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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 王勇:19世纪初东亚话语体系刍议——基于《使琉球记》《琉馆笔谈》《燕台再游录》的考察

王勇 ZJU古典文献学专业 2024-03-13

19世纪初东亚话语体系刍议

基于《使琉球记》《琉馆笔谈》《燕台再游录》的考察

王勇

摘要:

在近代东亚国际关系从“朝贡体系”向“条约体系”转型过程中,东亚外交话语体系依然奉汉文为尊。《使琉球记》《琉馆笔谈》《燕台再游录》等三种东亚使行录资料,生动而又具体地展现了清朝册封副使李鼎元、琉球文人外交官杨文凤、日本汉学家石冢崔高、朝鲜燕行使柳得恭等人“以笔代舌”的跨国交流与沉默外交,勾勒出空间范围涵盖北京、福建、琉球、台湾、萨摩等地的近代东亚外交生动画卷,廓清了首部中琉辞书《球雅》的来龙去脉。19世纪中后期“汉文”上升为近代条约的外交话语体系,彰显了汉字持久辐射力与国际影响力。


关键词:

汉文笔谈;东亚外交;话语体系;行使录


一、近代东亚条约的话语体系

纵观19世纪东亚大势,西方列国强势渗入各国,日本帝国强势崛起,宗藩制度趋于崩溃,东亚格局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变化。1871年,中日之间签订《中日修好条规》,标志着东亚国际关系从“朝贡体系”转型为“条约体系”。尽管如此,汉字文化圈影响力尚存,东亚外交话语体系依然奉汉文为尊。《中日修好条规》第六款规定:

嗣后两国往来公文,中国用汉文,日本国用日本文,须副以译汉文,或只用汉文,亦从其便。

按照这个条款,中日两国签约之后的往来文书一概使用“汉文”,如果日本方面使用“日本文”的话,必须附上“译汉文”。这项规定看似有点“语言霸权”,实则是遵循东亚外交话语惯例。

1875年,日本派遣“云阳号”等3艘兵舰侵扰朝鲜江华岛一带,遭遇朝鲜守军激烈抵抗,史称“江华岛事件”(或称“云阳号事件”)。1876年2月26日,日本以此为借口,迫使朝鲜签订《江华条约》(又称《日朝修好条规》或《丙子修好条约》)。虽然此条约对朝鲜含有诸多不平等内容,但双方认同外交话语遵循使用汉文的惯例。即《江华条约》第三款规定:

嗣后两国往来公文,日本用其国文,自今十年间别具译汉文一本,朝鲜用真文。

条款中所说的“日本用其国文”,是指日本可以使用“日本文”,但必须附上“译汉文”;朝鲜使用的“真文”,即指“汉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话语体系限于“自今十年间”,其间朝鲜、日本均会培养通晓对方国语言的专业人才,1886年以后的往来文书各自使用“朝鲜文”与“日本文”,意味着“汉文”作为东亚外交话语的历史行将结束,亦即汉字文化圈面临瓦解的危机。

往前推溯到19世纪中叶,1854年3月,美国佩里将军率领的“黑船”舰队叩开日本国门,迫使幕府签订《神奈川条约》(通称《日米和亲条约》),根据多种史料还原谈判过程大抵如下:美国谈判官员使用英语,美方翻译官卫三畏口译为中文,中国人罗森笔录后交给日本官员看;日本官员写下汉文,罗森念出来,卫三畏再翻译成英文给美国官员听。于是美日交涉时采用荷兰语与日语相互转译,并以汉文、荷兰文译为日文确认,从而形成荷兰文、英文、汉文、日文的条约文本。由此可见,日本与美国交涉时,“汉文”作为东亚外交的通用话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再往前溯,19世纪初东亚局势“山雨欲来”,各国外交官肩负各自使命,穿梭往返于陆路海途,留下诸多内容丰富的“使行录”。这一时期的“使行录”——中国使臣的“使琉录”、朝鲜使臣的“燕行录”、越南使臣的“北使录”、日本官民的“见闻录”等多以汉文撰述,汉文成为当时跨国旅行的外交官彼此沟通使用的话语。事实上,隋唐以来“汉文”一直是东亚外交的通用话语,具有不同母语背景的使臣习惯以“笔谈”的方式进行视觉交际。

