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从乡村入手之义| “纪念梁漱溟先生诞辰130周年”专题(四)
策划人/魏文一
1933年7月14-16日,第一次“乡村工作讨论会“在邹平召开,梁漱溟、章元善、魏朗斋、晏阳初、杨开道等人与会。图片来源:“文景”公众号。
所选章节源自梁漱溟先生所著《乡村建设理论》(一名《中国民族之前途》,首版于1937年,由邹平乡村书店发行)。在本书“甲部 认识问题”部分,梁先生抽丝剥茧一般,细述乡村建设运动之缘起,探讨中国旧社会组织的构造与“治道”,辨析伦理本位和职业分立的旧社会崩溃之原因。梁先生特别强调,认识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应“本着历史的眼光去观察认识”社会,不能急切地、直接地将问题的反面作为应然的答案,就立即付诸行动。比如,众人皆知近代天灾人祸以致乡村凋敝、民生艰难,其中“兵祸、匪患、苛捐、杂税”,以及列强入侵等等,皆是破坏乡村之人为力量。救济乡村、改善民生,是否就应直接向这些力量挥起刀枪呢。而其他温和的主张,无论是都市化,还是反都市化,乃至一哄而上的乡村建设,究竟是破坏大于建设,还是建设大于破坏,都一言难尽。
在梁先生看来,上述种种,初衷都是好的,但社会不同于自然。首先,社会是“动的”,有自己演进的历程和方向,不完全听命于人的摆布。无论知识分子还是行动者,追求立竿见影的变革,是将社会视作静态的“物”,而终究还是把信仰和人当成了工具。面对内外交困的危局,先知先觉者更应审慎应对,责无旁贷的道德感有时也是一种自命不凡的致幻剂。其次,人是社会中的人,人无法超越于社会以置身事外的身份,为社会指点迷津。梁先生叮嘱,“千万要记着一句话”,那就是“社会大过我们”。否则,“用力愈勤而为害愈大”。
因此,应本着历史的眼光认识社会。“眼前社会事实固须知道,而单看眼前事实是不能发现他的意义的;要从其来历背景而有以测其前途将要如何才行”。那么,乡村问题就不独是乡村之事,农民之事;也不只是城乡关系、工商业与农业关系;乡村破坏的原因,也不单是政权不立、经济侵略、文化式微。
“历史的眼光”打开了认识问题的格局。千头万绪归结为中国历久不变的社会构造,为何在近百年失去了其“妥当性调和性”。梁先生回到历史,从个人、家庭、团体、国家、天下等方面比较了中西社会构造的不同,而这种差异背后,又与礼乐、宗教两种文明的分野有关。换言之,两种路向的文化,在近代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碰撞。碰撞出来的不仅是中国的问题,不是哪个似乎没有能力应对内忧外患的文化体能否再次复兴的问题,而是以人类为主体,整个人类文明要走向何方。转换视角,从中国的立场看,就当置于这个大格局中思考自身。落实到行动上,如果“不从根底上为整个社会重建一新机构”,而单方面解决乡村问题、军阀问题、帝国主义之压迫等,都只是暂时缓解痛感而已。
因为有“历史的眼光”,梁先生没有“悲观叹息”。当下的“败丧”,“亦是其历史必然的事”,解决问题的办法,也要符合“必然”。这一“必然”,还是立足于梁先生对“文化三路向”和“文化三期说”的解释。即人类整体正处于第一期文化向第二期文化迈进的阶段,而中国文化所走的第二路向是适应这一必然性的。具体表现为,伦理本位化解了个人本位和社会本位之间的紧张对立。
因此,在“乙部 解决问题”,梁先生提出,构造新社会应基于伦理本位的团体组织,相对于旧组织,“团体性”是它的新属性,而且新组织应从乡村着手。“乡村建设运动,实为吾民族社会重建一新组织构造之运动”,此“乃乡村建设真意义所在”。
下面节选的文字,即梁先生对“为何从乡村入手”的解释。所谓伦理,其本质是“情谊”,而“这种意味,在乡村里还有一点”,这是从乡村入手的关键。因此,梁先生虽然也讨论了乡土工业引发都市工业的次序,“农业是巩固家庭,工商业则是破坏家庭”,以及都市教育的弊病等诸多缘由,但这些都是次要的。从实践上看,情谊的载体,除了家庭外,更在于“乡”,“乡村人很有一种乡土观念”,乡土观念适于“情谊化的组织”,也是一种“地方公共观念”。这是“乡”不同于城、都、市、镇的地方,也是乡村建设不同于以“县”为单位的“县政实验”的地方。
当然,梁先生并不赞同中国文化等同于乡土文化,乡村也不是中国文化的庇护所。他真正寻求的是一种人类文明的正常形态,而身处其中的人,过的是一种“自然”的生活。这种“自然”顺应中国人的“理性”,即“情理”。从乡村入手,也只是尝试培育新社会组织的“苗芽”而已,待这株苗芽枝繁叶茂之后,无论是农人,还是都市中人,大家都“咀嚼领略”“一种艺术味道的文化、艺术味道的人生”。
