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镜 | 暗夜的太阳:《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观影讨论
文/王利平、王楠、凌鹏和同学们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法国蓝光版封套
王利平: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部华语电影,要排的话能排前三。它通过一个极端事件让我们看到了时代遽变下家庭的无奈与青春期的碰撞和撕裂。每一遍看它,感觉很不同,比如第一遍是在小四和小明的爱情和最后的毁灭,但现在身为人母,可能最受触动的是小四跟他父母的关系。小四来自于一个传统、正直的家庭,兄弟姊妹很多,但有很好的家教。他的父母都有要清清白白做人的很强的道德感。爸爸是知识分子,有点迂,拉不下脸面去求人,着急了就要用广东老家的话骂人,很大男子主义,觉得老婆不能污蔑自己的朋友,面对骤然来临的风暴又显得特别无助。妈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没有间歇地照顾几个孩子的生活和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四个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很让人感动,小四偷了表,二哥应承过来代他受过。所有这些关系表明这是一个传统家庭,可能每个人都受了委屈,但家合在一起就是那漂泊在海上的小舟。
这个电影的悲剧并不是青春期反叛家庭的悲剧,虽然我们知道最后小四入狱,这个家很难再现欢颜。悲剧的根源在于小四的成长,他从父母,尤其是父亲那里获得的道德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剧中几场父子戏都十分动人。从教导主任那里回来之后,小四和父亲推着车走在夜路上,父亲沉默了很久,转过话头说该省钱给儿子买副眼镜了,他没有责怪孩子,而是内疚于自己的拮据困顿和没有权力。小四是很懂事的,安慰父亲说自己努力一定能考上日间部。这是无声的父子之间的默契。无疑,父亲在遭难后的精神垮塌定是给小四很大的刺激,你相信的好的东西为什么在现实中如此易碎,这是萦绕在小四心头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断在他经历的事情中验证。哈尼,这个流浪途中读了一本大佬的书并深受其感染的小混混领袖 (这本书叫《战争与和平》)令小四倾慕,但哈尼却被另一个小混混下作地干掉了。小明,小四的初恋女孩,为了生计不断委身于他人。而小四的家人,为了去杂货店老板那里赊一点吃的还要犹豫不安好久,就像剧中汪狗所言不肯扔掉那点可怜的知识分子的尊严,过得每况愈下。这些都是小四这个少年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小四一家人共进晚餐
所以,牯岭街是一部非典型的青春期电影。小四的叛逆并不单指向权威,他不是要离家出走,他内心有一个光明而简单的原则,来自于他的家庭。学校在这个电影里是带着面具的权威,小混混的世界是黑白交错的小团体,小四自始至终不脱一个规矩的好学生的本色,这些巨大的张力成就了这部电影。
王楠:这部电影是我看过的电影里面非常少见的一部。大部分电影它整个褒贬我觉得是特别清晰的,但这个电影给我感觉很不一样。当然我不是说没有明确的褒贬,比方说这电影对学校教育的态度、对政府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但是,我觉得这个电影里,杨德昌在回顾某种意义上自己的成长和人生最核心的一些东西的时候,是有一些犹豫的。我这遍看,跟以前看,包括上一次看,感觉都非常不一样。刚才王利平老师说了她的感想,其实我有点吃惊。
王利平:嗯,为什么?
王楠:我对这个电影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样。我上一次看的时候,倾向于对小四的批评更多一点;这次看我感觉不一样。我觉得杨德昌对小四、小明,甚至小马和小猫王这几个重要的人物,他有一种犹豫。虽然我们知道他很冷,是华语电影里比较残酷的导演,非常理性,但在这部影片中,我觉得他并没有那么肯定。
特别想听听大家的理解和看法,我觉得这个电影是非常少见的那种不同的人看,确实存在不同阐释的空间和可能性;但不是一些电影比如《公民凯恩》、《罗生门》那样,想故意展现某种多元化的解读可能性。我其实更感兴趣大家的想法。
凌鹏:这电影我很早以前看的时候,应该是本科大三大四的时候,印象特别深的是最后小四杀(小明)时候讲的那些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大家在本科或者是研究生的时候,看这个电影很容易被带动进去,特别男生的话,很容易代入小四这个角色,你会觉得我充满了这种感觉,就是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对,或者说整个世界都莫名其妙、很压抑。我觉得(这种感受)非常有代表性,而且这是给人触动最大的一个地方。
但这次我再看,会注意到更多的东西,比如说小明、小马。这个理解并不是说你认同、同意,而是说你更会看到他们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我觉得其实是导演有意要拍出来的。比如小马最后说小四是他唯一的朋友,然后小明最后跟小四说的那些话,以及小翠对小明说的那些话,这些我觉得这一次看懂的时候,会有更多的触动——并不是说小四那个没触动,而是你会发现影片非常丰富,包含有各个方面。
我觉得大家慢慢看这个电影的时候,会有不同的感觉。你会发现不管是台湾还是大陆,在人与人的关系和政治审查,以及其他方面,真的有非常多类似的地方。今天我看的时候感觉非常明显。这一点当然和主线并不是完全(相扣),不是小四和小明的故事,而是整个社会、整个文化、整个氛围,这个是非常重要的。
图为讨论会现场(左起依次为凌鹏老师、王利平老师、王楠老师和田耕老师)
