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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宅的人类学”专题(一)丨 李安宅:人类学与中国文化——《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译本序

李安宅 社会理论 2023-03-11

策划人/陈波

李安宅先生(1900-1985)1924年9月从齐鲁大学转学至燕京大学,在社会学系主修社会学;1929年夏,以论文《〈仪礼〉与〈礼记〉之社会学的研究》获科学学士(B.S.)学位。此后,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人口调查所,北平平民大学和北平大学等校任职;1934年夏,因吴文藻、吕嘉慈等推荐,受罗氏基金会资助,赴美留学,主修人类学;1936年回国后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任教,次年前往西北进行实地研究,直至1941年夏接受华西大学之聘。1947年出国访问之前,李安宅先生主持华大社会学系和华西边疆研究所,以“研究、训练、服务”为宗旨,推动相关研究。


1934年以后,李安宅先生的志业定于人类学。本期推送1935年7月27日李安宅写于北美祖尼村的“人类学与中国文化”,即是他的志业定位之作,而“回忆海外访学”有助于我们理解他在域外的访学经历。


李安宅先生的学术探索较为宽广,我们推送王铭铭从李安宅先生的本科论文而展开的有关“礼”的社会理论的讨论(“从礼仪看中国式社会理论”,2007年),对我们理解、继承和拓展中国学术传统具有重要意义;此后有陈波的“儒学人类学”(2009年),张亚辉的“安多社会的知识性格——读李安宅《藏族宗教史之实地研究》”(2014),岳永逸的“魔障与通胀:李安宅的意义学”(2021年)等,皆是基于李安宅在不同领域所作的著述而展开的梳理、讨论或推进性研究。曾在四川师范大学外语系学习和工作多年、现在国外大学执教的龙达瑞博士回忆李安宅先生晚年生活和介绍域外学者研究李安宅先生的文章,值得我们参考。


这是李安宅1935年7月于美国新墨西哥州祖尼人村落中进行实地研究时所写的重要文章。它着眼于当时愈演愈烈的国难,而求社会科学上的建树;针对当时社会学多不务实的虚论,提出应以人类学的实地研究来补救,根据研究所得,来重新估价中国的各种文化功能和社会结构的功能,找准建设的方向,因势利导,以使中国起死回生。


文/李安宅

李安宅(1900-1985)


国内讨论“中国本位化建设”声浪甚高,久欲插几句嘴;但一来实在太忙了,二来觉到我们即刻需要的,乃在干,而不在讨论。国难愈演愈烈,在海外留学虽然说是更可加倍努力,但午夜彷徨,究深犯罪之感,乃更不欲多说话。因在原始文化氛围中赶完一部译事,即就译本略抒所见,赶不及候到译本刊行以后了。


著者马林儒斯基(B. Malinowski)教授是伦敦大学人类学教授,是人类学功能派开山大师之一。在译本当然抹杀了不少的风采,倘将原文与其他同类著作对读,特别是与美国人类学的著作对读,则见大手笔煞是与众不同。然而科学究竟不是文学,即在译本中知者也可校量短长;知道这样有骨有肉的论文,是不可多得的。关于著者本人,我不想再多说甚么话,因为拙译他底《两性社会学:父系社会与母系社会底比较》(原名Sex and Repression in Savage Society。译本系改名,商务出版)的时候,已经比较介绍得详细,特别是正反两面都有。


马林诺夫斯基 著,李安宅 译

《两性社会学——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的比较》

商务印书馆,2022年


我在这里所要说的,乃是这类著作对于国内学术界的可能影响。


我们吃了中外两种八股的亏,这是谁都知道的。但八股底特征是甚么呢?不过是为说话而说话为书本而书本,并不曾针对了实在界加以直接体验的工夫而有所对策,所以充满了脑筋与笔墨的只有不自觉的二手货,而无创作力量的头手货罢了。使我们习而不察的事实,使我们有了因袭的评价的制度与思想系统,都可借着人类学给我们的比较研究,而立刻分出远近佈景,立刻使我们添上一种新的眼光,养成一种透视力。这是人类学应该给我们的贡献。这贡献,不但研究社会科学的人非承受不可;即一切其他部门的学者,打算在这个时代有世界公民的资格有洞观内外那样新国民底训练,也应该承受这种贡献——倒不必说这种贡献给他养成的心理态度,会对他底专门事业,不管是农工化电还是政教商贾,那种不可计量的间接帮助了。著者说得好:“人类学不只应该利用我们底心理我们底文化来研究蛮野风俗,也该利用石器时代所给我们的远近佈景来研究我们自己底心理。”