本文以清朝册封副使李鼎元、琉球文人外交官杨文凤、日本汉学家石冢崔高、朝鲜燕行使柳得恭等人为线索,探究19世纪初东亚外交话语的实际情况,论证“笔谈”在跨国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廓清首部中琉辞书《球雅》的来龙去脉


二、李鼎元与《球雅》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琉球国中山王尚穆去世,遣使表请清朝册封其孙尚温为王。嘉庆四年(1799年)八月十九日,清政府任命翰林院修撰赵文楷为正使、编修李鼎元为副使,携带御书“海表恭藩”匾额赴琉球册封。嘉庆五年(1800年)二月十八日,册封使一行离京南下;五月七日,封舟开洋出五虎门;五月十二日,入那霸港;十月十五日,完成册封而归。

李鼎元(1750-1805),字味堂,一字和叔,号墨庄,绵州(今四川省德阳市绵竹县)人。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其兄李调元(雨村)、弟李骥元(凫塘)亦先后入翰林,皆负文望,世称“绵州三李”

李鼎元接受册封琉球副使任命之后,参阅同乡前辈周煌的使琉记录《琉球国志略》等,进行了充分的出使准备,并有意追随前贤撰述使琉球行纪,这便是后来成就的《使琉球记》六卷。《使琉球记》详细记载了此次册封使的行程、活动、见闻,嘉庆五年(1800年)五月廿九日条记载:

连日细访琉球山川、风俗,《志略》略备,惟《琉球寄语》尚未搜采。《徐录》偶及之,亦挂一漏万。因语法司官,择有文理通畅、多知掌故者常来馆中,以资采访。是日,世孙遣杨文凤来。长史言其文理甚通,能诗、善书。与之语,亦不能解。因以笔代舌,逐字询其音义,并访其方言,文凤果能通达字意。

李鼎元随行携带多种前册封使撰写的使琉录,随时参考比对。他发现周煌的《琉球国志略》记载琉球山川风俗较详,但未附《琉球寄语》;徐葆光《中山传信录》虽采择部分琉球语,但“挂一漏万”。因此,李鼎元计划在访琉期间编撰一部完整的《琉球寄语》,并要求琉球官方派员协助。琉球官方派杨文凤协助,然而双方语言沟通存在障碍,最后采用“以笔代舌”的笔谈方式,“逐字询其音义,并访其方言”,编撰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

嘉庆册封琉球使团虽有通事郑煌随行,但在实际交流过程中翻译效果不尽如人意。李鼎元与杨文凤初次见面时从“口谈”转为“笔谈”的情景,《使琉球记》仅言“与之语,亦不能解”,因而“以笔代舌”。1803年杨文凤奉使日本与石冢崔高笔谈时提及此事,披露了未见于《使琉球记》的细节。《琉馆笔谈》记载如下:

石曰:见天使,言语相通否?

杨曰:凤不知华音,有天使带来通事通话,然以其不甚明畅,一日换之以笔,写字为问,文凤亦写字为对。天使笑曰:“悔不早请管城子传言,其通快利便,不可言也。”自是以后,笔语以为常。当笔语时,天使等下笔,千万言即成,字字句句,明明白白。凤为对,语涩笔迟,或至举笔,沉吟半晌,汗出浃背。

当时虽有通事(郑煌)在场,但沟通“不甚明畅”,改为笔谈后,李鼎元下笔“千万言即成”,感叹“悔不早请管城子传言,其通快利便,不可言也”,故而“自是以后,笔语以为常”,表明此后李鼎元与琉球的话语沟通主要依据“笔谈”,很少借助通事进行“口谈”。

李鼎元与杨文凤初次见面,达成借用笔谈沟通的共识,第二天琉球官方再追加四名文人(人称“四公子”)加入团队,襄助李鼎元编撰《球雅》。《使琉球记》五月三十日条记云:

首里公子向循师、向世德、向善荣、毛长芳来,以所作诗文进质,皆有思致。询其来意,乃知世孙知余欲辑《球雅》,特遣四人来助杨文凤参稽一切。三向为世孙本支,毛则王妃之侄,通汉文、能汉语,年皆二十以上。与之语,文理尚不及文凤,而聪明善悟。世孙即令五人馆于使院之西里许,因就诗韵字,令每人日注数十字来,疑者面议,后率以为常。

