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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行 | 梁漱溟:陈独秀、李大钊和我

梁漱溟 艾恺 社会理论 2022-07-02


受访人 /  梁漱溟 

访谈人 / [美]艾恺


梁(漱溟):

他(黄远生)离开北京去美国,实在是逃走的。为什么是逃走的呢?就因为他有文采、聪明,很出名的新闻记者,所以袁世凯要做皇帝就笼络他,派人直接对他讲,希望他能够发表一篇文章,赞成帝制。那时候有个美国人叫古德诺(艾:是。),要搞帝制嘛,希望黄写篇文章。他不肯写,不肯写就威胁他,他就只好写。写这篇文章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做拥护帝制的人,所以文章写不好,写得态度不明朗,有的朋友就说这样不明朗的文章交不了卷,拿去不会通过,人家不会满意,你要么呢就是投降(笑),你要么呢赶紧走,他就采取走的道路,偷出北京的。

艾(恺):

他在轮船上写的那篇文章,好像跟您刚才提的这件事情没有关系的。

梁:

他就是为这件事情跑的。《忏悔录》就是说自己过去一直跟上层啊、跟当时的高官贵族打在一团,打在一块儿,虽然好像是不参加他们,虽然不是吧,但是跟那些人搞得很熟,人家要逼他,要让他拥护帝制,他又不肯,不得不跑,所以他这个忏悔啊,忏悔过去生活的问题。由于他是一个有才的人,有才的人也都有欲望,那么在男女问题上、在用钱上很随便,他的忏悔在这个地方。

艾:

他的那篇文章跟您的有什么关系?

梁:

哪个文章?

艾:

就是《究元决疑论》。

梁:

我的《究元决疑论》,我就是看了他的《忏悔录》才写的《究元决疑论》。

艾:

我的意见是,他的那篇文章也提到现代社会的一些问题。

梁:

我的《究元决疑论》就是说,我要是早一点把我的佛学思想贡献给黄先生就好了,我没有对他谈这个,我抱歉。在《究元决疑论》一开头就是说这个话,好像很好的东西没有交给我的朋友。

艾:

这个还是我没错。您觉得陈独秀怎么样啊?

梁:

了不起啊,这个人了不起。

艾:

您是到北大以后才认识他的,还是…… 


1918年,蔡元培等与文科哲学门第二次毕业生合影。

前排左起第五、六、七位分别为蔡元培、陈独秀、梁漱溟。


梁:

刚好在进北大之前就碰见他。就是有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人——是李大钊,李大钊有一次请客人吃饭,请的有陈独秀,也请的有我,第一次见面是这样子。那次呢,陈独秀来是从上海到北京,他的意思是到北京来劝人募股,他搞一个叫作“亚东图书馆”,这么一个出版社,要大家入股凑钱,50块钱一股,100块钱就是两股(笑),希望找一个熟的朋友劝大家入股,凑成他要办的亚东图书馆,他是这样来的。刚好这个时候蔡元培先生从国外回来,接任北大校长,他得需要一个班子,他一个人不行啊。他跟陈独秀本来是老朋友,他就说,“好啦,你到北京了,不要搞什么图书馆了,不要搞什么出版社了,你就来帮我吧”。这个时候陈独秀、李大钊连我,我们三个人同时进北大。


艾:

我的印象是您跟陈独秀的关系,没有和李大钊的关系那么好。


梁:

对,跟李的关系比陈稍早一步,跟陈碰见,还是在李的宴会上,可是进北京大学是陈、李、我同时的。


艾:

跟陈独秀,您……


梁:

我对他很有印象。那个人是一个能够打开局面的人,很有力量的人。


艾:

在历史上您觉得他扮演的角色是怎么样呢?


梁:

他是共产党的发起人。


艾:

是啊,很重要的?


