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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镜 | 许鞍华: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许鞍华 社会理论 2023-03-11

文/许鞍华


许鞍华,香港女性电影导演、监制、编剧


我想多拍一些关于香港的电影,尤其是关于香港历史的,由打仗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有很多如果不拍就没有了的历史。现在我比较多思考这类题材,会比较有意识地去呈现这些东西。以前没有什么意识的,一直觉得应该这么拍,这样拍得过瘾就这样拍了。我现在则会考虑了。


香港人不太喜欢悲壮,以及不太喜欢苦大仇深。譬如我们之前找了一些资料,说抗战时期的游击队偷了军火,而那时候日军已经占领了香港,没办法将军火运出来,因为有好多兵站岗,那些枪又很长。于是他们想到一个方法,就是找一些人吹唢呐,然后把那些机关枪放在棺材里面,一群人扮演送葬队伍。那些日本人很不喜欢看到送葬队伍,很快让他们通过了。这件事很好笑,是潜在的喜剧场面。香港人总是喜欢苦中作乐,把一些很严重的情况变得很轻松。其实这是一种场面处理,或者处理一件事的方式,但这是很典型的香港人的处理方法,就像我们很小的时候很喜欢看的那些功夫片,例如《鬼打鬼》。譬如就算《女人,四十。》,都是啊,如果你拍得很严肃,或者完全是悲惨,香港观众就不会喜欢看。因为大家的敏感度不太一样,香港人怎么都是觉得轻松些好,所以我觉得那是很好的,很自豪,香港人在很坏的情况下,都可以苦中作乐。这是一种生活态度,好过人们很努力生活,但只觉得自己好惨。


《女人,四十。》剧照


关于《黄金时代》的剧本,很多时候编剧是有主导地位的,如果我看了他的作品,跟他合作,他提出一些意见或建议,我觉得好,就会用这个剧本,而不会跟他再说要怎么写。我是以一个批评者的眼光去看这个剧本,而不是以同样作为创作者的眼光去看。可能这也是我可以拍出很多类型的电影的原因吧。那么导演起一个什么作用呢?导演终归要对整个作品负责,要同意剧组所有人的工作,不同意就不通过。可是如果同意了,就不问是谁的意见了。


我跟李樯的合作关系挺好的。其实我跟他合作两次,越来越了解他,他也对我很好,他不是那种很霸道,一定要你做到如何如何的编剧。大家刚才问到,我最满意的是哪部作品,我不是故意这样说的,到今天为止有可能是《黄金时代》。因为《黄金时代》肯定是一件有创意的作品,我特别喜欢它够大胆。我越来越受不了一半一半的东西,这电影是一个大胆的构想,而且它是完全根据它自己的逻辑写的剧本和拍的戏,有一些地方可能还没做到最好,可是它有实验本质,就是不一定能有好效果。如果我有机会,我还会多拍一点这样的戏,下次拍会好一点,因为这次已经做过这个实验了。


许鞍华在《黄金时代》剧组


萧红什么东西吸引我?我觉得是同样的理由吧。她并不是一个人人都说好的那种好人,她有很多男人桃色事件,任意所为,不管家庭,其实她可以说是一个坏女人。可是她真的是非常大胆,其实她除了病以外,都是自己掌控自己生命,而且负责。


在《黄金时代》的结尾中,萧红死了后,出现《呼兰河传》,接着又出现另外一个尾巴,就是童年的萧红买糖,然后又回到前面。难道你不会感觉它是一圈一圈的,像一个饼的样子吗?开始的第一场是《呼兰河传》,之前序场的萧红是一个特写,最后我们再回到萧红的特写,因为它的结构其实是一个圆形,不停地回头看,然后往前看,感情动荡已经不是单纯的一个感叹了。我听了观众的反应,也知道哪个是准确的,因为这是观众自己的感情嘛。


有人问,《黄金时代》演员对着镜头讲话,感觉跟历史有一种交叉?这个很过瘾啊,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黄金时代》的效果如何?我想要等大概半年,重新再看一次,可能就会慢慢地知道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好跟不好。


