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知新 | 蔣禮鴻:校勘略說·校勘的作用
校勘略說·校勘的作用
蔣禮鴻
利用文獻記載來研究學問,尤其是古代文獻,校勘常常是一種必要的先行工作,雖然它不是研究學問的最後目的。其所以是利用文獻來研究學問的先行工作,是由於它能提供學者以正確的資料,有了正確的資料,才能有正確的認識和正確的結論。校勘供給學者以正確的書本的資料,正確的資料是科學研究最基本的東西。細一些説,校勘可以有下列幾種功用:
第一是祛疑。我們看到文字錯誤的地方,往往解釋不來,不知道究竟講些什麽。謬妄的人,就要穿鑿附會,勉强説出一個道理來,結果是騙了自己也騙了别人。《北史·徐遵明傳》説:“遵明見鄭玄《論語叙》云,書以八寸策,誤作八十宗,因曲爲之説,其僻也皆如此。”假使他能找一個對的本子來校正一下,何至於造出一些疑誤别人的僻説來呢?
第二是顯真。有些文字,雖然是錯了的,却並不引起我們的疑惑,錯了的和没有錯的在意義上也没有什麽出入。碰到這種情形,似乎校勘就是多餘的了。其實并不完全如此。例如《淮南子·泰族篇》:“故民知書而德衰,知數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機械而實衰也。”許慎注:“實者,質也。”宋本正文和注當中的“實”字都作“空”。究竟“實”字對,還是“空”對呢?按《莊子·人間世篇》説:“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梁簡文帝注:“矼,慤實貌。”《淮南子》的德、厚、信、空,就是《莊子》的德、厚、信、矼;古書裏“空空”當作誠慤、質實講的很多;用一個字就是“空”或“矼”重言是“空空”。可見宋本《淮南子》作“空”是對的,因爲後人不懂得它的意義,就改成了“實”。就容易理解來説,“實”字還要易解得多;但就訓詁學的觀點來説,《論語》上的“空空如也”,《莊子》的“德厚信矼”,《大戴禮記》的“婦空空”,《吕氏春秋》的“空空乎不爲巧故也”,這些空字和矼字都是《廣雅·釋訓》裏“悾悾,誠也”的悾字,而在《淮南子》裏又得到了一個助證,這就不能説没有關係了。
第三是明微。有些詞語的意義,看上去并没有什麽不懂,却未必是真懂。例如《孟子》裏的“内無怨女,外無曠夫”,向來不會有人注意到怨女的解釋,但是拿《新序·雜事篇》的“後宫多幽女者,下民多曠”來一比較,再參看《韓非子·外儲説右下篇》“桓公勤民而管仲省腐財怨女”,就可以知道“怨女”的怨不是怨憤的怨,而是和“幽”、“曠”的意義相似的。《荀子·哀公篇》:“富有天下而無怨財。”楊倞注:“怨讀爲蘊,言雖富有天下而無蘊畜私財也。”《禮記·禮運篇》:“事大積焉而不苑。”《經典釋文》説:“苑,於粉反,積也。”這兩處的怨和苑,意義也和怨女相同。近人張相所著的《詩詞曲語辭匯釋》,常常用各本的異文來推求語詞的意義,雖然方法上還可以商討,却説明了校勘在這方面的功用。
第四是欣賞。文學作品,作家往往不輕下一字,一字之差,就會影響作品的精神韻味,埋没作者經營的苦心。相傳宋人陳從易讀杜詩“身輕一鳥□,槍急萬人呼”,不知道該是什麽字,就自己補上去,補來補去總覺得不妥當;後來得到一個善本,是個“過”字,就十分歎服,以爲就是一個字也不容易想到。這就可見善本對文學欣賞的幫助了。又如杜詩“遂令大奴守天育,别養骥子憐神駿”,蔡夢弼箋道:
坡云:舊本作太奴守天育,子瞻《題子美天育骥圖後》作“大奴字天育”,蓋天育爲大奴字也;今定。猶有石本題云:“大奴,王毛仲也。”守天育,則《唐·兵志》云:“天育,厩名也。”
據此,杜詩有作“守”字的本子,也有作“字”的本子,而蔡氏定從“守”字。在蔡氏的意思,以為大奴是王毛仲,天育是馬厩,大奴不能以天育作他的字號,而作“守”則文從字順。這實在不一定是正確的。“字天育”的“字”,應該解釋爲“字育”的“字”,和下句“别養骥子”的養字相對。“天育”是馬厩,這裏則借代爲天育厩裏的“四十萬匹馬”。“字天育”是養普通的馬,“别養骥子”是對“神駿”的優異待遇。一個“字”,正是老杜不輕易下的,改作“守”字,就泛泛不切當了(又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簽》二十二以爲大奴“第牧馬監奴耳”,不是王毛仲,王毛仲那時以霍國公領内外閑厩,張景順作太僕少卿秦州監牧副都使,還是王毛仲的屬官)。由此可知,文學作品的領略,有時也要借助於版本的抉擇。
第五是知人。前人的立身行事和他的志趣常常寄託在他的著作裏,可是有些著作却會因特殊的原因被别人改竄,而作者的志業要或多或少地被埋没。顧炎武《日知録》裏有一條《古文未正之隱》道:
文信國《指南録序》中北字者虜字也;後人不知其意,不能改之。……鄭所南《心史》言文丞相事,言:“公自序本末,未有稱賊曰大國,曰丞相,又自稱天祥:皆非公本語,舊本皆直斥虜酋名。”(所引文字,據黄侃《日知録》校記)
章炳麟給黄侃寫的《日知録校記序》也有相似的話:
昔時讀《日知録》,怪顧君仕明至部郎,而中稱“明”,與前代無異,疑爲後人改竄。又“素夷狄行平夷狄”一條有録無書,亦以爲乾隆抽毁也。後得潘次耕初刻,與傳本無異,則疑顧君真迹已然,結轖不怡者久之。去歲聞友人張繼得亡清雍正時寫本,其缺不書者固在,又多出“胡服”一條,纚纚千餘言;其書明則本朝,涉明諱則用之。信其爲顧君真本,曩之所疑,於是砉然解也。
文天祥和顧炎武的著作,要不是根據舊本把經過竄削之處校正過來,我們就會懷疑他們的民族氣節,如章氏所説了。在這裏,不但可以因校勘而知人,也可以從而窺見當時的民族壓迫到了怎樣的程度,可以進而論世,校勘就見得很有關係了。
校勘不是研究學問的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一定的手段的運用也會影響結論的正確與否。瑣碎的、没有發明的校勘對學術研究不會有好多幫助,謬妄的校勘反而會帶給研究以損害。在一定的學術研究的領域如文學、史學、哲學裏,我們需要科學的、具有創造性的校勘工作。
據《蔣禮鴻集》(第4卷)
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第106-110頁整理
作者 | 蔣禮鴻
編輯 | 沈鍇麗
審核 | 邊田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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