译者特别关心的,自然不只是读了人类学的文字而有的可能贡献。最大的可能贡献乃是人类学底严格训练教我们所作的实地研究。实地研究,实地工作,方是针对了八股习气所下的顶门针。


国内深山远境未甚通化的初民正合乎人类学底对象,要用人类学的实地研究,不必说了;即国内一切经济落后的农村社会与垦殖过程中的边疆社会,也都不是一般抄袭了近代城市文明的社会学所可容易下手。我们不希望对于自己底社会基础——农村——有科学的认识则已,不希望对于边疆社会加以开发与巩固则已,如其希望,则必要脚踏实地的细大不遗的社会学。这等不以近代城市文明为背景的社会学,不以西洋工业化的大量生产的农村为背景的社会学,便是译者心目中的人类学,便也是这译本所提倡的人类学。


推其人类学底发源即本实地经验,惟其社会学底发源即本哲学系统,所以今日切乎国情的学术是用人类学来济社会学之不足,来转移为学的方向。总而言之,你管这个叫社会学也好,叫人类学也好,只要用力的方向是在适当的轨道上,则是中国起死回生的要图。倘若我们仍然只是喜欢作空文章,仍然只是抄一抄人家底公式与制度,而不肯实在看看自己甚么样,不肯逼对事实来思策应,则外边多大刺激,内心多少热烈,也只有昙花一现或至于麻木了自杀了而已。为针砭我们在学术上的积病起见,本行人与外行人都可因实地研究的人类学有所收获。


1931年的燕京大学


我们虽然不关心名辞上的争辨,也可就着这个机会来说一说人类学之所以为人类学,人类学之所以需要于中国。


人类学自然与考古学有关,然而我们急待解决的切要问题多得很,在国内提倡人类学的理由,不在它底考古性质,不在太平无事的所谓纯科学。这些东西不是没用地位,不过那是另一问题。这里只是说,这里所要提倡的人类学不是因为这个理由,而是因为人类学底动的方面而已。


人类学在历史发展上,一面与考古有关,一面与殖民经验有关。英法美各国所以发展了人类学,便是因为各有各底殖民问题。因为殖民地底实际要求而有异种文化底研究,这异种文化又偏是经济落后的,所以这种研究便是人类学。不过美国因为印第安人已被白人圈起来,久已没有文化怒潮与政治生命线的严重问题,所以美国在量上见得到的人类学,是偏于骨董一方面;只有小部支流,是关心动的问题,或用人类学的方法来研究自己底文化或生力尚在的社会的。英法两国以人类学为殖民官吏的必要课程,所以他们底人类学是充满了实际的经验与动荡中的文化线索。我们更不要忘记,墨西哥因为比较的经济落后,大与中国农民相近,所以一切设施与研究,都是人类学家底事。人类学是研究原始社会的科学,而原始社会便是经济落后的社会,并没有旁的意思。所以用人类学来研究一切经济落后的社会,是再对不过的——更不说人类学所给的远近佈景在研究经济发达的社会所有的助益了。中国以农村为基础,中国底农村又不是工业化的农村,所以用人类学来研究中国农村正合适,正该加以提倡——更不用说边疆社会也同样急切,许多未同化而蔽塞在各处的初民也终需有个时期加以注意了。


这里应该附带补充一句的是:人类学除了上述的用途上的分别以外,在对象上也有一点分别,即文化人类学与体质人类学是。体质人类学有人体测量一部,因为测量可有数字可记,似乎有科学的尊严,所以一般人听见的人类学不是考古就是人体测量。而且原来的种族偏见,总相信“非吾族类,其心必异”,总以为天造地设“种”是不同的,所以人也欢迎以种为根据的报告。可是体质的测量总没有多大了不得,不但人之相异在体质者不如在文化者繁而重,即测量本身也有时而穷——都量完了又怎样?测量的体质人类学是这样意义不大,另一面的体质人类学乃是以群或型为单位的生理学,前途虽无限量,可是专门得非一般人所可理解——非生理学专家且兼具人类趣味者不能理解,所以现在一提到人类学,与以前相反,不是体质人类学,而是文化人类学。我们心目中所要提倡的人类学,便是文化人类学。