电影《黄金时代》中饰演萧红的演员汤唯


香港的黄金时代会不会来临?我会说一个不小心,现在是黄金时代的开始,再一个不小心,可能从现在以后会是我创作过程中的黄金时代,因为我真的开始明白电影是怎样一回事。可是这些东西很难说,很多是命运。你看,我拍过一些很政治性的东西吧,基本上是拍出了激情。我在政治上是非常幼稚的,就是拍出了里面的人情啊、里面的人的故事,可是我估计,现在这个时代更复杂了,我恐怕不太了解。我估计我很了解年轻人的心态,可是里头牵涉的权力跟政治,我真是很不了解。


怎么说呢?每个人都要从生命中去找一些满足感,人人都是不同的。每个人都要去找生命意义,但是不一定要在电影里面找。刚刚好我从电影里面找到了,也不是说拼命找,但怎样都要做下去。或者有些人的生活很美满,他不需要去拍电影,都已经很满足。其实,不一定要用这些动机去叫学生拍电影,他们想做就会去做,我不应该将自己的经验和人生变成一套功夫、工具,说你们一定要这么做。


很多时候我很犹疑。因为职业所需要的门槛高度,这套东西是人人都用得到的,像技巧啊、基本的准则啊,但是我觉得热忱啊、奉献啊,这些不是一定需要的。你看那些很有名的导演的传记,有些一边喝醉酒一边拍,都拍得很好。导演是最自由和最没纪律的人,有人是可以乱拍都拍得很好,有人却需要一直很勤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以教的东西很有限,所以很多时候别人问我有关电影的事情,我是会讲给别人听,但是不会让他们觉得这是件很神圣的东西,是一定要听的。每个人都要去找自己最好的工作方式,只要你很诚心,思考自己每一次做得究竟哪里对、哪里错,慢慢就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在《黄金时代》中,我们搜集的材料都在创作的结构里,因为整出戏的结构其实体现了两个我们想体现的东西,一是我们必须从各个角度去看萧红这一生,另外就是,其实她的一生都是她的作品。这个结构就是会告诉我们这些东西的。


重要的是,在电影中,你不仅要表达自己的东西,还要衡量观众是怎么想的,就是怎样才能把你的资讯传达给观众。可是很多时候,如果我们想试一些新的东西,就会有点难。看《黄金时代》这戏的,若一开始完全不认识萧红这人,就会有理解的问题;也有些时候是我们忘了自己太熟悉她。


《黄金时代》的方向和大结构没问题,在拿捏上,或者一些小地方可能出现了一些问题。用文学来表达电影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当然不是说大众都会很喜欢这出戏,可能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让小众观众都不会迷糊,就更好了。关于长度、小片段、节奏上的问题,只是小问题,不会有大问题。


《黄金时代》的票房不理想,老板(覃宏)心情不太好,人们会问我老板会不会拉着我的手,说:“鞍华啊,收不回本了,不是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吗?”我想恐怕他要拉着我的手,也只能在电话里头拉着我的手,他拉不了我的手啦。我感觉他肯定会很失望吧,但是他不会抱怨,因为他是一个很酷的老板。


我不会重拍这种形式的戏了。可以拍别的戏,不一定是重拍一部传记,再用对着镜头的方式拍摄。


在片场工作的许鞍华


电影预算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对于新导演,我觉得不如先试着去争取多些预算。其实是有办法的,譬如,如果你需要五十万,现在你已经有三十万,还差二十万,你的戏就先不要开拍。不过如果不是差很多的话,就拍吧。如果相差太大,本来想要的效果,你一半钱都不够,就不要拍了。其实还有很多开发资金的途径,可以找赞助,也可以求一些有钱的亲戚帮助。找够钱,但也要懂得去使用,这是一门很大的学问,很难讲清楚。你有一个项目,就会知道在哪里省钱。很多时候都是导演认为哪里最重要,就用在哪里。如果你不是那种要卖钱的电影,就不要找那些有名气的演员,宁愿多用点钱在器材方面,找适合角色的演员,让他们多花点时间拍摄,拍到好为止。很多时候我们用有名气演员,是因为以前有一个习惯,要拿那份演员名单去卖埠。香港以前的电影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就是你拿着演员、导演的名字和片种,就可以卖埠了。如果他们不卖埠,就没有钱用来拍戏,所以我们要去找有名气演员。但是找有名气演员有很多问题,一是他们很贵,二是他们没有档期,三是很多时候他们的造型不能改变,四是,如果是演你的第一部戏,就比较难搞了,因为他们有他们的身份、职业习惯,他们未必会完全听你的话,会有争执。但是不一定要害怕这个,如果你很确定你要怎么拍,要演员服从你,你最好不要找明星。要有类似这样的考虑,衡量你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你这部戏一定要卖座,要卖埠的话,就要努力去找明星;但是如果你要做一件自己认为很对的事情,你找到合适的演员,就宁愿把钱投资到制作上面,让制作的时间长些。因为如果演员不是很有经验,工作时间就会长,就会花很多钱,都是这样考虑的。