同学:我就接着王老师刚才说的这个感受。今天在路上的时候跟王楠老师聊,老师说(自己理解这部电影)没有教育的感觉。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能挺明显地感受到,因为以小四整个的变化为主线,包括他哥哥,我觉得他是越来越受到各种环境排挤的。从一开始他被退学,然后在家里他是进不去家门的,因为家里存在着暴力,后来女朋友跟自己的好哥们搞在一起了,他被各个领域排挤,然后他慢慢变成一个人,可能就是二哥给他撑腰,二姐可以在心里理解他,我在想他是变得逐渐暴力的一个过程。刚才王利平老师说道德感特别强,他的确特别受他的父亲影响。他父亲那一套,可能在这个社会,包括他的那个圈子里是不适用的,所以他会有各种各样的碰撞乃至变化。
影片开端的背景介绍
我想补充一点是,除了有道德上的指导,另外一方面,他的家庭可能只能给他这个性格,但是并没有给他情感上的支持。因为我感觉这个电影,不管从整个社会,从政治到军事的背景都是非常紧张、非常压抑的。你听收音机里面播的那些东西,要么是他爸要听政治,要么是录取了多少人。他们在家里的时候,我对有个镜头特别印象深刻,就是他们在饭桌上吃饭,其实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如果)家里是一个很好的氛围的话,包括他的父母如果没有在外面受到那么多的压力,那么他们在家里理想的一个氛围应该是很开心地在聊一些琐事,聊天然后扯一些闲话,我今天干什么;但是大家都是安静吃饭,聊的我忘了具体是什么内容,反正也是很严肃的不太好的内容,然后小四不怎么说话。包括他跟他妈妈之间没有沟通,他跟母亲的沟通是缺失的。然后他跟他爸爸就是两次沟通,都是骑车在路上,第一次的时候他还是信奉他爸爸这个道德观念的,但是第二次时他的爸爸已经在工作上遭受挫折,他说了一堆,他爸已经无话可说了。就好像他父母在给到他一些东西以后,他们最后也枯竭了,就是他们的情绪也会因为失去靠山以后,就是完全把暴力发泄在孩子和妻子身上。
就是他(小四)慢慢到后面,不管从智力还是情感上,都失去一种支持了。所以我觉得孩子到这个时候已经形成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其实没有办法去接纳和包容这些。
还有一点,首先这个电影里所有的孩子都很骄傲,包括像那个小猫王,还有他家那个最小的妹妹,他们跟谁说话都非常地骄傲,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他们对谁一点都不害怕,这样是不是可能更容易趋于暴力?我觉得小明首先是一个身后毫无支持的人,其实她内心也是一种骄傲的人,会幻想出一些别人对她的好感,或者说把这种好感夸大,这种夸大成为她骄傲的来源。
王楠:你的确提出了一套系统的教育的解释。
朱希晨:我不太同意这是一部教育的电影。首先我觉得我们会自然地把青少年犯罪这个母题和教育议题结合在一起,认为青少年犯罪是教育的失败。但是我觉得电影作为艺术媒介所传达出来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它只是一种形式。觉得我在观影过程中看到的是一个人破碎的过程,我并不会去过度关注和分析家庭在给他教育什么。
《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剧照
首先这个电影最开始吸引我的就是张震年轻的脸,我第一反应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的夏雨。在整部观影的过程中,我体会到它和两部,或者说三部电影有非常熟悉的联系,一部是《四百击》,和后面的《安托万与柯莱特》,另外一部就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对比中你可以看到,同样是表现青少年犯罪的母题,我在电影院里看四百击的时候观众就很欢乐,观影过程中大家时不时地笑,笑完再引人深思;但是,刚刚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尤其是小明开出那一枪的那个瞬间,我共感了那个瞬间的惊惧,几乎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好像我自己被打了一枪一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像是姜文私人化回忆的表达,让我仿佛看了一场漫长的青春白日梦和意淫,我在其中没有感受到《牯岭街》那样不可调和的激烈冲突和矛盾。而《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也有很多政治大环境的投影。我觉得如果把这些青少年母题的电影放在一起对比研究,分析其中的文化氛围和电影语言,是会很有意思的。
我想谈的第二点是,这部电影在艺术细节上面非常妙到毫巅。它在各处都设置了对照和冲突。包括山东和哈尼,他们两个分别的死亡和最后小四把小明刺杀这两个冲突;还有小四的父亲接受审查的时候报的那一串名字,和录音机报的那一串录取的名字等等。细节上,例如小四去办公室办退学,他刚刚进去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下面有棒球,我想这个细节很棒,结果过一会他真的拿起球棒来把灯打碎了,这样的细节会让我的观影体验非常好。
接受政治审查的父亲
最后一点,我最近正好也看了挺多青少年主题的电影。我觉得不管看什么样的背景,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时代,它们其中都有一些东西可以引起共鸣。比如说这部电影里面,我能明显的感觉到高中的时候身边有像小马一样的同学,然后也有像小明这样的女生。就是我觉得影片中的角色可能在我的身边都有具体的投射对象,我觉得这还是挺有趣的。我觉得如果从影片本身出发研究的话,其实也可以往深的地方做出更好的解读。这是我一些比较粗浅的见解。
王楠:说得很好。一句话,《阳光灿烂的日子》是胜利者的姿态,而这个电影是失败者的感觉。这是两地的差别。
同学:我感觉影片里的女性角色以及她们彼此间的差异很有意思。我想问,如何看待小明有这么多个男朋友?她与小翠有什么区别?