梁:

很重要。


艾:

他跟李大钊,当然也是一起组织成立共产党。


梁:

他们两个人的朋友关系非常好,但两个人的性格不同。


陈独秀(左)和李大钊(右)


艾:

那李呢,是比较……


梁:

李呢,表面上是非常温和的一个人,表面上很温和,同大家一接触,人人都对他有好感,实际上骨子里头他也是很激烈的。


艾:

他个人跟别的人的关系搞得比较好。


梁:

比陈独秀搞得好。大家对陈独秀都有点敬而远之(笑),怕他,因为他对人常常当面就不客气。在学校里开会议,他算是文学院长,开头叫文科学长,另外还有一个理科学长,搞物理的夏先生——夏元瑮,两个人地位是相同的,一个是文科,一个是理科,在会议席上他有时候对夏先生就很不客气,让人下不来台,所以……


艾:

李大钊不会这样。您觉得这两个人,哪一位和您自己……


梁:

我当然还是跟李的关系好。


艾:

那主要原因是李温和,还是……


梁:

哎,李温和。


艾:

那李的思想有没有比较接近您自己的?是不是跟思想有关系,或者说是为人的关系?


梁:

很奇怪。很奇怪是什么呢?陈独秀、李大钊都是搞共产党,可是李先生没有说过一句话拉我入党,不知道为什么(笑)。朋友关系很好,可是从没有介绍我也参加共产党吧,他没有。


艾:

那陈独秀呢?我记得是有,跟您讲过,《中国人民最后觉悟》[1]这本书,提到陈独秀批评您乡村建设的观念,说是小资产阶级的什么幻想,那个时候陈独秀是要您参加党,您没有……他也没有……


梁:

没有,他也没有让我参加党。


艾:

那您和胡适的关系怎么样?您觉得胡适这个人怎样?


梁:

胡适这个人很聪明。


艾:

您经常跟他相处得好吗?


梁:

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当时在北京大学,有旧派,有新派。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都算是新派,还有那个鲁迅,不过他不是北大教授,是教育部的人,在北京大学兼一点课,教有几个钟点,就是讲“中国小说史”,跟北大的关系不深,可是他也是属于那个新青年派,新青年里头陈独秀、胡适、李大钊,还有一个陶孟和。


艾:

这么说您跟新青年派的人关系不太近,您跟什么人的关系非常接近,那个时候?


梁:

当时北大有新派有旧派。(艾:是。)学生出刊物,一个刊物叫《新潮》——潮流的潮,一个刊物叫《国故》——《国故》讲中国旧学问,在学生里头有这么两派,背后都有教授支持。我是既没有在新派,更参加不了旧派。因为旧派讲中国旧学问啊,我没有。毕竟那个时候,我是比他们都年轻,胡适也长过我,不过长不多,大概长我一两岁,李大钊大概长我三四岁。


《新潮》和《国故》与《国民》同在1919年推出,由北大学生独立运作,形成“鼎足而三”的局面。


艾:

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

没有大那么多。


艾:

您是1893年(梁:对。),那您出生的时候胡适已经三岁,在台湾台东那边他父亲做县长的时候。书里也写了,您是比这些人年轻一点了,胡适、李大钊,当然鲁迅、蔡元培都比您大很多了。这是您为什么不跟新青年……这是您要离开北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您的年纪比较轻,不太容易跟各派的人……


梁:

我在北大是民国六年(1917)进去,民国十三年(1924)离开,首尾在北大有七年。我的记忆啊,蔡先生长我三十岁,好像胡适长我一岁的样子。


艾:

我所研究的,他(胡适)是1890年生的[2],您是1893年生的,三岁的分别。第二章讲您的家庭,您生的时候,那个时候胡适已经几岁了,毛主席那时候两个月(梁:毛主席跟我同年生,可是就是月份晚一点。),就是因为这个我记得很清楚是胡适比您大三岁了。


梁:

陈独秀大得多。


艾:

还有一位哲学系的杨先生,是毛主席的岳父。(梁:对。)您就是在杨先生家第一次跟毛主席见面的?


梁:

对,是那样。


艾:

那您是与杨先生比较谈得来的人吗?