最近,我因为《黄金时代》的宣传,非常疲于奔命,所以有整个月没时间看书了。但在这之前,我在看三本书,三种类别。第一本是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本雅明是犹太人,写过一些很有影响力的碎片式哲学。其实我弄不清楚他的主要学说,因为我的哲学功底很差。他一开始就从哲学的传统说起,但他写的东西大多用文学来探讨,或是用当时刚刚流行的电影、摄影去探讨对文明或艺术的影响。我从他的书中领会到的东西,令我十分感动。我们那一代人,或是接下来的那一代人,以二十年一代去计算,做事都是从中间开始,还没有到结尾就完了,就是说常常不能回到大历史当中,永远都在个人的小历史中。我在拍摄《千言万语》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人们在香港搞的革命是二手的,听到哪里有革命,就去学习,但其实不是那回事。这是一个殖民地的悲哀。


我看了本雅明后有一种感觉,为何他这么伟大?很多人不明白,包括我自己。他做文学批评或者写书,一定要让那件事跟人生及历史有关系,他不会随便用漂亮的说话来形容他的感觉,而是会讲解为何他写的那篇文章很重要,他会用反面方式去表达当时社会的状况及历史,用逆向方式去形容那些事。这是做文学、做文艺或是做电影也好,所有的艺术之所以伟大的基本原因,他们不是因为这件事伟大而做,而是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因此,我很感动。我要继续回去看本雅明,及请教一些有识之士如卢伟力博士,当中的一些细节是如何解释的。这就是本雅明。


瓦尔特·本雅明(1892年7月-1940年9月)


我这方面特别怪,不太明白也会很感动。不论如何,第二本书是我更不明白的,我读港大(香港大学)时的老师阿巴斯(Abbas),见到我,就叫我去看看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理论。你们读电影的同学也该知道吧,我还是看不懂,找了一些书回来,仍是看不懂,但当中有一段内容促使我思考,就是我们拍电影的人会想:究竟怎样才是好电影?电影跟电视有什么区别?德勒兹的理论就指出艺术电影跟非艺术电影的区别在哪里。艺术电影本身就体现出一种情调或感情,是人们未见过或未感受过的。譬如复杂的爱恨交加,或是既快乐又不快乐,人们认为这些都算是简单的感情。但是,在某个时代,或某些人会出现某种感情,是之前没有被记载下来的,他说若那电影不只是那场景、戏剧,而是加上音乐、剪接、手法、结构,都能表达出那种感情,那就是好电影了。我有所领悟,他所说是对的,整部电影,包括那些颜色、音乐及设计,都是合一的,成为一种独一无二的情调。这未必是一种让观众看得很高兴的情调,或是很伤感的情调,而是一种以前没有感觉到的东西。这种东西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每一个观众感受都不同,有些感觉是大多数人都感受过的,但没有感受过的却是人人不同,所以当要表达这种感情时,就不会获得很多观众理解,或是他们领会不到那种感情。我很同意德勒兹所说的。