王利平:你很难说小明是交际花,因为她的很大的问题是她有沉重的生活负担。其实她做的很多选择都是为了她妈妈,找一个人依靠才能照顾她妈妈。
凌鹏:要注意对小明的理解。我觉得导演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会让你确实觉得小明很真,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点。
王楠:是的。其实小翠跟小明很不一样:我觉得你们说的那种女生可能更接近小翠一点,因为你会发现小翠后来去勾搭小马,或者跟小四出去,她没什么负担,她是一个比较纯粹的happy together的想法。但小明真不是。
同学:整部电影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悬浮的——直到电影中后期的一声枪响,之前我们讨论的种种因素、家庭的压力、学校的压力、同辈之间的压力好像才真正和小四联系起来;在那之前,电影里的几个世界似乎是平行运行的,就像上课的时候学生们可以打成一团,但课程照样进行一样,电影前半部分的几个世界:大人们的人情世界,大孩子们的江湖世界,小四的世界,它们似乎只是在共同生活在一个空架子里,实际上却各行其是。
电影中期和后期我有两个没有完全理解的地方,一个是台风时杀人的团伙究竟是什么人,第二是小明为什么要开出那一枪。这些情节刚刚发生的时候,我很担心是不是之前平行的世界就要因此发生剧烈的碰撞,就要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就像台风过境一样,刚来的时候风雨交加,但第二天还是风平浪静;可怕之处也在这里,因为台风毕竟不是假装不存在就没有造成影响的东西;电影中的这两个情节发生过后,原本我联系不起来的几个世界的联系忽然加强了,但最终却全部倾倒在小四的身上,直到他的世界崩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生活的表面功夫一直是光鲜的,就像张爱玲比喻里的“华美的袍子”,可惜袍子下面是一具生活的空架子,平时姑且还能相安无事,直到台风过境,潜藏的虱子终于倾巢而出,事情终于对一部分人无可挽回,但另一些人的生活仍是平安无事。
小猫王(王启赞饰)在中山堂音乐会上演唱
同学:我对那些“出来混”的人比较好奇,尤其是哈尼这个形象。他的一些行为,比如说穿一套海军服,把《战争与和平》当做一部武侠小说,以及去演唱会单挑两幺拐这种看起来很有江湖意气的行为。这些让人感受到,他仿佛生活在一个武侠江湖之中,但我们很明显地发现,他的江湖其实与周围社会的规则并不相容,更像是一种自己的想象。那么哈尼这个人在台湾的这个社会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最后小四也提到,他就是哈尼。在这个意义上,他俩又有什么联系呢?
王楠:电影里主角这些人,一边是小公园的这些公务员系统的人,一边是两幺拐,就是更穷一点的下层军队的这些人。他们都住哪?叶子跟小明原来住集体宿舍,这就是部队的人。他们穿的衣服都不一样,打扮的感觉很不一样。他们那些人来到台湾以后,上面的权威是那样;下面是什么呢?没有自己的乡土,没有自己的家园,只能漂浮在台湾。
同学:那些小孩是台湾腔,但是长辈们有来自各地的口音。
王楠:所以有差别。你看公务员系统、文官系统的人是说普通话的国语,而两幺拐这帮人就是各种方言都有,因为军队嘛,更土啊对不对?很明显。但其实他们共同漂浮在台湾。所以就产生出了一种荒诞的困境。你在这儿能怎么办呢?就像电影里表达的,像汪狗或者是像小四他们家,只能攀附在这个其实已经既没根也空转的(结构)上面来生存。而另一边军队的情况就更惨一点,退伍的兵都已经没什么条件生活,就只能赖活着,维持着很困难的生活。像小四家卖东西的邻居,小明母亲原来跟的相好,都是这样。
两幺拐的领袖“山东”(杨顺清 饰)与小公园的精神领袖“哈尼”(林鸿铭 饰)
凌鹏:我觉得还要补充,就是要注意台南。哈尼和台南的关系是非常关键的。也就是说在这个意义上,它文官系统、军队系统以及台南,我们叫做台湾本土,这个关系是非常典型的台湾结构。我们理解这部电影,比如为什么我们说台湾本土化,或者是说台南对于台湾人来说意义那么重要?就看这点就看得出来,其实我们说上层的比如国民党的系统和军队系统,当然他们会有很大影响,会带来很多文化;但是至少在这个电影里面你会看到,最后小四说对小明说“我就是哈尼”,什么意思?我是真正有根子的东西。
王楠:对,哈尼有一句话很重要:“台北这些太没劲,还不如去台南,跟那些人混还有点意思。”从这个角度来讲,他觉得那些人更接地气。
