没话说了,那就该走了。

儿子坐在桌子前晃动一下,她本也没巴望儿子和她多说几句,送她更是不可能了。

她走到门前。其实宿舍也不大,东西多,出门也就是两步。儿子长长的手臂伸出来,捏捏她的手,感受到那些茧子,又摩挲了两下,说,妈,多来看我吧。

她点头,眼睛里是柔的,脸上是僵的,嘴巴抿着。最终走向前,把胳膊伸向儿子,想抱一下儿子,可是两人之间始终有点距离。

叮铃铃铃……手机响了,她从梦中惊醒,接起电话,对面是表哥,他说给她找了一份稳妥的工作,让她现在去朋友店里一趟,不会累,钱也不会少。

7

那个男人,或者说男孩,也被吵醒了。也薇匆忙把电话挂掉,盯着他看。他起身,把双掌撑在她面前的床铺上,被子承受了压力发出噗噗簌簌的声音。他还没走?她内心惊呼,想躲开,从昏沉中提出反抗:“去刷个牙,你嘴巴里有味道……”男孩赶紧把双手收回,贴到自己的双腿上,她受不了他的这副可怜相。

他点点头,转身进了洗手间。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昨夜他把衣服随手扔在了椅子上,衣服上沾满了汗,经过一个闷热的长夜,现在那身衣服一定又难闻又僵硬。

她躺在床上松了一口气。洗手间里传出水龙头吐水的声音,接着又磕巴几下,然后就是长久的“空隆隆……”的叫声。

停水了,她想。停水了,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等待,她也有时间去想,下一步怎么办。

晨光从窗帘外透进来,空调又自己运作起来,冷气直冲着她,她回想着早晨的梦。

她起身开始穿衣服,对那男孩说:“把门关上,这声音吵得很!”

很快穿好了衣服,又站在镜子前端详了几秒,她掏出手提包里的口红涂抹在嘴唇上,然后提着鞋,光脚走出了门。

这个城市的早晨不凉爽,像是一个大蒸笼,不停歇地蒸腾,和梦里的清爽不一样。旅馆的地毯很柔软,她光脚走到电梯口才想起要穿鞋。也许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她这么想,这是一定的,这样的情况,很少能见第二面的。她无聊地想着,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表情若有所思。

她朝儿子学校的那条街走去,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去,肯定是可以见到的。包里还放着那条围巾,不重,但她觉得好像是在提着自己对儿子沉甸甸的爱,让自己很沉重。

在学校的路口,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直直地往前,走远了。

她上了大桥,这座桥曾无数次被村里人提起,在别人嘴里是那般华丽景象,现在她来了,只觉得这里和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地方像是对双胞胎,只是有些地方相像,但全然是两个人。

她踱到了桥的顶端,前方有几个人停下来望着天或江水,她也累了,靠在桥柱上歇着。江面被晨光照出许多晶莹剔透,像是天上的星,像是打碎了的月。

桥上的风又大又凉爽,含着湿气的风把人吹得清清爽爽,空气里的燠热、阴沉也被吹散。

站在桥上,她给表哥回电话,一手拿着包,一手举着手机。她对着手机对面的人说,表哥,我今天就离开了,去以前打工的地方,还是和老熟人在一起舒心些,你不用担心我,我今天早上就走。

她半句不提儿子,虽然她本是为他而来。

挂掉电话,她望向江面,太阳正从江的远处升起来,照红了一片水面。她脸旁碎散的头发随风飘动,云一样的鬓发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又聚合。她展开手臂,让风从五指尖吹过,如她所料,那么轻,那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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