第三本书是一本小说,我十分推荐大家去看,叫《蓝花》(The Blue Flower),很薄的,还不到一百二十页,但这是一部我近几年看过最动人的小说,因为它讲的是德国早期浪漫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的故事,这故事其实很有名的。当诺瓦利斯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有一天,他好像被雷击中般,喜欢上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他说一定要娶她,所有人都惊讶,因为这女孩子实在很普通,什么都不懂。他跟她订了婚,然后等待跟她结婚。但是,在这个女孩子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三年之后,因为患上了一种很痛苦的慢性疾病,最后在十五岁生日时就死了。诺瓦利斯那时二十八岁,还不到三十岁。在女孩子死后,他在煤矿工作,一切都很好,然后继续写诗,又开始出名,他就跟朋友说:“好像我会有一个颇有趣的人生,但我情愿死。”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死了,和女孩子的死大概相隔了三年。这个故事充满着神秘感觉,有些人在某个时代之前,已经可以预告下一个时代是什么。他预告了德国的浪漫主义,认定要跟随自己心之所属去做事,最大的好处就是会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他是那些一早知道自己命运的人,就是想娶这个女孩子,可能她会死,十分悲惨,但他一定要面对这件事。他在故事中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有很多神奇的事发生,这不是童话,而是真实生活。这本书写得非常好,它不造作,易于理解,非常好看。这本书把艺术家说得十分特别,通常写艺术家都会写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或是写得太普通,不像一个艺术家,但它好看,又有说服力。这本书是说三四世纪之前的德国,但作者是一个英国女人,是一个英国大婶写的。这个故事在很多层面上都可以欣赏,并且十分好看。


老实说,我只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去阅读,没有考虑别人会否觉得有趣,会否不明白,或是其他人对我的观感如何。因为我也老了,不需要装模作样。


从《千言万语》开始,到现在也不认为我的电影有人文关怀,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很惨,他们的故事很值得拍,不会预先设立一个题目。当然影评人指出当中有人文关怀,我也会觉得非常荣幸。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要显出人文关怀,只是好的故事,自己有感受,就去拍。


《千言万语》剧照


这真的是跟DNA有些关系,有时看到一些东西特别有感受,不是先设定了什么而应该有什么感受,而是有就有了。我读中学时最喜欢看黑泽明的作品,他是人人公认的人道主义大师。我记得大学时有位老师叫杰克·罗考克(Jack Lowcock),他对我们影响很大,但现在已经去世了。他每过一段时间见到我们,就会告诉我们他看了什么电影。有一次在课室,就在课与课之间,他问我们有没有看过《留芳颂》(也译作《生之欲》,黑泽明导演,1952)。他跟我说,他每看一次Ikiru,即是它的日本名,就会哭一次。我们就想,是什么可以让他哭呢?他平时很冷漠的,于是我们立刻去看了。那时候也不太懂它为何好,但已经很感动。


自此很喜欢看黑泽明的电影,追着来看,都是因为导演而看。后来又看他拍的,由三船敏郎主演的武侠片,亦是十分好看。《穿心剑》(又译《椿三十郎》,1962)最后有一场决斗,二人大概发呆三十秒,然后一招解决,大量血液飞溅而出。


无论怎样,我一直追看他的电影,但他摆脱不了他的调子,有时或会用武侠片的方法,但都是行侠仗义,帮助弱小。还有《七武士》(1954),十分好看,讲七个奇形怪状的人,去帮助村民抗暴,最后有几个牺牲了,有几个将要走了,他们都是游侠。结局是他们在山头见到农夫继续耕种,其中一个人就说,他们永远在这里,而我们很快就要随风而逝,实在太感动了。