文/梁漱溟
我们仿佛找到了几个原理原则,认识了一个方针,本此以建立中国的新秩序,新组织构造。但是从什么地方入手呢?那么,入手处就是乡村。中国这个国家,仿佛是集家而成乡,集乡而成国。我们求组织,若组织家则嫌范围太小,但一上来就组织国,又未免范围太大;所以乡是一个最适当的范围。——不惟从大小上说乡为最合适,并且他原来就是集乡而成的一个国,所以要从乡入手。再则,我们的这个新组织,明白地说:是要每一个分子对于团体生活都会有力的参加,大家都是自动的,靠多数人的力量组织而成;那么,为团体主体的多数人既都在乡村,所以你要启发他自动的力量,启发主体力量,只有从乡村作工夫。不但是站在乡村外面的人说是对乡村作工夫,而其主力的发动,亦必然地是从乡村开头。这都是很浅的意思。还有一个理由:如果大家没忘记我以前所说的:中国的经济建设必从复兴农村入手,从那一段道理上就确定了现在我们的新机构是要从农村开端倪,从乡村去生长苗芽;——中国新社会组织的苗芽一定要生长于乡村。而也正因为中国的新社会组织要从乡村去求,恰好也就适合了那种从理性求组织的意思。换句话说:在乡村中从理性求组织有许多合适点。掉过来说:在都市中从理性求组织则比较不容易。乡村为什么特别适于从理性求组织呢?
我们先讲一讲从乡村起手求组织而特别适合于理性的发挥的几点。——为讲此意,所以我们以前虽然已经讲了许多关于理性的话,现在我想再重复几句。我常喜欢说:当一个人心里没有事情,你同他讲话最能讲得通的时候,就是理性。理性就是强暴与愚蔽的反面,除了这两样以外的就是理性。所谓理性,即“平静通晓而有情”之谓也。我们在讨论会上我曾说过:中国人之所谓理性,与西洋人之所谓理性不同。西洋人之所谓理性,当然也是平静通晓,但是只差“而有情”三个字;中国人的理性,就是多“而有情”三个字。在西洋有法国人的“唯理主义”。这个“唯理主义学派”是对英国的“经验主义学派”而言。——法国最先讲求的学问是一种抽象的科学,如数学、天文学,等等,这些理都是从极冷静处得来的;此时就把情感排出去了。我再点明一句话,——理性主义有两种:一是法国的理性主义,是一个冷静分析的理智;一是中国人的理性主义,是平静通晓而有情的。“而有情”三个字最重要,因系指情理而言。那么,从乡村入手为什么特别适合于理性呢?
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旧址群中的梁漱溟故居
第一层:以农夫与工商业者较,从他们职业的不同,环境的不同,所以影响到他的性情脾气者很不一样。农夫所接触的是广大的自然界,所以使他心里宽舒安闲;工商业者居于人口密集的窄狭的都市中,睁眼所碰到的就是高墙,所以使他的性情非常褊急不自然。农民的宽舒自然的性情,很适于理性的开发。
第二层:农民所对付的是生物——动植物;而工商业者所对付的是死物质。生物是囫囵的、整个的、生动而有活趣的;死物质恰好相反,是呆板的、可以分割破碎的、任人摆弄的。我们常常看见有许多书(讲西洋文明之流弊者)都很发挥这个道理。西洋因工商业,将人训练成一种喜欢分析解剖的脾气,将一切都看成是机械的、可以割裂的;这正是理智。中国农夫因其对付的是囫囵的、不可分的生物,所以引发了他的活趣;这正是理性,而不是理智。宋儒程明道先生曾说此意:“观鸡雏可以知仁”,此即因其有活趣,可以引发一种自然活泼之温情。
《鸡雏待饲图》,南宋,李迪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第三层:工商业者老是急急忙忙,农夫则从容不迫。大概农夫没法子不从容;譬如种麦子,头年下种,第二年方可收获,是多么从容。工商业者则不然;制造电灯泡,一天一夜可以赶造出几千几万个,他是可以快,且出产愈快,愈可以多赚钱,为多赚钱逼迫着叫他快。农民则欲快而也不得,种植五谷与自然的节候非常有关系,急忙不得;所以养成他一种从容不迫的神气。从他的从容,就可以对他所接触的一切印象咀嚼领略而产生一种艺术味道的文化、艺术味道的人生。反过来看,工商业者总是一天到晚的奔忙,常在一种有所追逐贪求之中。(基尔特社会主义派很说此意:西洋文化的流弊是只计较数量,不计较品质,把自己忘掉而专从事于物的追逐;中国人则是咀嚼享受的态度、从容品味的人生。)这个地方,也是让乡村人容易开发理性,而工商业者则不能。
第四层:农业最适宜于家庭的经营,工商业则不然;男工、女工、童工部分散到工厂作工。可以说:农业是巩固家庭的,工商业则是破坏家庭的。家庭乃最能安慰培养人的性情者,富于情感的人,一定要恋家庭,而家庭也适足以培养人的感情;这与我们情谊化的组织很有关系。以上四层都与我们从理性求组织有关。因为都市的秩序,非靠警察、法律、军队不能维持;乡下人则从容不忙,少许多问题,秩序很容易维持。这个意思就是说:乡村秩序原来就是靠理性维持,都市秩序原来是靠武力维持;所以从乡村入手,特别适合于理性的发挥。