凌鹏:然后另外一个我觉得刚才讲到的这些东西——我觉得这里边可能用阶级这个词不太好,其实你更多的是需要讲身份——比如说知识分子,和我们比如说49年之后的大陆非常不一样。因为国民党,比如说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国民党整个内部很强调伦理道德,尤其作为意识形态在强调。那么这一点到台湾会发生什么变化?或者是说,比如小四的父亲就非常认同这个东西。这和我们讲《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王楠:要注意小四父亲虽然是一个官僚系统的职员,但杨德昌在片中至少两次强调他是读书人。去审判的时候,那个人就说,唉呀这个读书人怎么怎么着了;他在家里也说过一次,自认为是读书人。但是特别妙的是杨德昌让你看到,这个读书人跟学校的系统恰恰不搭,没法沟通。他要让你看见,学校的整个教育其实就是强力(power)、权威加上表面的文化符号。那场戏很精彩,老师在解释,中国汉字就是比英文强,一个“山”字比这个“mountain”好写得多。但马上小猫王就问:“我”呢?但老师并没有哈哈一笑,虽然他这个讲法是强词夺理。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所谓的解释就是强词夺理,但在电影中,老师会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在电影中,教育关注的并不是文化本身,学生是不是真的学到或者吸收了什么,所有的“权威”都非常警惕自己是不是遭到了挑战,一旦遭到挑战就一定要把对方打下去。整个学校也不会管是谁对谁错,总之违规了就一律处分。小四后来在医院里也跟医生发生冲突。
小猫王因为冒犯老师被罚写一百个“我”字
非常清晰,杨德昌在讽刺一整套的政治系统对整个社会的高压。本来教育系统是文化,应该是有一个真正的精神的、总体性的东西,并且能够渗透在日常里,而在影片中,它完全被架空了。
在这个电影里,出现传统文化符号的地方都是非常可怕的地方。比方说审他们的那个警备总部的人唱的那首歌,那是一首有点接近于今天民族音乐的一首歌,是什么亡国恨或者是离别情啊这种东西,那场戏多可怕。还有哪儿出现?打针的那个护士哼的那种歌也有点接近。还有一个地方出现了京剧,在小马的家,小马在门口跟小四说话的时候,屋子里面响着京剧。只要想到这几点,就会发现,传统文化在电影中的此时此地成为了很扯淡的东西。它变成了符号,空虚的符号,甚至是恐怖的符号,没法跟教育一起落实在现实的这帮孩子身上。
他们成立帮派,今天大家会觉得很荒唐,为啥不好好读书,为啥不好好想着考学呢?结成帮派打来打去有啥意思?但恰恰是学校教育本身,成为一个非常空虚的东西。开场的时候跟他们一块混的那个三角裤,那个小孩在电影中出现了应该三次。第一次他在问考试题,他说“这个梁启超这么说,为什么国父要反对他?”没人搭理他,讨论什么考试题目啊?当然这个题目意思是要考孙中山的革命理想,为什么比梁启超的改良主张靠谱,考试嘛肯定是要考这种东西,但没人搭理你。好好学习这种事情,其实大家都不care。电影一开始字幕都讲了,这些孩子在这种混帮派和相互斗争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存在感。
他们的父母是什么样子,这是整体性的呀。不是说父母有一套真正有根的、实在的生活,孩子却变得很飘浮。是父母就飘浮,他们自己在台湾的生活就飘浮,孩子自然地也就飘浮了。
凌鹏:但我觉得这一点小四家还是不太一样,小四的父亲和母亲,确实就像刚才王利平老师讲的,都非常好而且非常正直,这正是电影让大家看得特别难受的地方,就是在那样一个氛围里面,那样的一个家庭……当然你可以说“他父亲会打孩子”,但这些在当时和现在不一样,大家要放在具体的当时的情况看。因为他二哥偷了表,做了很不好的事情,这是另外一回事。只是说我们能看出他们这个家其实都是非常正直、非常有良心的一个家庭。这是这样一个家庭在时代背景下遇到的境遇。
王楠:我提一个问题:小四爸妈老在吵架,他们在吵什么?这电影所有的细节相互之间是有映照的。理解了小四的父母,其实一定程度上就理解了小四和小明,也就理解了这个电影中的男人和女人,甚至是理解这个电影中的一半和另一半世界。大家想一想,小四他爸他妈老在争论的问题是什么?
同学:他妈妈挺现实的,但爸爸挺理想的。
王楠:如果要挖教育问题,到这个地方我觉得就是最关键的。就是他妈永远说,你看你跟汪狗混了这么长时间,很多具体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或者是说你怎么不能够再灵活一点呢?汪狗去他家,让他帮个忙,他爸就坚持一定不帮。但是,我们不要就觉得他妈就是个特别庸俗的人。一开始我们当然会觉得,总是在攀关系多庸俗啊,但他妈有句话很重要,或者是说在这件事上,要意识到有一个悖谬点。他妈说:“你从广东来上海(这两个地方都是有意义的),其实当时大家都觉得你很帅,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而且大家想想,假如他妈真的觉得老公臭清高、扶不上墙,干嘛不跟他早点分开呢。这个电影要理解,女人在现实中的妥协,和她需要某种有力量和精神性的男人之间,这两个东西既是矛盾的双方,也是在一起分不开的。恰恰父亲和小四,某种意义上,对于这种矛盾性和这种微妙的纠结妥协性,反而呈现出认为这两方面水火不容的决绝态度。
凌鹏:我觉得这个问题得让女生来讲,我觉得就是确实很难体会。
王楠:好啊,哪个女生愿意讲一讲,怎么理解小明?以及那个最尖锐的问题——为什么小四最后要杀了小明?
