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 | 站在十字路口,目击成长
人在世界上的处境究竟是什么?这是艺术家喻红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它指向了人性与世界的互动。阿瑟·丹托(Arthur Danto)曾经预言绘画的时代已经结束,这一推论的断言来自于绘画语言在艺术史上的发展,从具象到非具象,直到绘画被彻底解构为单纯的美学元素(点、线、形、色),最终走向极少主义。在这里,绘画似乎走向了消解,已经不再为艺术提供任何新的内涵。
但这样的论断,至少在后来的艺术史中,并没有像阿瑟·丹托所宣称的那样,绘画走向死亡,虽然曾短暂式微,但最终我们看到绘画依然展现出了源源不断的活力。在喻红这里,我们正看到了绘画的这一生命力,它展现的是活生生的生命经历,而非抽象而冰冷的语言符号。喻红的绘画展现了对人的关注,这种关注将现实中的人的生存景观放置于大时代的背景之中,它被表现出一种生活的舞台,从她自身出发,直到对这世界的关怀。
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她走在现实与非现实的两条路之间,并以女性的视角来看待整个关于人类的境况。人的复杂状态在喻红的笔下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如一个真实的万花筒,画中人物的角色也正是我们自己的角色。艺术家从不吝啬于笔墨去描绘人类所身处的选择与困惑,在那里,十字路口的意象常出现于画面之中。
艺术家渴望一种出路,这种出路既是她自己的寻路,也是对世界困顿的一种寻觅的期望。她回归于一种对生命成长的珍视,一种对人的意义的坚守,这种关切来自于她对生命存在的真正关怀。这份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力量,促使她继续走在这一条路上,就像那些自喻为知识分子的预言家宣称绘画已死,但她也依然坚称:绘画永不会死。
1966年,生于北京。
198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1991年,参加“新生代艺术展”。
1993年,参加“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
1994年,在纽约举办“喻红、刘小东近作展”。
1997年,参加“第47届威尼斯双年展”。
1998年,参加成都“上河美术馆首届收藏展”。
2000年,参加成都“转世时代—2000中国当代艺术展”。
你的成长经历为你的创作提供了怎样的养料?
我的成长经历是80年代的大学,正好刚刚改革开放,很多新思想,包括艺术形式和流派就传进来。那是一个很兴奋的学习期,学习各种新知识。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一直在转型。每一个人作为一个小个体,在大时代的洪流中也会有各种五味杂陈。所以,我的成长或整个社会的发展,对我的创作会有很多影响。我的艺术基本上都是关于人在整个大时代的社会大背景下,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的变化,最基本的人性是如何在这种大环境中不断地生存,不断地演化,面临各种的处境,如何去解决。
在早期的《目击成长》系列中,你是如何从艺术走进这样一个关注自身的阶段呢?
“目击成长”创作的契机,是因为我有了孩子。看着孩子长大,从特别单纯的状态一步步成长,家庭与社会和整个时代都在不断地塑造她。我也在其中反观自己,我曾经也是一个被书写很多东西的这样一个生命。随着时代的发展,我和我女儿是两代人,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有不同的命运。我成长的社会环境是一个比较封闭和单一的社会,而她的时代是一个与世界对话的时代。我对此感兴趣,人是如何成长,社会与人之间互动的关系。所以,我就开始创作《目击成长》这个系列,并一直持续不断成长。
《目击成长》系列:《1978年 喻红12岁》
《人民画报》1978年第11期第30页喻红和北京市少年宫的同学们在景山写生
1978年喻红12岁和全家人在一起
年代:2000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100 x 100 cm x2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目击成长》系列:《2017年 喻红51岁》
2017年8月2号, 利比亚,摄影师 Angelos Tzortzinis,来源于AFP Getty
2017年喻红51岁在格陵兰
2017年刘娃23岁在耶鲁毕业典礼
年代:2019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报纸66 x 100 cm,绘画100 x 100 cm x2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目击成长》系列:《2019年 喻红53岁》
《时代》2019年12月30日封面 年度人物 Greta Thunberg
2020年喻红53岁喻红在龙美术馆个展
2020年刘娃25岁在水长城
年代:2021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报纸100 x 66 cm , 绘画100 x 100 cm x2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你认为,“人性”与人是如何在这个社会、世界成长和生存?在你的《游园惊梦》系列之后,我们看到了一种人与现实交错在一起的生存景观。
《游园惊梦》这个展览有很多作品,基本上都是比较主观的视角,然后和社会现实发生碰撞,表达的都是人和基本的人性在不同历史阶段或处境中,面临的很多不同问题,但我认为人性基本是一致的。生存和发展是为了寻找更广阔的生活生存环境,更有利于自身个体或族群的发展。
中国几十年的变革中,每个人都是在快速变化的处境当中去生存,每个人都多少会有一种对处境不断适应、不断平衡和对话的状态。《游园惊梦》系列基本都是如此,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在如此快速发展的世界中,究竟应该如何去理性判断和思考我们的发展道路?