“工商业者老是急急忙忙,农夫则从容不迫。”
“农业是巩固家庭的,工商业则是破坏家庭的。”
图为卓别林《摩登时代》
第五层:这一层更重要。乡村人很有一种乡土观念,仿佛把他的村庄也看作是他的家乡。乡村人对于他的村庄的亲切意味,为住在都市的人对于都市所不易有者(如住在上海的人,对于上海并没有亲切的感情)。因为住在都市,原来就是往来不定;加以范围太大、人口太多,而又为时甚暂,所以不易生感情。住在都市里的人,对街坊邻居,看得很平常,并无多大关系,往往对于街坊邻居的姓氏都不知道,见面时头都不点。乡村人对于他的邻里街坊,则很有关系,很亲切。我在北京的时候,与一个乡下人谈话,他指旁边一个人说:“他是俺庄的姑爷”,原来因为那一个人是娶他同庄人家的女儿为妻,所以他全庄的人便都称之为姑爷。这在住在上海的人,断不能有此事。总之,乡村人对于他的街坊邻里很亲切,彼此亲切才容易成功情谊化的组织。我们的组织原来是要以伦理情谊为本原的,所以正好藉乡村人对于街坊邻里亲切的风气来进行我们的组织。都市人各不相关,易引起狭小自私的观念;乡村则比较能引起地方公共观念所以我常说:让我在乡村作地方自治,我能作得到;若让我在都市办地方自治,不要说我办不了,就是圣人也办不了!其故即因在都市中,地方团体根本就难以形成,虽然是比较有钱的人多,受教育的人也比较多,仿佛是易于办自治了;但实际上完全不然,完全没有办法。
第六层:中国固有的社会是一种伦理的社会、情谊的社会;这种风气、这种意味,在乡村里还有一点,不像都市中已被摧残无余西洋风气——个人本位的风气进来,最先是到都市,所以此刻在都市中固有空气已不多见,而在乡村中倒还有一点。所谓“礼失而求诸野”,在乡村中还保留着许多固有风气。有一点,则正好藉以继续发挥。
1935年南京,乡村建设中的抗虫害作物种植试验
第七层:我们是在求正常形态的人类文明,那么,从乡村入手,由理性求组织,与创造正常形态的人类文明之意正相合。因为乡村是本,都市是末,乡村原来是人类的家,都市则是人类为某种目的而安设的。在某种事实上说,都市固也不可少;如是政治的关系越是上级行政机关,越要设在一个中心点,非如下级行政机关之可以设于乡村,所以由政治中心而来的都市是必要的。再就经济上的联合组织说,也需要有一个中心。其他如教育、文化,都要有一个中心。小图书馆,乡村可以设立,更大的图书馆则必设在县里或省里;小学可以设在乡村,大学必须设在都市。从政治、经济、教育各方面看,都需要一个中心,故都市为不可少。都市即由此而来的。如果都市由此而来,就合乎乡村为本,都市为末的意思了。其所从来是在乡村,下级都在乡村,大家联合起来而有这个中心,先有本,后有末,末从本来就对了。可是现在的都市不是如此,乃是一种倒置的。现在的社会,都市不但是中心,而且是重心;以都市为重心就完全错误了!重心本应普遍安放,不可在一处;中心可以集中于一点,可以在一处。若重心在一处,则非常危险!如将这块黑板平放在地上,则凡是着地之点皆为重心,如此再平稳不过了;但若把它立起来使其一边着地,其重心只在着地的一边,则一定不稳,非倒不可。此刻的社会构造,即重心在一处——置重心于都市,这是顶不平稳的一种构造。都市好比一个风筝,下有许多线分掣于各乡村;风筝可以放得很高,而线则是在乡村人手里牵着,乡村能控制都市,这个就对啦。若都市来控制乡村的时候,那就是少数人用力量以统治多数人,这是不对的,不是常态。现在我们是从乡村起手求组织,是自下而上,由散而集,正合乎常态,合乎人类的正常文明。这样的一个人类文明,就完全对啦!我在《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设立旨趣及办法概要》上曾言及此意,看了那篇文章就可以解释了一般人对我的疑惑:“你单讲乡村建设就不要都市了吗?”我们讲从乡村入手,并不是不要都市,我们是要将社会的重心(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等等)放在乡村。更明白的说:讲乡村建设就包含了都市,我们并不是不着意都市,因为着意于本,则自然有末;乡村越发达,都市也越发达。现在西洋社会的毛病,就是政治的、经济的大权都操在都市人手里,重心集于都市,这是一个顶不妥的社会、顶偏欹的社会,所以不稳当。我尝说:天下事巧得很,中国在最近的未来,将开一个很好的社会组织构造;这并不是中国硬要往理想处高处去奔,而是自旧的组织崩溃后,自然走上的一个合理的道路,自然的要如此,天造地设地是要如此,实在巧得很!
