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逸君 | 她说想把世界上的坏女人都收集到一起
和Pixy廖逸君聊天,你会感受到她本人与作品之间的强烈反差。她说话温柔而平缓,轻轻柔柔的细嗓子,圆圆双眼上齐齐的黑色头帘,四十余岁的她却像在乡间小坡上,身着格子裙散步的清新少女。而她的作品却充满难以言喻的冲击力,通过表现女性对男性的控制与占有,挑战观众对“男主女次”的传统异性恋关系的固有观念,并反思这样的传统是否是唯一的选择。
Pixy就是时常带来反差的女性艺术家。于她而言,这是顺理成章的,她不刻意表达什么,也不完全认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Pixy常把自己和伴侣Moro当作模特。2006年,两人相识于孟菲斯大学校园,Moro是音乐专业的学生,比Pixy小5岁。2012年,他们共同组建了PIMO乐队。与Moro的相遇促使她找到艺术表达的声音,并通过这种方式来探索伴侣关系中的权力与可能性。虽然不是真实记录,作品也随两人的成长发生着变化。
对性及男女关系固有印象的颠覆,以及Pixy对“特殊关系”的略带调侃意味的直白表达,两者相遇时产生的化学反应,让观看Pixy作品的过程变成一场充满诧异与惊喜的体验,并由此看到亲密关系的更多可能。我们是否也能从Pixy有趣活泼的风格里,找到探索生活可能性的幽默感呢?
1979年,出生于上海。
2005年,前往美国孟菲斯大学就读摄影专业硕士。
2008年,在孟菲斯当地举办首次个人展Experimental Relationship。
2018年,参加在厦门举办的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节,获Madame Figaro女性摄影师奖。
2018年,出版Experimental Relationship Volume 1,于《假杂志》平台贩售。
2020年,于前波画廊进行新作品New Wife, Old House的个人展。
2021年4月,个人展Your Gaze Belongs to Me在美国纽约Fotografiska摄影博物馆举办。
你是怎么成为摄影师的?
我在上海本科毕业之后,做了几年平面设计师,但发觉这是个为客户创作的很有限制的职业,而我希望做表达自己的创作。于是去美国读摄影。毕业后我留在美国,接一些摄影相关的工作,慢慢成为了摄影师。其实一开始我不清楚要拍什么主题,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类型的摄影师。但我去孟菲斯遇到了Moro,拍了一些以他为模特的照片,好像忽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摄影语言。
选择孟菲斯是因为我隐约记得Elvis Presley(猫王)从前好像住在那里。小时候妈妈送我的第一盘磁带就是他的专辑。我很喜欢音乐,感觉做音乐的城市应该会有意思有文化,我就去了。
第一次在视频里看见你时,觉得语气、打扮都很秀气,不像作品呈现里的那样,这给人比较强的反差感。你在平日里是比较温柔的吗?
很多人都有提到这种反差。我性格确实很温和,但在作品里有一种超自我的性格。女性时常出现外表和内心不太一样的情况,也许看上去温柔、说话声音很嗲,但这不代表她是这样作风的人。我们在生理上会有一些劣势,比如力量小、个子矮,这可能带来不安全感。
一开始拍照时,我的握力太小,甚至没办法按快门球,于是让我的男朋友Moro去按,这也成了作品的特点。Moro按快门实际上代表他在拍照的瞬间拥有一定权力,在画面里是力量的表现。权力并不全部由我支配,这会赋予拍摄更复杂的特性。
但自拍得自己按,这样才能表现出一张照片里权力的完整。后来我增加了锻炼,慢慢有了些力道。按得了快门其实蛮开心的。有时女性确实被生理特性限制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尽力去改变。
你的作品表现的是你们的真实情况,还是要表达“女性必须非常强势”这样的想法?