法国人类学家、犯罪学家阿方思·贝蒂荣(Alphonse Bertillon)正在进行人体测量。


人类学所关心的比较,不但中国本身人群众多,文化复杂,是极丰富的园地;而且中国已成了各文化底聚合地,在这里考察文化接触的现象,适应的过程,变迁的辙迹,推陈出新的可能,在在都足启发。这不只是我们自身底问题,也必大有贡献于世界——虽然我们百孔千疮的现在还谈不到那样好整以暇的态度。人类学所关心的功能,在中国这样处处需要重新估价的时候,正是要问功能所在,而用不着徒事中外新旧等空名之争辨。国内文坛上好像对于“中国本位文化”闹得很起劲。但欲这等问题不涉空虚,不钻牛角,似乎唯一的标准便在文化底功能。合乎大众物质精神各方面圆满生活之适应条件者,保而留之,攫而取之,不论古今中外;不合者,铲而除之,拒而绝之,也不论古今中外。但怎样知道这个合那个不合呢?这不是好恶喜怒的问题,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态度所可济事的;惟一的办法,纵然嫌它远水不解近渴也没有办法的办法,便在“愚不可及”地从事人类学的实地工作——一步一步一项一项地逼视着文化现象而加以分析加以衡量以使各种文化功能可以豁然显露的工作。批判的工作是这样,建设的工作也是这样。必是知道了牵动全社会结构的功能所在与反功能所在,乃能因势利导,乃能有建设效率之可言——因为建设不是一纸文便可行得通的。


我特别要在这译本之先谈起这样大题目的缘故,不但因为我底见解是这样,可以借机发挥;尤其重要的,乃是因为这本书是在直接提倡这种方法。著者在西洋的学术界已是大声急呼,在素来不重实学,不重实地经验的中国,更有加紧提倡的必要。中国不实地便罢,不讲人类学便罢,我绝不希望中国会有一天走上美国底传统人类学底覆辙,走上为写报告而搜集材料,重量而不重质,变成骨董而无关大体的路子。


实地了,也并不是完全可靠的。我最爱著者这样一句话:“实地工作也可是头手货或二手货”。我猜想他是针对了美国一般人类学界而发的,因为他底警告正合乎美国底情形,而且美国也最反对他。他关于实地工作说:“一切的知识都是要因亲眼观察土人生活而得来丰满,不要由着不甚情愿的报告人而挤一滴一点的谈话”。


以上说完人类学对于中国的可能贡献。


1936年出版的《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一书的版权页


至于本书底内容,不用说,的确是这等题目中人类学所有的最前锋的思想与成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用不着译者多说甚么话。这里应该说的,是原文底出处。译本所包括的上下两编,在原文并非一齐出版。上编“巫术科学与宗教”(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是一篇论文,见倪得罕(Joseph Needham)所编《科学宗教与本体》(Science Religion and Reality)一书,一九二五年麦克米兰公司(The Macmillan Company)出版。下编“原始心理与神话”(Myth in Primitive Psychology),乃是一个单行本,为英国《心理杂志小丛书》(Psyche Miniature)之一,一九二六年出版。至于译本将两者合在一起的理由,自然是因为两者同类而一致:单固可存在,合则更成完璧。然而一个更大的理由,则因为已在一九二九年将上编译了一部,至一九三一年因《两性社会学》的事与著者写信,顺便提到;著者复信,主张将两者重译合为一本。


至于译本底一段过程,已经说在一九二九年译了一部了。在那年暑假前,本打算赶快译完,所以讬高君哲女士也帮忙,她也惠然译了一大部。但我要担任的那一部,则因为我病了一时而且继续忙着旁的事,终于不曾完成。一九三一年接著者复信时,未尝不希望毕成全功,但数年间所能作的只是零星地译了一点,整个地改了几次。去年有机会为上述对于人类学的目的到美国加省大学来攻读,看他们重骨董而不重人的空气,颇以为本书所提倡的特别要紧。本暑假机会更好,跑到美国“西南区”全北美原始文化最高的地方名租尼(Zuni)者来作实地观察,以资技术上的训练并作国内工作的参考。译者因为不愿意“由着不甚情愿的报告人而挤一滴一点的谈话”,所以除了直接观察以外,利用时间,将久未毕事的译稿全盘续完。住在印第安人家里,耳濡目染,启发良多;在实地佈景中来研究实地理论,也特别亲切而具会心。译程中已多按语,兹更趁齐稿之际用发所怀,且向高女士致谢。高女士所译各部虽因修缮词句以期全书一致而不可复识庐山真面,但乐观厥成,计不以唐突为怪也。


Edward S. Curtis, A Corner of Zuni, 1903


译者识: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七日于北美“西南区”租尼村印第安人住宅中。



本文原载于《社会研究》1936年第114期。



编辑 丨陈 立

校对 丨杨 勇

审核 丨陈烨广

闻见丨林耀华:川边考察纪行

闻见丨杨成志:调查经过纪略

专题 | 合辑:儒家社会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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