梁:

杨先生名字叫杨昌济,号怀中。杨怀中先生,这个人是年纪大,比我们都大很多。他在北大,我们都是在哲学系,他是讲“西洋伦理学”跟“西洋伦理思想史”。我们彼此都在哲学系了,同事了,可是岁数比我们大很多。他确实常常到我家里来(艾:噢。),为什么常常到我家里来?不是看我,是看我的一个哥哥。


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后不久,便聘请梁漱溟到北大教授印度哲学,梁漱溟晚年回忆道:“我是为蔡先生引入北大而得到培养的一个人。而今我已九十有五,追忆往事,真可谓培育之恩没齿难忘。”


艾:

噢,是这样的,他是已经认识您的哥哥了?


梁:

对。


艾:

这就清楚了,我以为因为您是哲学系的人,所以常常在一起呢。


梁:

我的这个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


艾:

哦,不是您的亲哥哥。


梁:

是同族的哥哥。


艾:

那是表哥?


梁:

不是,同族,就是他也姓梁,我也姓梁。(艾:噢。)如果是表哥,他就不是姓梁的了。中国的说法,跟外国不一样。(艾:是。)他也姓梁,他算是湖南人,现在我的桌子上正在写一篇文章,就是湖南省要修省志——本省的历史。省志里头有一篇叫作《人物志》,《人物志》里头有我这个一家的老兄,在湖南是很有关系的一个大人物,而他呢,又曾经到北京来同我住在一起,所以现在湖南修省志要给他写传,传就要我来写,桌上正在写。


艾:

因为杨先生是湖南人这个关系?


梁:

底下说一下杨先生跟我这个老兄的关系。跟我老兄是怎么一个关系呢?就是当北京光绪皇帝要变法维新——因为康、梁的影响,变法维新,就全国各省来说,响应北京的维新运动,第一个就是湖南,各省比较,是湖南。


湖南的当政的人,主持湖南政权的人——从前就是各省的巡抚,有的省有总督,湖南跟湖北合起来一个总督,湖南本省就有巡抚,湖南有几个有名的巡抚。在北京的维新运动的时候,就全国各省来说,最领先的维新运动,我这个老兄,他参加了湖南的维新运动,现在他们正在让我写的。比如举例来说,那个时候受欧洲的影响,开头中国人就叫作“讲求洋务”,后来觉得“洋务”这个名字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要讲“时务”,那么在湖南首先设时务学堂,时务学堂的总教习就是梁启超,我这个老兄就是帮助梁启超搞时务学堂的。那个时候就要兴新学,也要办实业,办实业就有个实业学堂,我这个老兄就主办实业学堂,实业学堂里头是什么呢?里头是工矿,就在全省里头设了有矿务局,有学务处,我这个老兄又参加学务处,又参加矿务局。


而这个杨先生呢——就是杨昌济——杨怀中先生,算我这个老兄的学生,管我这个老兄叫老师。因为当时要变法维新,一方面是要学欧美,所以派人出去到欧美留学,当然,如果就近到日本留学好像也比较方便,所以一时留日的人非常多。我这个老兄他就建议给省当局——给这个巡抚,我们派年纪轻的人出去学,不如派在国内已经有点知识学问的、有根底的人出去好,省当局——巡抚就赞成他这个意思。他就建议,本来不是各省都有考举人,第一是考秀才,秀才……█


本文节选自《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晚年口述[增订本]》第二章,梁漱溟,[美] 艾恺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


注释与参考文献:

编者注1:经过查证,本文较原书修订了两个人名:将原书中的“彼德洛”修改为通行译法“古德诺”;将原书中的“夏元傈”修订为“夏元瑮”。如有错误,恳请指正。

编者注2:封面图上人物从左往右分别为雷国能、李大钊、梁漱溟、张申府,拍摄于1919年,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

编者注3:经过查证,本文中提及梁漱溟的族兄指的是梁焕奎。

梁焕奎(1868年-1931年),字璧垣,号星甫。长沙府湘潭人。清朝政治人物、实业家。在湖南帮助成立时务学堂。1903年创办湖南高等实业学堂,任湖南留学生监督。后任湖南矿物总局提调。梁焕奎与梁漱溟为同高祖的兄弟行。

资料来源:《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 湖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8辑)》p219-220;维基百科梁焕奎词条。


〔1〕 应为《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整理者

〔2〕实为1891年。——编者



编辑 丨邵莹婷

校对 丨黄海芮

审核 丨陈烨广、赵逸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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