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叶连娜·法纳伊洛娃：“俄罗斯善人”，或天生的杀戮者？

作者简介：叶连娜·法纳伊洛娃（Елена Фанайлова，1962—），诗人，批评家，自由电台主持人、文化评论员。

“你们别想从我这里夺走我的普希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你们别想从我这里夺走我的一寸土地！”

这可不是斯卡别耶娃[1]电视节目中的场景。这是莫斯科一家干洗店的接待员在冲我大喊。她喊了很久很久，我完全无法拿回自己的外套，因为她不肯给我，一边说什么“您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她叫得太响了，以至于一位药剂师从隔壁药店跑过来让她别喊了，她都听不清顾客说话。接待员叫塔尼娅。她大约55岁，尚存些许美貌的痕迹，总是化着浓妆，染了金发，微微发胖，手指、耳朵和脖子上有很多金饰。总之是个相当和蔼可亲的女性，时不时给我提供各种打折信息，我去她的接待点已经好几年了。

这一回塔尼娅决定问我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有何看法。人们问我时，我不会向他们隐瞒自己关于它看法，关于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的这场战争的看法。和一个出租车司机讨论这个话题就很有意思，他一开始还说支持那个人，等我问到第三个问题，他就承认自己曾在阿富汗服过役，而他一生中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而如今同样的噩梦也在等待这个国家，而我们的总司令还是个白痴。或者是发现医院里给我看病的神经科医生的亲兄弟在基辅行医，也就说她有一手信源告诉她那里在发生什么，却不得不在工作时假装忠诚，靠吃抗抑郁药度日。或者听一听那些害怕总动员的护士们的心声：她们要么有年轻的丈夫，要么有长大的儿子。还有药店里的那些场景，当绝望的大妈们发现买不到优甲乐后，她们开始咒骂那个人，咒骂美国，尽管绝口不提“乌克兰”这个词。或是我非凡的理发师，一个莫斯科鞑靼人，她好奇我怎么想：所谓的精准制导轰炸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吧，那我就回答自己的想法。我说，你去看看乌克兰的电报频道吧，亲爱的，那上面都能看到。而在我上次光顾时，我们还讨论了基辅的乌克兰纳粹数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就是这位同样愿意谈论战争的塔尼娅。我回答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战争永远是坏事，那个人不该发动战争。哈，您这么讲，塔尼娅说，是因为您在为自由电台工作，他们为了这个付您钱。不，我说，塔尼娅，逻辑是不一样的，我在自己认为需要的地方工作，我赞同自由电台工作的原则。塔尼娅，如果您知道我在哪里工作，并且读过我写的东西，您就会明白，让我感兴趣的是普通人。“这就不对了，”塔尼娅眼里闪着魔鬼般的光芒说道，“让您感兴趣的是美国的利益。您在诽谤我的祖国！您想必有一本美国护照。而您永远也不会理解我们俄罗斯人！我们是不会被制裁吓倒的！我们不需要法国香水，没有它我们也能活！”（正在大吵大嚷的塔尼娅一年前还在一次闺蜜谈话中坦承自己戴的绿宝石是古董货。）随后就是那句关于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话，让我这么个文化专栏作者特别想笑。当然关于“一寸土地”么，这位女士也没解释她是否认为乌克兰的土地是她自己的。

塔尼娅的瓷脑袋里塞满了她在电视里听到的垃圾。她滔滔不绝地谈论乌克兰法西斯，谈论“顿巴斯这八年来你们哪去了”，谈论“不这样他们就会先攻击我们”，谈论“是他们自己炸的自己”和“都是他们自己伪造的”。好吧，当然还有北约已经跑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不加上这个段子是不可能的。在塔季亚娜的认知中，俄罗斯人是最有精神性的，他们在为伟大祖国的理念，为地缘政治而战斗。“地缘政治”是一个我由衷痛恨的词，我认为历史上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来自于它，当她说出这个词时，我设法挣脱出来，从她身后抽走了我那洗干净的外套。她还在继续对着我的背影大喊。俄罗斯干洗店，你就跟着俄罗斯军舰一起去吧。[2]

为什么我要用塔尼娅关于普希金的那句话开始我的讲述？因为对她而言，就像对数百万和塔尼娅类似的人一样，俄罗斯文学只是帝国伟大观念的一项令人愉悦的补充，在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突出的个人成就的情况下，跻身这种伟大能让人引以为傲。“为倒下的人呼吁宽容”[3]未必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她也未曾想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反战文章《“悔改吧！”》或他的《高加索手记》[4]。市侩的意识是这样的：文化是服务他而非教养他的东西，是娱乐他而非责成他提升道德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文化在马里乌波尔和布恰之后遭遇了溃败。它没有教会士兵们要对人的生命有基本尊重，他们不久前还在中学里读过这些经典作家的文本，现在就跑去强奸、杀害乌克兰的平民。在此之后，我们可以自信地谈论俄罗斯文化之死。既然连这最简单的任务都应对不了，那就跟着俄罗斯军舰一起去吧。

“善人”这个称谓来自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长篇小说中的约书亚。约书亚想让彼拉多相信，拷打并处死他的人本质上都是善良的，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一点。然而，虽然布尔加科夫了解二十世纪最初的那些恐怖，在他之后一场场新的战争仍然接踵而至。如今，“俄罗斯善人”们被恶迷惑的时代已经到来。把俄罗斯人去僵尸化不是文化的职权范围，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但要做到这一点，俄罗斯必须输掉对乌战争。彻头彻尾地输掉。

原文地址：

https://www.svoboda.org/a/prirozhdyonnye-ubiytsy-elena-fanaylova-o-dobryh-lyudyah/3181219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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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俄国家电视台一档臭名昭著的民族主义倾向时政节目的主持人。

[2] 自从“俄罗斯军舰，X你大爷（字面义：滚去JB）”这句话走红后，“俄罗斯XX，跟着俄罗斯一起去吧”也成为一种常用委婉表达，意为“俄罗斯XX，也请滚去JB”。

[3] 普希金的诗歌《“纪念碑”》（1836）中的一句。查良铮译文。

[4] 托尔斯泰在1852年确实写过一则同名札记（未完成，生前未发表）。但这里似乎更有可能是指他那些高加索题材的短篇小说：《袭击》《伐林》《哈吉·穆拉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