此时李鼎元着手编撰的辞书已定名为“球雅”,以杨文凤为首的五名琉球文人安置在使院附近,自此“每人日注数十字来,疑者面议,后率以为常”。

虽然中琉双方语言无法沟通,但笔谈交际似乎非常顺畅,《使琉球记》六月二十六日条记载:

杨文凤来,问以国中官制、士习…… 听其言,源委了然,笔谈翻胜口谈,当推为中山第一学者。

这里提到“笔谈翻胜口谈”,并且赞誉杨文凤为“中山第一学者”,说明李鼎元对编撰进展非常满意。从《使琉球记》的记载来看,杨文凤等人屡屡将完成的初稿递交给李鼎元,其条目达数千则。比如,《使琉球记》七月二十七日条云:

杨文凤送《寄语》二百余条并书本国字母以来。余以《传信录》较之,无异。问以《徐录》谓一字可作二、三字,读者略仿中国对音,何以说?对曰:“此乃字义,非音也。小邦但知对音,不知切音。……”乃知历来册使俱就通事口授以意解释,未令通人笔之于纸,故音义不分。余作《球雅》,皆令文凤等逐字注其音、复注其义,并将通俗等语汇成册,令注本国语各句下,就所注而辑之。字异而语同者合并之,无令重出。务在得实,以备一邦翻译。名曰《球雅》者,仿《尔雅》体例,以汉文贯首而释其《寄语》于下,盖欲以汉文通夷文,使不雅者亦归于雅,此命名之义也。

李鼎元倾力编撰《球雅》,实有超越前人的抱负。他认为“历来册使俱就通事口授以意解释,未令通人笔之于纸,故音义不分”,而借助笔谈编撰《球雅》不仅提高了效率,也大大提升了精确度,因而对这个自创的方式颇为自得。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李鼎元提到《球雅》之名的来由,乃是仿《尔雅》体例,寓意“以汉文通夷文,使不雅者亦归于雅”。

在杨文凤等五人的通力协助下,经过近五个月的努力,李鼎元终于编成《球雅》初稿。嘉庆五年(1800年)十月十五日,册封使圆满完成使命,将登舟渡海返回福建,新册封的琉球国王尚温在致谢词中特别提到李鼎元编撰《球雅》的伟业:

副使大人更为小邦广声教,辑《球雅》;国之略晓文字者,皆得就教尊前,执经问业。父师之恩,尤深感戴! 欣幸久住,亲炙多人。

李鼎元在航海返回福建的途中,依旧心系《球雅》,在颠簸的船中继续修订完善。李鼎元诗文集《师竹斋集》(卷十四)收有《舟中详订球雅因题》。其中,“就中参寄语,十未详一二”,是说此前的使琉录收录琉球语仅十之一二;感叹“守礼恭顺邦,岂得阙文字”,表明编撰《球雅》之初衷;“毛颕代吾舌,楮墨亦来伺”“仓颉腕下忙,扬雄椠底忌”描写笔谈的情景;辞书体例则是“音维对则呼,义须别乃类”;“草创初脱稿,精严起凡例”谓在琉期间完成初稿,舟中编定《凡例》;“ 舌遂能通,象胥竟须弃”是期待的结果;“尔雅词不繁,方言师其意”说明《球雅》参照了《尔雅》《方言》的范式。


三、杨文凤的漂流谭

日本享和三年(1803年)夏,琉球人杨文凤奉命出使日本,住于萨摩藩鹿儿岛的琉球馆。时有萨摩藩儒士石冢崔高慕其文才德望,登门求见。二人语言不通,笔语交谈、赋诗酬酢,石冢崔高“以其相赠答诗什及其笔语,录为一卷,题为‘琉馆笔谈’,以志奇遇。后日也,其诗又别为一册”(《琉馆笔谈》首文)。

杨文凤(?-1806),琉球著名诗人,出生于首里赤平村。成岛司直《琉球录话》载其小传:

杨文凤字上乡,号四知,常称上田亲云上,诗文为球阳巨擘。数至萨摩,以故萨人亦赏其敏捷。去年册封使至其国,宴中山茶亭,睹壁上题诗,惊其才俊,问是谁作,侍者曰“国人杨文凤所题”。时文凤在阶下,封使益奇之,携手登亭,终日唱和为文字饮云。

嘉庆五年(1800年)五月,清朝派遣赵文楷、李鼎元赴琉球册封尚温王,杨文凤奉命参与接待,副使李鼎元称赞其为“中山第一学者”。其后两人笔谈唱和,并应李鼎元之请,参与编写中琉词典《球雅》。1803年出使日本时邂逅石冢崔高,《琉馆笔谈》即为当时两人的笔谈记录。

石冢崔高(1766-1817),江户后期唐通事、汉学家,名胤国、崔高,字志坚,号确斋,别号雪堂,出生于萨摩藩鹿儿岛,早年求学于藩校造士馆,与杨文凤笔谈当在这一时期。后奉藩命赴江户入昌平黉,师从名儒古贺精里,学业大进,传世著述有《南山俗语考》《万国地球图说》等。文化十二年(1815年)被任命为造士馆助教,然未履职便卒于江户。

杨文凤与石冢崔高的笔谈原稿今已不存,经石冢崔高整理编撰的《琉馆笔谈》,目前传世的抄本有两种,兹略述如下:

美国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所藏的阪卷-宝玲文库本。一册一卷,高16.5厘米,宽24.5厘米。无序跋,正文10叶,首题“琉馆笔谭”,下署“日本 石冢崔高/中山 杨文凤”。无框,每半叶9行,每行20字,有朱笔校勘。

筑波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本。一册一卷,高22厘米,宽15厘米。扉页上部自右而左草书“琉馆笔谈”“胡梦抄”“禁色考”“女官心”“习俗草”“忧天私言”“农商建国辨”“柳营夜话”,末行楷书“琉馆笔谈”,当为后人所书。正文9叶,首题“琉馆笔谈”,下署“萨州 石冢崔高”,有“秋山友安”“耕田楼藏书记”印章,卷尾有“文化戊辰十一月借抄石冢/崔高稿本了”识语。左右双边框,墨界线,每半叶10行,每行20字,有朱笔校勘。

传世二本均不详抄手,夏威夷大学本无抄写年代,而筑波大学本抄于文化戊辰(1808年)十一月,且据当事人石冢崔高的稿本抄录,更接近原貌。如筑波大学本仅署“萨州 石冢崔高”,夏威夷大学本则署“日本 石冢崔高/中山 杨文凤”,后者显然有所增饰;此外筑波大学本作“琉馆笔谈”,夏威夷大学本作“琉馆笔谭”,一字之差也显露润色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国书总目录 补订版》(岩波书店,1989-1991)著录“球馆笔谈/石冢/崔高(石冢/确斋)/[写]教大(文化五年写)”。“教大”即“东京教育大学”简称,是筑波大学的前身,《国书总目录 补订版》显然将“琉”误录为“球”,筑波大学附属图书馆将“球馆笔谈”列为“别书名”也不甚妥当。

此本笔谈记录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涉及内容广泛,包括清朝册封使在琉球的笔谈、杨文凤出使中国大陆途中漂流至台湾时与当地官员的笔谈、抵达福建后与中国文人的笔谈等,对了解19世纪初东亚国际关系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与史料价值。杨文凤与册封副使李鼎元的笔谈交流已如前述,下文简略介绍杨文凤在漂流地台湾、目的地福建的话语交流情况。


(一)杨文凤与台湾官民的笔谈交流

嘉庆七年(1802年)琉球国派遣二艘进贡船赴中国,合计装载贡品煎熟硫磺12600 斤、红铜3000斤、练熟白刚锡1000斤。一号船由耳目官向诠、正议大夫梁焕、都通事蔡浚派坐镇,二号船的使臣有都通事王成教、使者杨文凤与向元麟、通事阮文光。官生向寻思(循师)、向世德、郑邦孝、周崇鐈,副官生向善荣、毛长芳、蔡载圣、蔡思恭,都集中在一号船,曾协助李鼎元编撰《球雅》的“四公子”均在其中。然而,惨剧发生了。《清史稿·琉球传》载:

(嘉庆)八年,琉球二号贡船至大武仑洋遭风,漂至台湾,冲礁击碎,其正贡船亦同时漂没。福州将军玉德等以闻,帝谕救获官伴水梢人等,照常例加倍给赏,贡物无庸,另备呈进。

《清史稿》对这次难船记载极为简略,指出事故的发生地点“大武仑洋”,大概在台湾基隆市东北的海区,二号船“漂至台湾,冲礁击碎”,一号船则“同时漂没”。琉球方面的史料提供了事件的几个节点,如《历代宝案》明确进贡船启航的时间为“嘉庆七年十月六日”以及贡品与搭乘人员,《中山世谱》载“壬戌赴闽之二号贡船,漂到台湾,搁礁损坏,所坐人数,赤手浮扬,护送福州,来到馆驿”。据《清史稿》,一号船也在同一海区遇难,此后杳无音信,其中李鼎元寄予厚望的琉球“四公子”同时身亡,令人惋惜。至于二号船,漂到台湾的经历、抵达福建后的遭遇,《清史稿》《历代宝案》《中山世谱》等均未言及,幸运的是《琉馆笔谈》提供了亲历者的详细追忆与描述。兹抄录相关内容的笔谈,先是石冢崔高发问:“闻旧年贵舟欲往福州,因风不顺,漂到台湾,有之乎?愿闻其详。”杨文凤回答:

正是,如命本国二只贡船,在那霸一同开驾,在洋遇风,一只船于今未知存亡下落。凤等船漂至台湾地方,船即破矣,所载公私货物,悉为乌有。通船八十名遇土人出来救命,方得上岸。写字通意,始知其为台湾也。艰难万状,不可形容也。……先是地方官待凤等甚是轻贱,凤等叩头礼拜而不肯为答礼。及见其地方官或秀才等以诗与凤相为赠答,皆下坐答拜,前倨者,后皆恭也。凤窃谓同舟者:“谁道文章不值钱,今日方见文字值钱的。”众人皆笑。台湾赠答诗载在别册。

一号船“于今未知存亡下落”,说明难船事件发生约一年,依然杳无音信。杨文凤乘坐的二号船触礁颠覆之后,80名船员得到当地人的救助,通过“写字通意”才得知来到了台湾地界。开始的时候,地方官员对琉球漂流民甚为轻慢,不屑以礼相待,等到杨文凤赋诗赠答,态度从“前倨”骤变为“后恭”,充分体现了“文字”的魅力与功效。此后,杨文凤游历台湾各地,继续演绎“汉字话语”带来的奇遇:

一日在台湾新庄分府,旅思凄怆,口占一诗,贴于座隅。地方诸官群来见之,自是敬礼甚笃。一日出外间,游县中,土人争先来迎,或有出诗稿求和,或携花笺求书字。凤毫不推辞,各应其求即答。……或书字到夜深,或送酒肴,或携管弦来慰,凡经过地往往如此。

杨文凤所到之处,求字索诗者接踵而至,为了表达敬佩和感谢之意,有人送酒菜设宴,有人携管弦慰情,这一切均来自于贴于座隅的“口占一诗”。滞留新庄十余日,杨文凤前往竹堑分府,邂逅地方官吉寿,与其一家三口(父、子、孙)结成“文字交”:

其地府官奉政大夫吉寿者,北京人,清朝今上皇帝亲眷也。即日来馆慰劳。谈话之间,即席赋诗一章以献,府官见而赏之,袖而归。次日遣其子寄赠次韵诗,并见惠美酒一坛。又次日遣其孙赠以好茶。在此间,府官一家三人每来慰问。其孙年方十四,容貌秀雅。常从十多个人,乘一座大轿来,叫我写字。

吉寿为科班出身的满人,《褔建通志·台湾府·职官》“理番同知”条说:“吉寿,镶白旗满洲举人,嘉庆二年任。”吉寿于嘉庆二年(1797年)出任台湾理番同知,杨文凤与他结识时他应该在台湾知府任上,故有“府官”之称。几天后,杨文凤离开竹堑,转至台湾城,拜谒太守庆保,堂上有一段对话与互动:

大守姓曰庆,名保。其日坐堂上问凤等,道:“琉球海外小邦,而今被中华风教,至于文字亦颇有通之者。”顾左右取笔砚来面试。凤出班对曰:“海外远人,不识礼数,敢不献丑以谢高恩。”即书七言律诗以呈。庆保见之,赏文凤以诗集一函、亲笔对联及衣服等物。


(二)杨文凤与福建文人的交流

杨文凤一行在台湾滞留四个月左右,由台湾官方派船送往厦门,嘉庆八年(1803年)二月八日入住福建琉球馆。石冢崔高把话题从台湾转到福建,问:“在福州,曾见读书人,听其谈论否?”杨文凤写字作答:

见一二才子,文凤不识官话,言语不通,书字通言,闻其大略耳。读四书五经,用宋朝程朱注解,又旁及诸子百家之书,又学作文章,此天下皆同也。但闻今中国考试文章取士,故读书者专为举业作官计耳。当其考试,考其文章,定其高下,取其中选者,或为秀才,或为进士、举人等科目。中国为学,此其与我邦少有不同。

杨文凤到了福建,依然因为“不识官话,言语不通”,继续以笔谈与当地人沟通,他得到的信息是福建读书人盛行程朱之学,为“举业作官”而埋头于八股文。当地有位文人名叫陈邦光,曾经随使者去过琉球,杨文凤与他有一面之交。一日杨文凤登门拜访时,陈邦光的弟子们皆看轻琉球人,于是陈邦光说:“此几位在琉球博览饱学,汝等请出题求诗文。”弟子们大多不信,取来笔墨让杨文凤即席作诗,杨文凤当场挥毫写下七言律诗,众人传观后惊叹不已,表示以后再不敢轻慢琉球人。

综上所述,1800年杨文凤与清朝册封使笔谈展示才华,从而一举成名;1802年因文才入选进贡船使者赴华,途中遇难漂至台湾,又因笔谈赋诗获官民青睐,1803年得官船护送至厦门、福建;在福建虽然也是“不识官话,言语不通”,但娴熟的“汉字话语”再见奇效,令当地人的“琉球观”大幅改观;同年五月末或六月初回到琉球,马不停蹄又奉命出使日本,与萨摩藩士石冢崔高笔谈交流,追述台湾、福建漂流奇闻,成就《琉馆笔谈》一书。


四、柳得恭与李鼎元

话题再回到李鼎元借助笔谈编撰的《球雅》,这部中琉辞书在李鼎元离开琉球时已成初稿,除了前述《使琉球记》《师竹斋集》《琉馆笔谈》之外,向寻志《伊集氏家谱》也有“著作《球雅》一部以呈,此以官音译球语者也”记载。

然而,这部中琉合作之杰作、笔谈交流之结晶的《球雅》,此后似乎音信全无、去向不明,因此出现种种猜度。《最新版 沖縄コンパクト事典》“球雅”条云:

[球雅] 1799年,册封使李鼎元发起编撰琉球语辞书。以杨文凤为主,在向寻思、向世德、向善荣、毛永芳4人(1802年作为官生赴中国留学途中海难而亡)协助下编集而成,然是否版行不得而知。

《球雅》编撰起点设为“1799年”不甚妥当,这仅是清朝任命册封使的时间,册封使起航时间为嘉庆五年(1800年)五月七日,李鼎元起意编撰中琉辞书并定名为《球雅》,应该是抵达琉球之后的五月二十九日;李鼎元仅仅是发起人,而杨文凤主导编撰工作的说法也失公允。然而令人唏嘘不已的是,四位参与《球雅》编撰、才华横溢的琉球青年文人,1802年获得赴中国留学的机会,却不幸丧身海难事故。

岛尻胜太郎是较早关注杨文凤事迹的日本学者,他在《楊文鳳:隠れたる詩人》一文中提到李鼎元与杨文凤的交流:

文凤不善华语,以笔谈不假通事与天使交流,李鼎元感叹笔谈如此通快利便,早知就不需口传。李鼎元采集寄语,目的是编纂《琉雅》。

岛尻胜太郎认为李鼎元编撰的辞书为《琉雅》,笔者多年追寻《球雅》不得,读了此文之后又开始在国内外各藏书机构寻觅《琉雅》,依然一无所得。

2000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刊行黄润华等编《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该书影印了《琉球译》抄本,在《出版说明》中声称:

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译》是一部汉语与琉球语对照的辞书。……在有关史料中,记载有《琉雅》一书,为清嘉庆朝内阁中书李鼎元所著。……但《琉雅》一书遍查未见,此《琉球译》也是海内外独见之孤本……。

该书编者也认为李鼎元编撰过一部《琉雅》,但“遍查未见”。《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影印《琉球译》时,只注明“清抄本”,未署作者姓名。然而,2012年鹭江出版社推出的《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1辑)也影印了这部《琉球译》,并署“[清]翁树撰 清钞本”。“翁树”其人遍查不得,查看影印件,署名为“大兴 翁树昆钞”。

翁树昆系翁方纲第六子,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忠叙,号覃溪、苏斋,顺天大兴(今北京大兴区)人,是清代书法家、金石学家。乾隆十七年(1752年)进士,授编修,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翁树昆受家学熏陶,也善书法、诗文,甚至为其父代笔。翁树昆虽曾游历朝鲜,但未去过琉球,所以不可能编出《琉球译》,故仅仅是抄写者而已。

那么《琉球译》的作者究竟是谁呢?嘉庆六年(1801年)四月一日,朝鲜燕行使柳得恭抵达燕京,他与李鼎元是旧识,得知李鼎元刚从琉球返回,四月十五日登门拜访,笔谈叙旧。柳得恭在《燕台再游录》中抄录了二人的笔谈:

问:想多大作,如周侍讲《略》。

答:此行有诗三百余首,《使录》一书外,有《琉球译》一书,上下二卷,己脱槁。诗录尚未清出。

……

墨庄曰:吾著《琉球译》,始名《球雅》,何如?

余曰:非草木虫鱼,只翻其言语文字,故不当曰“雅” 耶?何故改之?

墨庄曰:雅不止草木虫鱼,五雅皆以雅立名。昨有人言球语,球字不足为雅,故改以译。

从上述笔谈可知,《琉球译》的作者是李鼎元,分上下二卷,原名《球雅》,回国编定以后,递送相关人员传阅,四月十四日(与柳得恭笔谈前一天)有人提出“球字不足为雅”,因而易名为《琉球译》。

李鼎元与朝鲜燕行使素有交往,如蔡济恭《含忍录》(1778 年)有赠别李鼎元诗,李德懋《入燕记》(1778年)记与李鼎元赠礼、笔谈、叙别,徐浩修《燕行记》(1790年)提到李鼎元和诗,洪良浩《燕云续咏》(1794年)言及李鼎元藏《登岱图》,柳得恭《热河纪行诗》(1801年)有李鼎元赠诗,柳得恭《并世集》(1801年)提到李鼎元出使琉球,尤其与柳得恭文交甚密。

另翁方纲、翁树昆父子与朝鲜人交谊颇深,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朝鲜燕行使成员朴齐家、柳得恭即与翁方纲交游,嘉庆十五年(1810年)金正喜随使燕行,李鼎元、翁树昆同席与之酬唱。翁树昆手抄李鼎元《琉球译》必有其脉络,李鼎元提到“昨有人言球语,球字不足为雅”,促成李鼎元改《球雅》为《琉球译》之人,或许与翁树昆有密切关联,甚至有可能就是翁树昆本人。


以上考察了李鼎元、杨文凤、石冢崔高、柳得恭等人的跨国交流,时间定格在19世纪初,空间涵盖北京、福建、琉球、台湾、萨摩,维系这些涉外人员顺畅开展交流的纽带,是东亚汉字文化圈内的视觉交际手段、汉文笔谈的话语体系。到了19世纪中后期,这种交际方式上升为近代条约的外交话语体系,汉字的持久辐射力与国际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


篇幅有限,注释从略。


作者简介

王勇,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求是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原载《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2期

转载自“河南大学学报”公众号

作者 | 王 勇

编辑 | 汪靖姗

审核 | 边田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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