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行 | 马克斯·韦伯:祝母亲七十寿诞书
韦伯母亲,海伦妮·韦伯
文/马克斯·韦伯
译/阎克文、王利平、姚中秋
亲爱的母亲:
这在我看来当然显得很奇怪,我居然离您如此遥远,尽管我不这样安排大概很困难。而且,在这种奇怪的情形下,一个人想恰如其分地说点什么也决非轻而易举。
《西斯廷圣母》(1513-1514) 拉斐尔
从我最早在爱尔福特产生了和您有关的记忆算起,几乎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这让我觉得难以置信——那时我总是把《西斯廷圣母》[1](当时是我们小寓所的“艺术展品”)当作您,并且以天生的不谦逊把自己视为您怀里的童年基督,而把我的兄弟姐妹们看作天使;那时,蒙茨阿姨(那位退休的铁路局长),“小索菲”,还有蒂德一家人,是除了我的父母之外对我来说惟一存在的一些人,那时父母的一切对于孩子来说确确实实都是可以理解的,反过来也是如此。我想知道,如果我们永远待在原先的地方,事情会怎么样。因为我们后来遇到的很大一部分问题和全部麻烦都是我们迁到了柏林以后的结果,尤其是当我们最早的那一批老朋友——弗里茨·埃格斯、尤里安·施密特、弗里德里希·克纳普——相继过世而霍布雷希特兄弟[2]变得日渐老迈之后。因为这一代消逝并且被忘怀了的资产阶级是值得去认识的,他们的历史从来没有被记载下来,他们同样给我们家带来了一种能够对都市氛围中导致日益疏离的因素构成平衡的思维方式。这种氛围极大地影响了孩子们——至少是儿子们——和他们父母之间的关系,如果这些孩子都是一些紧张、敏感和内向的男孩的话,就像几乎我们所有兄弟们那样。
韦伯一家
在您生命中最早的那些艰难困苦,包括海伦兴[小海伦]的夭折,我都没有能和您共担,因为您知道,我在智力上成熟得很早,但是在其他每一方面都成熟得很晚。相反,那刚好是孩子们、尤其是男孩子给他们的父母——尤其是他们的母亲——带来麻烦、担忧的最初几年,对她来说他们是无法亲近的。而我在这方面比通常做的远为过分,并且就像我经常说的,比起您今天能记起的远更厉害。但也许这是一件好事,那就是所有这些都已经被尘封了!然后我的学生时代到来了,我很明白,这些日子让您对我更为担忧,而面对您的担心我惟一的回应就是疏远。
海伦妮·韦伯与马克斯·韦伯(左一)及其弟弟阿尔弗雷德·韦伯
在那些年间,成长中的儿子们往往可能特别不愿对他们的母亲敞开心扉,因为他们现在感到一种“独立”的需要,而他们同样意识到他们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因此,他们知道母亲的担忧和劝戒是完全正当的,但正是这一事实让他们最难忍受。我知道,在最初的艰难岁月里,您儿子结束了在每一方面都不尽如人意的学生生涯回到家中,他只给了您微末的支持,开始时甚至压根儿就没有支持,这让您那么失望。情况是缓缓发生变化的——甚至当时我背负着这样的责备,在大大小小的事上我不必要地恶化环境,我时常为您加重事态而不是缓和它,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最后。
少年韦伯
但是无论如何,事情最终有了起色;即便是您本身没有体验到,我还是体验到了这种变化在我心中激起的具有决定性的光辉和温暖,我不仅把这种记忆带到了我的生命中,而且也带到了其他方面:一直以来如果我没有像当时那样来认识您的生活的话,在玛丽安妮和我之间盛开着的那种东西就不会形成和成长——外在的坚强,内在的美好。因为我很可能就是另外一副样子。我也必须特别感谢玛丽安妮。对我的兄弟姐妹们来说,这样的变化没有立刻发生,因为他们更为年幼,不可能以同一种意识立刻体验到很多东西。但是或早或晚,这样的变化在他们身上的的确确地发生了,彼此方式不同,尽管他们面临的问题相异,它却给他们每个人指明了同样的方向。也许很少能有母亲抚育出这样的孩子们,他们是一些更为迥异更为困难的孩子,想要把他们彼此协调起来尤为困难。但是,如果您不在意一些至今仍然没有完全消除但真的是无所谓的紧张感,如果一个人能够提取出那些不可避免的命运或者一个人自身的命运能够对个人造成的影响,那么,当您回首往事的时候您不得不说:过去、现在和将来他们所有人度过的生活都是值得的。