小四在学校被记过后,父子二人牵着自行车回家
陈烨广:我对小明内心可能不是特别理解,但是我的确也在想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是由小四来杀小明?我对小四会比较有感受一点。小四自己是一个比较“轴”的人,是一个“闷葫芦”。这种轴是从他爸爸那边继承过来的,包括他后来去跟哈尼谈话,所讨论到的也是这种“一根筋的理想主义”。这一直是小四在前半部分所追求的“真”。但是中间他遭遇到了一个转折,他这个很“轴”的爸爸遭遇了重大打击,一蹶不振。所以他可能会想要重新找到一个“求真”的基点。而在这个时候小四见到了滑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转变。这次谈话滑头不仅跟他说了小明和小马好上了,更重要的是让他发现,人也是会变的。这也就是小四在杀小明的时候说的那些话,说我是你的依靠之类的话的原因。而小明本身也是特殊的,她不像小翠那样就是在圈子生活。小四是不会去杀像小翠这样的人的。小明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也是一个“真”的人。我认为小四的这种转变和小明的“真”之间是有关系的。
同学:我觉得是他面临的崩溃到了一个顶点。他在杀小明之前,首先他家里闹成那个样子,是家庭的一重崩溃;然后他又发现小马泡他女朋友,这是又一重友情的崩溃。他日记里也写让滑头回不来嘛,我觉得当他带着这种不可调和的愤懑想要去杀小马,但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图为讨论会现场
王楠:好的电影,不能片段感觉的集合。它也是文本,讨论一个人后面怎么做的前提,是要有前面的行动和情节和来铺垫的。
关于小明的问题:小明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哈尼和小四的价值,但是她非常清楚一件事,就是这些人无法在现实层面上帮到她。谁能帮他解决问题呢?小马这样的、小医生这样的。她妈都这样了,小医生要找她要医药费,怎么办呢?
但另一方面要注意,这也不意味着小明对哈尼和小四的爱或者对这种男人的欣赏是假的,不能这么看。很明显,哈尼不可能老在她身边。以及别忘了试装的那场戏,那天小四没有去,后来小明就问他,你试装那天为什么不来?别忘了试装那天她哭了,她为什么哭了呢?大家理解小明要把握这些非常细致的地方。
小明在试镜
小明的“两面”根本就不矛盾。在她的世界里,她没觉得这两面是不可调和的,为什么生存和理想不能都要呢?拿身体来交换物质,把真心留给爱人。但这个故事的悲剧性就在于,在小四那里,这两面就是不可调和,你不能都要。
同学:小四是不是觉得小明是个两面派?他们两个在树下其实有一段对话,就是小四说我下次再踏入学校就是去日间部。我觉得那个时候小明其实对小四的感情也很真。她说我要等,就是有一个约定。但是这个约定其实不妨碍她同时和小马保持一个玩玩的一种关系。然后是在医务室的时候,小四假装成牛仔开枪的那一幕,并且还给小明戴上帽子。这场戏我觉得他们其实还有一个约定,并且这个时候小明和小四都在精神层面上达成了一致。但是到最后的时候,当小明和他说我和这个世界是不会改变的时候,小四是不是会感觉到小明对他有一种拒斥。觉得当他想给她一个依靠的时候,小明却只能在精神层面上回应他,但不可能在现实层面改变。
王楠:我觉得真正的这两个人之间的悲剧就在于:黑暗如果需要光明的话,恰恰因为它是黑暗,才需要光明;但光明就觉得,恰恰是因为光明不同于黑暗,所以才要坚持光明,排斥黑暗。
这个电影的英文名字用了猫王的一首歌曲叫A Brighter Summer Day,是什么意思?其实这电影一点不明亮,他们面对这个有问题的世界的时候,处理方式是不同的。小明的处理是说,我可以把我的身体给你,但是我还是很清楚我的心在哪儿。小明跟小医生对话的那场戏,拍得水平太高了。大家都说杨德昌对中国传统特别排斥,但是某种意义上,他看到了它里面最大的弱点。小医生打算结婚了,小明就问他:你们真有感情吗?小医生只能回避。他很明白婚姻完全是感情问题。但是小医生还是希望,跟小明至少还有某种connection。我也不觉得这个东西一定都特别肮脏,毕竟跟小马那种还是不一样。但他说我很关心你,我也想知道你内心的那些东西。但这个时候小明就很明确:我不会告诉你。换句话说,她非常清楚:我的真心只能付出给我觉得最重要并且能够理解我的人。所以她当时把那个帽子戴在头上了。然后对医生说,我不会告诉你,这个意思表达的已经非常明确了。
张震饰演的小四和谭志刚饰演的小马(左)
在这个层面上讲,小明不是完全不懂哈尼和小四。但就像她说的那句话,“我怎么能像你一样去做,否则我所有人都得罪了”。小四面对这个困难的方式,跟小明非常不一样。他父亲教他也好,哈尼教他也好,其实都是“真爷们,就跟他干!”哈尼就说你们全上吧,他不停地说,你们人多牛逼是吧,我就一个,来呀。他爸一开始跟那教导主任说,就说你记大过吧,记啊,不怕你记;说你这样不公平,我就是不能跟你妥协。这两种态度的差别,就是这个电影根本的悖谬。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某种爱。如果没有与对方相互投入的爱,小四不会杀了小明。这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爱,而是有一点理念性的。就像小四不断地说,你要勇敢,你要能够坚持。其实他的意思是说,你身处黑暗,就要向更光明的地方去靠拢,去不断地摆脱黑暗。
哈尼和小四的交谈
凌鹏:所以最后小四把小明杀了之后,他还在接着说让她站起来,因为这是小四对小明的一个希望。这相当于说我把你坏的部分杀掉了,然后逼你好的部分站起来。
同学:他讲了三句话,其中第一句话是“我就是哈尼”,在他那里哈尼其实是一种道德感和力量感的结合。然后第二句话是“我希望能改变你”,这其实和小明的处事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小明更像他母亲,就是一个把现实和道德处理得非常开的一个人。
王楠:其实小明就是说,你既然没法帮我解决现实问题,能在我需要的时候还在我身边支持我,在精神上能理解我就可以。所以小明看见小四好久没去学校,她也去跟小马混。小明去追小四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她一看刀就明白了,你是来堵小马的,她就觉得,不能这么决绝地做这种事。但小四那边就不一样,你别忘了这把刀是干嘛的,这把刀是日本女人拿来切腹自杀的。他把那个女人的照片挂在这儿,觉得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他觉得如果肯为了荣誉和尊严而死,这更美好。在这一点上,就像凌鹏老师讲的,它是一种把坏的东西去掉的过程,也是某种潜意识里的渴望,渴望对方也能够主动去做像那个日本女人拿刀去做的事情。但这就是悲剧。