《游园惊梦》
年代:2015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510x91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你谈到了发展道路的判断问题,就像我们经常会在生活中遇见十字路口,那你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中的体会如何,并如何把这种思考带进你的绘画中?
我们每天都会在生活中进行判断,而更长远的发展更是困扰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因为每个人都会在不同阶段面临到不同的发展问题,包括我们自己、社会和时代,都在一个不断寻找出路,不断寻找一个最优解的过程。其实全世界都在这样,就像现在全世界的疫情,各种不确定的东西,无论从个体到国家,都在寻找一个适合的出路。
因为我主要的语言媒介就是绘画,这种媒介其实不太适合表现纯理论的东西,它其实是靠形象和环境来让观众产生一种联想。我可能会更多地去观察寻找一些合适的形象,比如各种符号,比如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十字舟等等,都是在用一种可以视觉化的形象去暗示多种方向或是选择。用一个特别适合的形象,往往需要很长时间,绘画是一个特别漫长的过程。
《十字舟》
年代:2016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140x15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守株待兔》
年代:2016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300x15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方向感》
年代:2016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76x97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我记得有件作品是与电线杆和站在上面的人有关的(《百尺竿头》),这种形象的寻找是不是在你生活中常常是这样的状态呢?
特别日常的形象反而能够给人更多的联想,电线杆也是如此,同一处境下不同人的生存状态。以前在798旁边有一个老画室,有一天出门看到有一个特别高的电线杆,上面有很多设备。虽然这种东西天天就在生活里,但那天在突然之中,我认为它可以成为绘画的一个元素,有时候需要一个契机。我有一张作品叫《天择》,画中有很多人在树上生活,这张画就是受戈雅的绘画影响。当时创作这件作品时,常在思考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树。树大部分都是往上的,树冠也会比较小,直到有一个冬天,在我经常路过的修鞋店的边上有一棵树,横着长,枝子全都往上,一下就把我绘画的问题解决了。
《百尺竿头》
年代:2015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200x250cm x 3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创作的一系列有关“天”的作品中,如《天井》、《天问》、《天幕》、《天梯》等,你认为,“天”究竟是什么?它与你的生活和艺术有什么联系?
那是在尤伦斯做展览的时候,当时对敦煌壁画和西方教堂绘画很有兴趣,所以我就想把这些画都放到天花板上,所以很多作品都跟天有关系。刚才这几个作品都是以“天”开头的,这个展览也叫做《金色天井》。我们最早的绘画都是洞窟绘画,在墙上或天顶上绘画,比如动物狩猎或手印,后来才变成一张张画。许多宗教绘画都是在天顶的墙上,比如敦煌或教堂,所以绘画不应该仅是一幅幅割裂的作品,我想让绘画回到最开始应该有的样子,我希望给观众一个场域去重新感受绘画。“天”对我来说,一方面是观众向上观看的方式,另一个也是最基本问题的追问,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面临的问题应该怎样去解决?这些都是核心问题。
《天梯》
年代:2008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600x60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天井》
年代:2009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500x60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天问》
年代:2010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500x60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天择》
年代:2010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500x60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天幕》
年代:2010
材质:布面丙烯
尺寸:500x600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你的创作中,能看到一种处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状态,如果从绘画上来说,造成画面的这种呈现结果,是有着怎样的思考和缘由?
我一开始就有超现实的元素了,最早的女性肖像时期画了一批作品就有超现实主义的元素,背景被抽空,人物处于一个虚空的环境中。我觉得我的艺术线索基本上就是写实现实和超现实,这两条线一直交错,有时更偏现实,有些更偏超现实。我们生活的处境,在这当中的人物,看起来很真实,其实并不完全,更多的是两种都有,都在我们的意象中,所以,这两条线我都在同时走,并且成为相互交错的关系。
《肖像系列》
年代:1989
材质:布面油画
尺寸:均为130x97cm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一名女性艺术家,你认为在艺术上,性别差异的视角存在吗?你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直接简单化地去回答,不能很机械地去用一个方法去概括男人、女人或跨性别者是如何想的,但从我个人的创作来说,我觉得从最开始学习和创作时,是没有意识到女性视角的。那个时代的社会也不太去讨论这个问题,也没有这个概念,我真正开始意识到女性视角时,是从我有了孩子之后。我真正体会到了女性有了孩子和男性承担的角色是完全不一样的,然后去反观自己的生活,把这些才表现出来。
我只能说对于我个人而言,女性视角是存在的,我不能说我跳出女性视角变成一个男人会怎么想。没有办法跳出来,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具体的身体里,不可能变成一个抽象的纯人类,每个人都在具体的身体和处境中去生活和观察世界。
Credits
采访/撰稿:黑匣子
摄影:梅国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