黑泽明在片场为演员修剪胡子


很奇怪,因为徐克、杜琪峰·····我不知严浩是不是,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最喜欢黑泽明。早期有人问最喜欢哪个导演,就是在80年代初的时候,每个新浪潮导演都会说喜欢黑泽明,没有说喜欢西方的,都是最喜欢黑泽明。我想有几个原因。第一,黑泽明很容易学。他的语法融合了东西方的电影语法,你看他的镜头,其实是有逻辑存在的,观众能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拍,而且对故事是有效果的。他的叙事在传统中时不时有创新,他拍很多不同的电影,每一次都是一个突破。譬如,他拍古装片时对美术的要求是很特别的。我在20世纪80年代去日本,本来想拍一部电影,应该是1983年,日本那边请了他的制作担当,即是剧务,负责挑选演员。这个人很有型,我们半夜去洗手间时,他仍未睡,在看地图,想着明天去哪找场景。他说替我挑选演员,就在旅馆的二楼找了一个房间,布置得似模似样,放了一张桌子,副导演、我和他坐在那里。然后很有范儿(气派)地介绍,要我面试一些演员。面试完演员后,他就教训我,也不是教训我,是好意的,他说:“导演……”你也知道,那时是1983年,我还算比较年轻,他说:“导演,你好像太喜欢漂亮的人。为什么你都是挑选最漂亮的呢?我们的老师·····(黑泽明)挑选的演员……”他当我是后辈,好好地教我,他认为那些临时演员或是特约演员,应该有各种形态,有丑的,有漂亮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他认为这样才算满意。我从中学习,才知道自己即使挑选反派的演员,也希望他们不要太丑,自己有时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偏好。


虽然说黑泽明是我们的偶像,但我从没见过他本人。有人曾说带我去见他,但我不认识他,也不好妨碍他工作,宁愿看他的电影就好了。他的电影《乱》(1985)和《影武者》(又译《影子武士》,1980)真的令我吓了一跳,和他前面拍的戏完全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人拍的,但拍得很好。现在我仍有时间,对电影的理解也较好,我希望自己有空时能重看他的电影,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体会。我有七八年没看他的作品了,他是一位非常值得再三重看作品的导演。


我喜欢看《留芳颂》。我没有我老师(杰克·罗考克)那么厉害,每次看都会哭,但我看两次也会哭一次,还有《七武士》、《用心棒》(1961)。我不喜欢《罗生门》(1950),也不喜欢他其他较摩登的电影,例如《我对青春无悔》(1946),可能因为我看的时候,不清楚当时的背景。


我一直追看黑泽明的作品。《梦》(1990)上映时,我有去看,然后到《八月狂想曲》(1991)。我看《八月狂想曲》的时候很生气,看到一半就走出戏院,黑泽明有些老糊涂了,他让李察·基尔为美国投原子弹到广岛而道歉。我心想,是谁挑动战争的呢?我心里不舒服,所以没继续看下去。我也看不明白《袅袅夕阳情》(1993),所以我不觉得好看。这可能是因为我那时看不懂。


若说值得看的电影,真是太多了,我估计有五百多部。这个世界很大,电影的历史不长,但拍了很多好的电影。


世界十优电影我能立即列举出来,但名单经常会变,几个不变的有侯孝贤的《童年往事》、费里尼的《大路》、科波拉的《教父II》、波兰斯基的《唐人街》、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等。中国内地导演作品有《黄土地》,我觉得《黄土地》比《霸王别姬》好看。


《童年往事》剧照(侯孝贤导演作品)


谈回我的电影,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女人,四十。》这部电影的声音很差?因为这部电影应该是配音的,我们找回原来的演员自己配,不是同步收音,也不是杜比的,所以声音很粗糙。


推轨镜头好像代表了拍戏的人的感情,我最初在70年代用这些镜头运动是仿效了一些电影,譬如贝纳尔多·贝托鲁奇(Bernardo Bertolucci),尤其是他早期的电影有很多镜头运动。之前我觉得动来动去很过瘾,所以就不停地做推轨镜头。其实每一刻的镜头运动,如果不是根据演员的动作来跟进,而是自己加进去的,是一定有原因、有一个情感内容在这里。但是最近十年我和一些摄影师,特别是年轻一点的摄影师合作,就不一定会用推轨镜头了。假如只是为了保持镜头运动使得画面不会特别单调,或者每一处都有一点点镜头运动,不是为了迁就人物,使得每一种节奏都不同,如果没有原因,只是为了保持画面的美感而用镜头运动,我就很讨厌,我认为没有原因摄影机就不要移动。这个其实只是大家的选择,大家的口味不同而已,但现在就不是很流行用镜头运动来强调一些东西,或者在特别感情澎湃的时候用镜头运动;用拉镜头远离,我一直都会给一个意义,就是我自己认为要运动的时候才运动。结果是我现在很多时候都会和摄影师达成一些妥协,因为我不想他们拍得不开心,这同时也是他们的作品,那么我就会拍两个版本,很多时候剪接,反而是用他们的版本。