在这个电影里我觉得很感动的就是,导演没有光从小四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他很理解小明是没有办法像小四一样的。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小四更懂她。这里有个八卦:有无聊的记者采访杨德昌,问他为什么找杨静怡来演,她又不是美女,也不漂亮。把杨德昌气坏了。跑出来跟别人吐槽:你tm觉得不是美女,我tm还觉得是美女呢!
凌鹏:对,这是肯定的。比如我刚才说大家本科的时候看这个电影会非常代入小四,会觉得这是光明和黑暗的一个斗争。但是你越到后来你去看这个电影,你会发现它的丰富性。就是说导演他并不是希望你完全站在小四的角度去看。
王楠:杨德昌在拍这个电影的时候相当成熟。某种意义上,这个电影是他的自我剖白,但他既没有自我沉溺,也没有完全自我否定,而是说在某种意义上,自己能不能扩大一点,让小四身边几个重要的人,都能得到理解。我其实特别喜欢小猫王的力量,他的那种纯真没有理念性。而小四的理念性就太强了。当然,这个电影的现实性和理念之间就是有强烈的矛盾。
比如说,大家知不知道哈尼这个形象是怎么来的?大家没有觉得他的形象很怪吗?他里面穿了一套海军服,又戴了个海军帽。这个衣服也不是为了挡条子。在这片子里,警察基本不出现。这帮人都是国民党政府的人,只要不要爆发正式的冲突,你再亮明身份,基本上警察都不会为难。别忘了最后小马对警察说:“这是我爸的刀,你找我爸去。”他爸是马司令,能找吗?但是哈尼的外套就很奇怪,他披在身上,也不好好穿着。我有个猜测,会不会这个形象有参考手冢治虫画的《三眼神童》。主人公写乐保介在睁开第三只眼的时候,就喜欢把外套这么披着穿,很酷。杨德昌极其喜欢漫画,他认为手冢治虫是最伟大的漫画家。我建议大家可以去看看《三眼神童》这个漫画。
手冢治虫所绘的三眼神童形象
所以这个形象本身并不是一个中国原有的形象,甚至不是一个稳定的形象。三眼神童写乐保介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他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战后日本,和学生运动掀起整个社会动荡在差不多的的时期。这个人一半的形象有点像个黑帮混混,能用一些很厉害的手段去整人搞人,也很能打。所以杨德昌去处理哈尼这个形象的时候,这个形象不是一个真实的形象。他把《战争与和平》当武侠小说看,又有这种装束打扮,又什么都不怕。怎么会是个真实的人物呢?他就是一个理念,就是一个对抗这个黑暗和败坏的世界的光明的形象。
哈尼的经典装束
我讲这个例子是为了说明,杨德昌他树立哈尼这样的形象,以及小四父亲讲那些话,道理都没错,但生活不只是道理。在这方面,我不能完全同意利平的观点,认为小四家提供了完美的道德教育。我认为恰恰不完美,因为这个教育的理念性太强。
看他父亲的转变,我认为杨德昌是很明白的。他父亲在一开始面对教导主任的时候,可以跟他去正面硬刚,然后还对他儿子说那番话。但是我觉得杨德昌特别厉害的地方就是看得到现实。当真正触及到他生活的根基,在精神上摧毁你,把你搞到警备部队去,就那样折磨你,回来你马上丢掉饭碗,你不再是公务员,这个人就难以面对这些现实了。别忘了当他母亲对他说,这个林老板实际上很有能力,他在这儿生意做得不错,你干嘛不干,他父亲怎么说?他父亲说我一辈子是公家出身。他父亲理念很强大,但本质上很软弱。他理念那么强大,也是因为他一辈子在公务员系统里,有资格说些理念上的话。他能像那些退伍军人那样卖馒头吗?所以他第二次栽在学校里,被那些人羞辱的时候,就不说话了。
这个电影里有一个人物我特别喜欢,但通常不被注意。我认为小四的二哥也是真正的英雄。小四什么时候有问题,二哥都出头帮他解决。但他二哥怎么样呢?被他爸到最后打得最厉害。他父亲最后恼羞成怒,嘴里嚷着你不成器,我打死你。这个时候他其实是很脆弱的,这个脆弱感跟那些教导主任没有区别。
除了用暴力手段去维持一个虚构的理念,去避免让儿子陷入到“黑暗”,他没有别的办法。当然他父亲并不是说儿子不服从,而是他意识到儿子可能去偷去抢去弄钱,他道德上有污点,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问他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面已经很恐慌,自己丢掉了工作,整个世界都要崩溃,这个时候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获得一点安全感。很不幸,这种殴打自己儿子的方式,非常软弱。
小四也好,他父亲也好,他们都带有很强的理念性,都希望自己和世界的纯洁。这个东西必然变成对身边最亲的人的要求。小四其实没有办法去理解小明,而且小翠和小明都看到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就是要我改变成你希望的样子才能够爱我呢?”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她们并没有说错。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呢?反而是他需要你的时候,他出来对你说,你为什么不能够更纯洁、更勇敢、更怎么样。
但是我也不是说,人就不该这样。这或许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现实已经变得非常糟糕的时候,人没有别的办法,就是可能会用一种纯洁的理念去对抗它,要求自己和别人。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教育,甚至觉得是它可能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教育。因为它渴望的世界,可能过于纯粹和明亮。
秦沅:影片中有一个小问题我没有太理解。后半段里,小明拿着枪冲小四比划着玩,然后突然“嘣”一下开了枪,这是在表现什么?
