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见 | 瞿秋白：贵族之巢

文/瞿秋白

Teatime, Kustodiev, 1913

两三月前，《劳动公报》初发表开放商业的命令，小商人市侩欣欣然的露出头来。不但小商人呢！体力不能当工人的一班“念书人”、夫人、小姐，受不着职工联合会的保护，口粮所领太少，消费的欲望又高，——这才有了机会。

十字街间，旷场两面，一排一排小摊子……人山人海，农家妇女、老人、工人、学生……种种色色人，簇拥在一处。这里一批白面包、香肠、火腿、牛奶、糖果点心，那里一批小褂、绒裤、布匹。一堆一堆旧书旧报，铁罐洋锅，碗盏茶杯……唔！多得很呢！再想不着：严冬积雪深厚——我们初来时，劳动券制之下——这些丰富杂乱的“货物”，都埋在雪坑里、冰池底么？经济市场的流通原来这样。可是开端的原始状况还很可怜。学生服装的一两个人或是拿一条裤子、一双旧鞋也算做生意呢。

远远的日影底下，亮晶晶耀着宝石、金链；古玩铜器、油画，也傲然一显陈列馆的风头。有华丽服饰、淡素新妆的贵妇人，手捧着金表、宝盒等类站在路旁兜卖。有贵族风度的少年，坐在地下，展开了古旧贵重的红氍毹，等着主顾呢……

现在又过了两月了。亚尔培德街前，许多小孩子拿纸烟洋火叫卖，汽车马车穿梭似的来往，街窗里红玫瑰、绣球花欣欣的舞弄它的美色，一处两处散见着新油漆的商号匾额，——啊哎！热闹呢！再不像“冬时”，军事的共产主义之下，满街只有茫茫的雪色、往来步行的“职员”夹着公事皮包的人影了。

一间大玻璃窗，染着晶亮的银字：“咖啡馆”。窗里散排着几张小桌藤椅。咖啡馆小室尽头账台上坐着一素妆妇人，室中间站着一半老的徐娘，眉宇间隐隐还含贵倨之态，却往来招呼顾客。

“请问，是不是要咖啡，还是中国茶？”

“两块点心，糖果多拿些！”一男子用粗鲁的口音回答着，翘着双腿，笑嘻嘻的和同伴谈天呢。

“就来，就来！咖啡一杯，中国茶两杯，点心两块，这里的客人要……”

馆门开处，一位“美人”走进来了，红粉两颊，长眉拂黛，樱唇上涂着血般鲜红的胭脂，丝罗衣裙，高底的蛮靴，轻盈缓步的作态坐下，眼光里斜挑暗视，好像能说话似的。拈着一支烟，燃着了，问道：

“牛奶咖啡一杯，有好点心么？”

贵倨的半老徐娘和声下气的答应着。咖啡点心都拿来了。忽然又进来一女郎，服装虽不华丽，神态非常之清高，四处一看，见有那一“新妓女”神气的女人坐在那里，于是不多看，忙找着店主人，问好之后，接口就咕噜咕噜用德国话谈了半天。店主人拿出几万苏维埃钱交给女郎，她就匆匆的走了，新妓女那时已吃完：

“你们这里没有牛肉饼么？几万钱一碟？”

“没有，对不住，可是可以定做，晚上就好，要多少呢？请问。两万钱[1]一碟。”

“要两碟，浓浓的油。”

说完她就站起来，扭扭捏捏的走出来，走到门口，懒懒的说一句“再见”。店主人忙答应着，回头笑向那半老徐娘，用法文说道：这又不知道是哪一位“委员”的相好，看来很有钱呢……

假使屠格涅夫（Turgeneff）的《贵族之巢》[2]在地主华美的邸宅，现在五十年后，苏维埃俄国新经济政策初期的贵族之巢却在小小的咖啡馆。——原来革命后贵族破产，所余未没收的衣饰古玩，新经济政策初行，流到市场上，过了这两月他们便渐渐集股积聚，居然开铺子了。其实新经济实行后，资本主义在相当范围内可以发展。而资本集中律一实现，这班小资本的买卖不过四五月就得倾倒。我初见街头所卖白面包，还是小生意家自己家里零做的。现在已经看得见一两种同式同样又同价的白面包，打听起来，原来已有犹太旧商人复活，做这大宗批发生意，替他算起来，一天可得利几千万苏维埃卢布呢。资本的发展——按经济学上的原则——真是“速于置邮之传命”[3]。

屠格涅夫

俄国贵族的智识阶级向来最恨资产阶级的文化，——赫尔岑说西欧文明不外一“市侩制度”而已。现在（他们）却都要成可怜的资产阶级中的落伍者呢。虽然……虽然……那“忏悔的贵族”——“往民间去的青年”，一个世纪来在社会思想上为劳动人民造福不浅。共产党领袖中磊落的人才也有不少是过去时代的贵族呵。前一月我曾遇一英国共产党（人）——很（注意）研究俄国文学。他说俄国文化中资产阶级一分都没创造，历来文学家、社会思想家差不多个个都是贵族……

赫尔岑

我的俄国历史教授纪务立说：大俄罗斯民族东方性本重，个性命发达，固然有许多特点优良的国民性，然而缺点也就不少。老实说，一切艺术、科学、文学的文化不是西欧输入的么？未欧化的大俄罗斯人污秽迟钝，劣性很可见，至于贵族青年有志的，那又是一件事——他们欧化虽不纯粹，始终在历史上占了一过渡西欧文化的地位。如说到小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已近西欧，东方色彩就淡得多。平民之中也可以看得文化性。

初到莫斯科时，我们认得一英国人——共产党，外交委员会的职员威廉。威廉夫人是生长在小俄罗斯的。他曾说小俄罗斯贵族的地主制——封建遗迹，破坏的较早。此地农家妇女爱清洁，有条理，——日常生活之中才真见得文化的价值。往往在大俄罗斯及乌克兰边境，小俄农家女有嫁给大俄人的，新媳妇进门不到两三天，立刻就要把大俄农村家庭整顿一番，油刷裱糊都是新媳妇极力主张的，——她根性就不能忍耐那半东方式的污糟生活。

六月十三日█

本文节选自《赤都心史》，瞿秋白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注释与参考文献：

[1] 一万苏维埃卢布彼时约合中国二角钱(20世纪20年代）。

[2] 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贵族之巢》，现译《贵族之家》，是他所著的长篇小说。

[3] “速于置邮之传命”，语见《孟子·公孙丑》，指用车马传递命令和文书。置邮，指古代设置的驿站。“之”原为“而”。

编辑 丨孙旭阳

校对 丨黄海芮

审核丨陈烨广、李昊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