梁漱溟与邹平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同仁合影。图片来源:“文景”公众号
第八层:我们培养新的政治习惯,要从小范围——乡村着手。这一层很重要。我曾说过:“我从事乡村运动的动机是从对中国政治问题的烦闷而来的。我由于对政治问题的烦闷而得到的一个答案,即:要先培养新政治习惯。而新政治习惯的养成,须从小范围入手,因此才注意到乡村;不然的话,我便不会注意到乡村。关于此意,我在《自述》中曾约略言及;现在更申言其意:所谓新政治习惯,即团体分子对团体事件的关切注意;欲养成这种新政治习惯,必须从其注意力所及的地方培养起才行会运用观念的人,其注意力所及,才能及到大范围;而乡村人头脑简单,多运用感觉,不会运用观念,故其注意力所及,必从小范围——乡村入手才行。培养新政治习惯必从其注意力所及的小范围着手,这是一层。再则,也必从其活动力所及的范围入手,才容易培养新政治习惯。——本来有注意则有赞否,赞否就是方向态度,本此方向态度去发挥,就是活动。但是许多人对于团体的事情,关切是关切,而不愿活动,故非培养其活动力不可,单是注意及之,而白叹气亦不行,必须培养其活动力。怎样培养?亦必从小范围的乡村入手。因为范围大的时候,他就感到不易活动,很容易使人畏缩;必须是其活动能影响所及的范围,他才容易活动。譬如:只要有说句话的勇气,大家都可以听得见,就能发生影响;如果他第一次说的话大家赞成,则可以引起他的兴趣,有兴趣再作第二次的活动,如此则其活动力所及,可由小范围而渐扩展到大范围。其注意力、活动力能及于大范围,新政治习惯就算培养成功。新政治习惯的养成很重要,非此中国将永无办法,如果培养不起新政治习惯,则无论如何嚷打倒封建制度军阀,打倒帝国主义,都是无用!所谓新政治习惯,我们本来说过二层:一是组织能力,一是纪律习惯;还有一层意思也很要紧:我们以前曾说了许多团体应当尊重个人,个人应当尊重团体的话,我们的团体组织对于分子在某一点上要消极的不妨碍他,在某一点上要积极的帮助他。但怎样是不得妨碍他,或怎样是帮助他,(积极的帮助即含有干涉的意思,这种干涉应到什么程度?)此间分际,很难说定,都是要慢慢的试探着从习惯上来确定。当习惯养成的时候,分际才能确定——确定靠公认,公认靠习惯的养成。如果新习惯不能养成,则中国的组织问题是个人地位的问题,一是团体权力的问题,皆无法确定。关于这个问题,用条文去规定是无效的。并且也不能用条文去规定。因为我们的这个组织,是一个伦理情谊化的组织,是一个人生向上的教学化的组织;所以只能指示一个方向,不能用法律条文定一个死板的标准;一定的时候就翻过来,不是情谊的,人生向上的了。关于此意(只能养成一个新习惯,不能定为死板的法律条文),以后讲乡学村学时再细讲,此处不多说。现在只说:像这种习惯的培养,除了从乡村着手以外,其他没有合适的地方。
“从乡村入手之义”,见于梁漱溟先生所著《乡村建设理论》,载于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2009年第3次印刷,第313-320页。
编辑 | 王东宇
校对 | 黄格尔
审核 | 张喆、杨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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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声 | 乡村制度变迁的社会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