未来我要考虑我的创作状态有两个。一个是拍摄什么片,另外一个是用什么态度去拍摄。因为,我应该改一改我的工作态度。我的体力不能让我拼了,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跑上山去,再跑回来,然后晚上不睡,因为我第二天就起不来了。我是逼着要找人代劳,要不就是抽离一点,轻松一点,才可以继续拍戏。我要考虑我行不行,因为这是几十年的习惯,这是要考虑和试一试的东西,可能我不用这种方式做不了,我不知道,这是态度问题。


关于电影,我要尽量拍一些感觉上原创性比较多的东西吧。不要老是很安全,没有什么不能拍,什么故事都可以。


《许鞍华说许鞍华》书影


我一定要知道自己心里面的想法,因为很多时候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真正感受。怎么说好呢?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我也是这样的。我有时搞不清楚我对自己要拍的东西有什么想法,我要做了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法。到底我喜不喜欢做,或者做得好不好,我不做就不会知道。譬如现在好流行推理、悬疑、科幻的东西,人人都说要做,你就一定做得到?不是的,有时你很努力去做,或者你拼尽全力去做,也未必做得好。可能是你不擅长,或你天生就做得不好,你要去发现的。譬如有时候有一种东西你以为你很喜欢,但你做完后才发现你不喜欢。如果你保持这种醒觉和开放性,你才会发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人告诉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要表达这种东西,你先要知道自己的感受。如果你对自己的感受都不是很清楚,就表达不到了。


要开放自己,多累积一些外在的经历,但这并不等于没有环游世界,就没有经历,要看自己是否觉察得到自己的经历。我也是年纪很大才明白这点,我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若你只用很短的时间去筛选,看看自己是否喜欢,最后可能发现原来不是的,是错的,这时要自己问心一句,这样做是很有用的。


突然想起,有个学生写了一篇文章,说龟兔赛跑跑到悬崖边,乌龟突然把四只脚缩进壳里,一转身就从悬崖边跳了下来。它的龟壳没散,它就赢了,因为它跳了下来,所以······这个学生很有创意。


我真的不是什么大导演,希望死之前努力成为其中之一,但现在还不是。至于四十年的拍摄生涯,有时就是为了糊口,要赚钱。因为我不懂做其他的事,又没有资格做舞女,于是就继续拍电影。有些是实际的原因,有些是为了自尊,我想拿回一些东西,就如《英雄本色》(1986)中小马哥所说,失去的东西,要自己拿回来。这些是很大的动力。有些是对事情的兴趣,本身是喜欢那事情,可能暂时做得不好,我会自己发誓。譬如我入行前,就对自己发过誓,我接了这个工作,做导演,我不会中途退出。因为很多时候人会受不了,说导演太差了,就不做了,我说我接受了这工作,就不会退出。如果我没有发这个誓,当然这誓言也不是很认真,要烧香那一种,是我跟自己说,因为我知道这行业太难生存,如果觉得艰难就不做,那就很多电影都拍不成。要么不要接受,接受了就要好好做,自己有了这些框框,就会容易坚持下去。但是,坚持也不是什么好事,不是绝对的好事,是吧?你要懂得进,又要懂得退,要做就做,不想做就不要做。


不一定所有事情都要做,像我这样,我不是一个值得羡慕的样本,所以我不会要求人人都要像我一样坚持几十年。他们可以做到一半升为监制,多赚些钱,然后又多些工作成效,我觉得也可以,看你有何想法了。


我在努力寻求一个诚实的答复,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本文载于《许鞍华说许鞍华》(修订版),邝保威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8-294页。


注释与参考文献

*编者注:

原文根据2014年10月10日“光的期许:许鞍华谈伟大作品”座谈会录音文字整理。

主持:卢力伟博士

整理人:陈希、老蕙儿、邝保威

2016年6月30日稿 




编辑 丨国曦今

校对 丨刘沁源

审核 丨杨勇、陈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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