王楠:应该是有些隐喻。有一种理解就是本来她拿枪以为没有子弹,就是玩;但开出这一枪,其实真的是某种意义上吓到了小四。或者是说某种意义上就是她无心的、也许她觉得可以的事情,其实是对小四的伤害。
凌鹏:我觉得这个是有隐喻,就是小明最后说她就是这个世界。小明你确实可以看出她对很多东西很有真心,但是你也可以认为她其实不把这些真心看得太重。其实很简单,就是她知道小四和哈尼是那种人,但是她还是要选择和小马在一起。她知道这个东西是真的,她很欣赏这种真心,但她还是要玩一玩。这个枪明显是真枪,虽然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子弹。这个影射和她最后的回答是类似的。
王楠:最后补充一句。有的人会觉得这个电影不是爱情电影。但我觉得以杨德昌这种方式拍出来的,倒是更彻底的一种爱情电影。
什么意思呢?有一种两个人之间的爱,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形象有关系。而这个东西又跟连接和沟通这些事情有关联。有的悲剧就是从这里产生出来的。你实际上有可能是为对方好,或者是你能理解对方,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对方却觉得你的行为使你们两个都产生了矛盾或者误解。这里面确实有很多悖谬。
小明和小四
凌鹏:我觉得就很简单,就是说小明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小四。她知道小四是非常真的,如果她是真的比如说把小四看得很重的话,那么她应该知道,就是至少会理解小四的感觉。但她完全不变,她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我就不变。
王楠:所以这个太难了,在这个意义上小四又在要求一份完全纯粹的感情。其实讲白了,如果对方真的跟你有那么强的精神上的一致的话,这个要求就不会变成要求。但悲剧就在这儿:如果对方并不是那样,它确实就变成了一种要求。
同学:有些地方我没有看懂,就是小马最后不是哭嘛,说小四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其实不太理解他的想法,因为他又拐走了他女朋友,然后他又的确是对他很好的。
凌鹏:我觉得小马对于小四,确实女朋友的这个事儿,在小马的理解里面就完全不是个事儿,他不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东西。而其实对于小四来说,这是很重要的。
王楠:小马是一个司令家的公子哥,但是他确实有些地方比山东那种人要好。山东这个形象我觉得塑造得特别好,虽然台词极少。他出场是啥形象呢?是个一肚子鬼主意的老大。别人都围着他转,他点起蜡烛又吹灭,然后就是不停地吃,显示出他的贪婪本性。他的脸极阴,话极少,是一个在底层拼杀出来的狠角色。
但小马跟他不太一样,小马多多少少是个公子哥。我认为小马欣赏小四和哈尼,就是觉得他们都挺纯洁的,觉得跟这种人交朋友好。但是在根本上,他们对于女朋友的观念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他毕竟稍微上层一点,没有那种贞洁道德,觉得有钱就享受,就把妹呗。他的道德最多就是觉得“你是我的好哥们,那咱俩就可以有福同享”,在这点上他比较哥们的,但也就到此为止。
凌鹏:可能大家还是有很多细节不是特别理解,我觉得这个和生活经历和感受有很大关系。比如说刚才有同学说到很不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自信,我觉得确实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比如说特别是男生在中学时候的那种状态,一定要装出一个很自信的样子,这种情况其实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能够理解一部分,但现在为什么大家不太理解?