我当时的初衷并不是很多人想的“女性必须强势”,关键是我遇到了Moro。我们经历、经验差异很大,我是工作过的人,而他刚高中毕业,小我五岁。这使关系显得很特别。
起初他只是帮我拍摄影作业。他很信任我,也乐意帮我。但完成一些作品后,老师同学都说,我好像对男朋友不好。我就想,他只是帮忙,这很奇怪吗?那时我才察觉,可能是我们的特殊性让我有了十足的话语权,而Moro其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被拍摄对象。
有的男性不愿意做这种事,他们想保持威严,不愿示弱。Moro没有这种顾虑,他好像不在乎社会塑造的传统男性印象。这和我那时所以为的日本男性的“大男子主义”很不一样。他甚至能被称作偏女性主义的男人。不过在音乐方面,他的强势就和你在作品里看见我的强势差不多,是完全相反的,他教了我很多。
所以我想向大家解释为什么我能拍出这些照片。我们的关系是自然形成的,我想跟大家分享为什么。当然这也是我的一段感情记录,很私人。现在去回顾,我觉得那会我们都很年轻,照片反应出我初识他的新鲜感,并且充满了幻想。
作品还会让我反思,自己对关系的认识是不是浅了,或者是不是应该改变态度,所以维系感情的想法也会慢慢表现在作品里。如果继续看我之后的作品,你也许能看出我们随着时间推移,关系多少是有变化的。
你曾提到Pinky Violence(粉红暴力)和Yakuza(日本黑道)给了你很多灵感。
它主要是以女性危险角色为主的电影,日本东映在六七十年代拍了一批这类电影。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颠覆了普通人对女性的印象。我们从前一般都觉得女性应该是温柔善良的,应该被保护。而在电影里,她们十分凶猛暴力,但还会维持女性美的特征,比如在执行刺杀的时候,会穿特别好看的和服,露出肩膀或者大腿,拿着刀往前冲。电影里也都会涉及到用性诱惑敌人的桥段。我觉得这种电影展现了女人的双面性。她很美,又有诱惑力,但也危险。
Start your day with a good breakfast together的想法是什么?
我觉得木瓜这个水果特别有意思,它被打开以后,里面的果肉颜色是很鲜嫩诱人的红橙色,但中间看着黏糊糊甚至有点恶心,类似女性的生殖器官,还有一种敞开的、等着人去享用的感觉。如果把它放在男性身体上、替换男性的器官会怎么样呢?以女性的视角看男人的身体,其实也很有观赏性,和女人的美不一样,男性身体的美是更为坦诚、简约的美感。配合木瓜置换下半身,产生一种等待人享用的感觉,很有趣也很有视觉冲击效果。
New Wife, Old House系列,给我的感觉更柔和,更生活化,更复杂,你们的关系也不像之前是十分明显的女性主导。为什么有这种变化?
这组照片是我在Moro外婆家拍的。一般拍照片的时候,我是以我和他为原型,但是这一组我联想到了家庭的概念。在拍的时候,身处在他的外婆外公当时的生活场景里,我感觉我们不单是表现自己,也表现了家庭普通夫妻的一面,是更传统的一面。
我在屋子里发现了一首外婆的短诗,她写道:“清晨的阳光照在丈夫汗湿的背上,他还没有习惯用除草机割草。”这首诗给我一种生活化的代入感。似乎你从屋子望出去,看到那个小院子,就能想象外婆看到外公辛苦地在太阳下割草。我很感动,明明是件小事,但两人在一起生活很久之后,外婆还能将这件小事记录下来,也许她觉得这是很美的一件事。
他们两个人各自都将自己一生的时间交给了对方。在疫情背景下,这种陪伴额外触动我。因为无法出门,被迫天天和伴侣呆在一起,会考验我们是不是真的适合。人一生可能要做、想做很多事,但最后也许会发现,生活最主要的其实就是平淡、平常的琐事而已,你和伴侣之间也是由许多小事构成的。
你对公众的反响有什么预期吗?对你有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我无法对观众产生预期,因为他们也在变化。最初做展览是在孟菲斯的街上,一些非艺术背景的群众进来看,我感觉他们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对亚洲情侣在做什么。在中国时我没有这种感觉,去美国后,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你的亚裔身份,所以你做的事好像不会和他们产生联系,反正是他们难以理解的亚裔。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自得其乐,因为我也没有办法。