韦伯父亲与母亲年轻时的合照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怀着我们对往昔艰难岁月的所有记忆和对外在与内在困难的意识,这些困难是由于环境和所有有关事物的复杂性而不可避免地反复带来的——的确是非常快乐的一天的原因——至少对我来说,我希望对您也是如此。“她做了她力所能及的。”——这些话非常适用于您和我们的父亲之间经常很艰难、到最后则尤其艰难的关系。当然,我们所有人今天对他都有了一个公正的看法,现在,所有艰难的紧张状态已被忘怀,我们对他那不可否认的卓越、朴实和纯粹的资产阶级精神气质也感到了喜悦。我们知道他生命中的裂隙是他那整个一代人的悲剧,他们从来没有成功地达到自己的政治和其他理想,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希望实现或者在年轻一代那里得到继承,他们丧失了对权威的古老信念,却仍然在我们已经不再能这么做的地方对事物抱着一种权威式的观点。如果没有您的爱,他的生命将是艰难的,尽管存在着冲突,您的爱始终长存。而且,即便他——碰巧这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一些痛苦的经历(事实上更可以说他对这些痛苦是有一种特殊意识的),我相信他也会像今天这么想,甚至在当时他也是知道的。
《马克思·韦伯传》书影 玛丽安妮·韦伯著
但是自那以后的岁月带来了无法衡量的宝贵财富,不管是在您和您女儿及孙儿们的生活中,还是在您大量的公共服务中。如果现在您为了人类义务的缘故有一段时间要打断这种生活,并且把其中一部分义务永久性地转交给其他人,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非常困难的,您今天也就不会像您怀着某种不安展望未来那样愉悦地回顾往昔了。但是想想吧,您居然能够让自己作出这样一个决定,而我们竟然有可能期待您会这么做!还有什么别的和您同龄的妇女能坚强到做出这样的事情?和这个比起来,那些细节乃至任何其他事物都不值一提了;关键在于您拥有意志力并能将它施展了出来。但是这一点是肯定的:您对待您这个儿子就像您对待两个小儿子和更年幼的孩子们一样,而他将像其他人一样对您怀着永远的感激之情。
德国南部穆斯特塔尔的小村庄
瑞士阿斯科纳
这里绿意盎然,鲜花盛开。我曾经给玛丽安妮写信说为什么我如此喜欢南方的春天。这不是那个呼啸着穿过田野和森林、使一切充满了喜悦、释放出激情并唤醒了一切冲动的莽撞男孩子了。这里是一片外表朴素的程式化风景,它带来新鲜的绿意和鲜花的方式就像在一个成熟的女人头上戴上一顶浅色的花环。这样的春天甚至能映在那些背负着半个世纪的人的心头,就像我这样,或者是那些比我年长一些的人(并不是年长很多,因为您生下我的时候,您还只是一个年轻姑娘。)我在想,事实上,一个人可以永远拥有这样的春天,亲爱的母亲,以发自我心底的古老而强烈的爱,祝福您。█
您的马克斯
1914年4月12日于瑞士,阿斯科纳
本文选自玛丽安妮·韦伯《马克斯·韦伯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88-592页。
编辑 | 周天佑
校对 | 熊凯歌
审核 | 李昊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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