王楠:在电影里,这些孩子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没路可走,但又拥有相当的自由。他们毕竟是政党内部的自己人,所以警察都不太敢干预他们。他们在小公园占一个卖冰淇淋的店,还能搞搞中山堂的音乐会,赚点钱。那边山东虽然土一点,但也可以开个台球厅。说穿了就是也有手段在这个社会里混一混,甚至斗一斗都可以,在这个地方他们蛮自由的。
凌鹏:对,所以这是很关键的一个问题。很简单就是,你如果中学的时候没有那么多作业,没有那么多压力,你的状态可能也会更接近于这种状态,就你会找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或者自己想做的事情。
二哥(张翰 饰)在替小四挨打
王楠:今天大家的压力太大。而且有的时候甚至这个压力不完全来自于纯粹的抽象权力,甚至家里人也会提出这个期待。所以我真的很同情他二哥。他二哥承担了许多压力,但从来不会说,也从来没什么理念跟人倾吐。他二哥的戏其实不算少,但是比较妙的地方是这些戏很细,插在跟小四的互动里面。我觉得特别精彩的一段,他从外面骑自行车回来,大姐马上就问是不是表又被拿走了。他一听就懂了,因为他没拿呀,所以一定是小四拿了。怎么办呢?还得要钱啊。要钱怎么办?立马杀到台球厅,打两局。其实他不喜欢干这个,而且有风险,但为了家人他就干。一个近景都没给,你连他啥表情都看不见。这是很爷们的。但确实,在这个电影里他就没啥机会张扬自己。
这电影里他二哥真是张震的大哥,张国柱就是他俩的爸。我相信所有看完这个电影的人都不会忘记张震,但绝大多数人都可能不知道,他大哥叫张翰,演老二。最多就是记得他二哥被他爸揍了一顿。那个戏真的好牛,拍得非常好。你能看出他父亲那时候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他父亲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其实就真的有点精神崩溃。
张国柱和张震
凌鹏: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最后还是强调,就是王楠老师他当然说了小四父亲其实没有那么强,但我觉得大家还需要同情和理解,就是能做到父亲那样已经很不容易,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某种意义上,大家如果看比如说像各种各样的政治审查啊这些相关的事情,所以不要简单地评价他说好软弱。
王楠:同意。杨德昌的价值到底在哪?年纪大一点去看杨德昌,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那么喜欢他,会觉得这个人确实有点愤世嫉俗,把社会生活里面的很多东西搞得太尖锐。但去看看他的访谈和更多的人生经历之后,还真是很佩服他。而且一定程度上我倒觉得,中国恰恰需要这样的人。说句实在话,如果没有这种尖锐,他能创作出这么多电影作品,并且能够给我们留下这么多宝贵的财富吗?某种意义上中国文化矛盾就在这儿:传统里面是不提倡这么尖锐的人,但是如果大家真的就都做好好先生,或者都去选择像小明那种处理方式,其实我们就看不见很多很好的艺术作品。有的时候艺术作品、学术研究,真需要一点杨德昌这种精神,就是你把最真诚的一面、对世界和自己的理解和认识,和整个生命完全投入到它里面去,才能够有好作品。在这个意义上,杨德昌绝对值得尊敬。我们也许就是不能够在日常生活里的每个层面都像他那样做,确实他有时候有点二,但他这个精神以及这种艺术追求的坚决性,思想和精神追求的坚决性,值得学习。
最后补充一句,张震如果没有这个电影,不会取得后来的这些成就。张震自己认识得非常清楚,他的人生是没有办法跟《牯岭街》分开的。《牯岭街》就是张震,小四就是他。所以他说永远要感谢杨导,他就是他生命中像他父亲一样重要的人,这个形象就让他永远去追求正义和好的东西。虽然有点抽象,但这个精神劲头,我觉得还是杨德昌留下的财富。
导演杨德昌(中)和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中的两位主演张震(右)和杨静怡(左)在试镜时合影。
同学:那个收音机一直在放着录取的信息,而且录取的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和外国语。这个是什么意思?
王楠:我觉得杨德昌很准确,电影里有些东西特真实。张震(饰演的小四)不是个小镇做题家吗?不是天天在做题吗?不是天天惦记考试吗?就是说这个东西确实变成了中国的科举传统转换到现在之后,大家都关心的事。这个事情荒谬在哪呢?在这个收音机里,在他父亲在上海买的,千里迢迢带过来的收音机还搞坏了的收音机里,不断在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但却每天要公布的信息。比方说要有中央的广播啦,然后又要公布考试名单啦,做这些无用功。但这个事情还要做。
这些都是这部电影特别透彻的地方,当你看这部电影时觉得,这些人的生活怎么这么奇怪,他们好像在做一些我无法理解、无法认同,而且是不值得做的事情的时候,是不是其实我们应该倒过来,就是今天你认为最值得、最需要努力坚持的和抓住的事情,是不是恰恰是这个电影里像滑头、像三角裤那些人整天操心的事情?到底谁看这个世界更清楚一点呢?人其实就这样。有一件事大家你自己相信不够,两个人相信,十个人相信,整个社会许多人相信,这东西就会变成好像真的一样,但是不是就是真的呢?就像小四说导演的那句话:你连真哭假哭都分不清楚,还做导演?就说到这里。█
2022年9月17日,北京大学“教育与文明发展”本科跨学科人才培养项目组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观影讨论会,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王利平老师、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王楠老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凌鹏老师与谈,在场同学们亦积极发言、提问,就电影内容展开交流。以上为本次讨论的整理稿。
文稿整理:李昳萱 朱希晨 张晋森 聂矜诚 冯雨萱 何骆 赵逸洲 陈本 王以琳 秦沅
编辑丨潘梓旸
校对丨张 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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