做了展览,作品发表后,慢慢有人产生了兴趣,首先就是年轻女性,比如记者或作者这样的人。我接受了很多女记者的采访,慢慢地,她们开始对外解释我的作品在表达什么,我通过这种方式又被更多人看见。刚去美国是05年,大众对女性声音不是非常关注。但近几年可能受me too运动的影响,大家都开始关注女性想表达什么。我也是在受到类似“女权思想”的评价之后,才去了解了更多女性主义的想法,发现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也许是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的思考和创作,都会有相似之处吧。
但我也说到Experimental Relationship是十分个人的作品。而且我认为做艺术不能迎合政治正确,否则反映不了真实的内心。所以我的创作只能说,是和在美国的女性运动以及现在社会关注的话题方向契合了。我也比较幸运,大家都在谈论女性,也相对宽容。如果不是在这个年代,搞这种艺术创作可能活不下去。
你觉得你所了解的女性从小时候到现在,从中国到美国,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觉得这不是以国界或种族划分的,关键还是和生活经验相关。我从小到大崇拜了许多女性,包括现在喜欢的女性摄影师、音乐家,她们对塑造我成为今天的自己,都起了关键作用。她们不是以漂亮闻名,而是比较独立、成功,或者比较特别、另类的女性,比如武则天,冰岛的Bjork,爱尔兰的Sinead O'Connor,法国艺术家Sophie Calle,还有芬兰的女摄影师Elina Brotherus。她们也许是别人觉得奇怪的女生,但都活出了自己的样子。
这些人,还有最近热门的女性思想也有影响到我。持续性的讨论氛围,会让你慢慢觉得有些事不是理所应当的,有些事不太公平,会想要表达,这种影响对每个人都有,不论男女。我现在想做的更多是去影响周围,去共享一些经验,比如我想为小时候发声,公开地告诉大家我是多么崇拜武则天,让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知道,不止一个人这么想。
所以以后的创作方向会从偏个人的视角转向较为公共的一面?
是的。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很喜欢武则天的电视剧,每天都等着看的。那时候有个姐姐,她和家人说,长大以后要做武则天。我觉得她很离经叛道,心里想:怎么能这么说,别人都说武则天是坏女人。最近重新回忆起这件事,我会发现自己那时十分崇拜甚至迷恋武则天,然而因为周遭环境都觉得她是恶毒的女人,她不择手段才当上了女皇,所以一直不敢承认。
这也许扼杀了许多女孩子的梦想,因为社会否定了历史上为数极少的女性统治者。要是这种形象不被批判,而是被积极宣传了,也许会成为许多女孩的榜样,她们就会想要成为成功的女性。基于这个原因,我之后想要把世界上所谓的坏女人都收集到一起,世界有名的坏女人还挺多的。然后用创作来表现一种“所有人都崇拜她们”的感觉。所有人认识她们,不在乎她们的恶名而去崇拜这种权力,这也许会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
Pixy个展《Your Gaze Belongs to Me》
摄影:Dario Lasagni
你觉得现在对女性的关注是好事吗?
我觉得是。现在这些话题变得能够产生流量了,但我觉得还是很有意义的,影响力也更大了,不单单是女性,男性也开始支持。有一次和我一起展览的五十多岁的女性艺术家,她说她理解我所想表达的,因为她的伴侣也比她小,她有很多相似的体验。
在此之前我没有看过这种类型的作品,这也是我做的原因之一,因为有些事不是大家不说就没有。我只是在说我自己,一个私密和个人化的经验。但这个经验其实很多人是共享的,只是没有人去说。
Credits
采访/撰文:小苏
摄影/摄像:Pixy廖逸君
剪辑:王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