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ick Ten | 周岩:荒院杂记
作者:周岩
夏天院子里疯长的各种植物,有苦荬菜、猪殃殃、榔榆、荩草、香丝草、金丝草、地毯草,香椿。
龚自珍故居在逐渐演变为大杂院的这些年,其面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根据网上的信息,在最初,院门前曾有两个石狮子,进入园中,南边为后花园,里面有亭子、戏台、假山,还有丁香树、枣树,香椿树。这一切都在文革期间的除四旧运动中被拆除。院里这棵似乎已经枯死的香椿树难不成就是目睹过那些浩劫的幸存者?
内院中一棵已经死掉的香椿树。
在这片荒院里最吸引我的有两个细节,一个是被拆除的私建房留下来的建筑痕迹,另一处是曾经住户的生活痕迹。
白色瓷砖在这里随处可见,它们多在墙面上出现,尺寸约为20×30厘米。有横和竖两种拼贴方式,与之相衔接的地面一般为20×20厘米的方形瓷砖。耐磨砖是在1989年左右根据彩釉砖的基础之上研发问世,随后演进为我们在院里见到的这种抛光砖,市场上常见的规格为100×100厘米、152×152厘米、200×300厘米、220×300厘米、50×50厘米等等。走近观察,可以在院中残留的瓷砖上看到苹果的装饰图案。如不是因为拆去了房顶被暴露在外,很难注意到这些被尘土重塑轮廓的图案。这就有了一种吊诡的气氛,从西方引进的瓷砖成为了贫民百姓生活的必需品,而中国古代画像砖上的供奉图案所携带的往生概念也随着苹果图案被激活,成为了这片废墟中充满生命痕迹的标志。圣经中“禁果”图案的使用者受到了惩罚,在现实中被驱逐出了自己的土地。
随着人口的增加,院中居民不得不通过扩建改善居住条件。比如,有硬山式房顶的房屋会根据房门的位置向外扩建。这种情况通常是由于多户人会共用房屋内的同一堵墙,所以无法通过内部扩建的方式改变居住面积。这就像是一场静谧的革命,居住者因为无法改变的先天不足(落难而来定居,祖上遗留居所,单位分房),在狭小的居住空间内利用一切,他们搭厨房,改造下水管道,甚至搭建私人花园。
这种情况不仅仅只发生在这个院子里,而是平房居住者的普遍现象。宣武区不被北京中轴线所贯穿但由于其所在区域故居会馆所占全北京市比例大,以及保存状态差,和被划为民宅等历史遗留问题众多,自从北京申请中轴线非物质文化遗产开始以来,该区域也顺应着申遗工作的进行,被划定为改造区。不止龚自珍故居,自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政府安排了大量居民在这类院子里居住。现在如需恢复故宅原貌就需要让居民搬离,通常做法为结合危房改造以开展行动。这同时也就产生了很多一夜暴富的拆一代、拆二代,或者仍然维持现状,无处可去的人。如今,伴随申遗展开的腾退工作,平房居住者已经很难再通过拆迁致富,这些被腾退者根据原有居住面积计算被统一安置在远离市区的政府共有产权小区。随着这些人的搬离,这片院子的私建房也一同被拆毁了。故居原有的格局和外貌逐渐呈现了出来。时间成为了这里唯一的主人,“私搭乱建”被剥了皮,露出里面的内脏器官,在日夜的洗礼下渐渐隐去了烟火气。
随着视线的移动,地面上的不同花色、尺寸,材质的拼贴砖突现于地表之上。在冬季下过雪后,这种高低错落感更加明显。
在龚自珍故居中东侧这块被腾退的区域,你可以通过地面上不同的砖形观察到此前居住者的生活痕迹。地板革这种现在几乎消声觅迹的材料被完整地保留着。这种材料价格便宜,易于清洗,曾经是这种平房居民的首选地面材料。但也是因为成本低廉,很多地板革的甲醛超标,同时它的耐磨性很差,随着使用时间的增加,很容易破损。这片4平米不到的区域被50块25×25厘米的地板革拼接而成,根据靠墙的位置,可以判断出这里曾经是一间小卧室。卧室门朝西而开,由此进入一间L形客厅,总面积6平米左右,地面由黄色硬地砖组成,单块面积25×25厘米,约为60块左右。而这间客厅的南侧角落应该为敞开式屋门,可以进入最南侧由白色瓷砖覆盖的内室。在这里根据地面露出的管道大小,可以清晰的辨认出出水管与下水道的位置。前面提到的配有苹果图案的白色瓷砖墙壁上,经过风蚀过后的沉积,居住者在墙面上安装的橱柜、灶台,以及挂钩孔,电线开口均都保留着。厨房的地面也比卧室和客厅要高出5厘米左右,正好高出一块砖的厚度。居住者用最简单的方式做出了干湿分离的间隔。
在客厅西北侧的地面上还保留着塑料滑门轨道,这种轨道门因为可以极大地节约空间,经常出现在胡同平房中。迈过这个门向西会进入一间被砖抬起约5厘米的2平米左右小屋,这间屋更像是客厅和最北侧卫生间的延伸过道。对现有空间的充分利用是平房居住者所具备的生存技能,他们会罗列出最重要的需求并对房屋进行逐步改造,如果采光最为重要,那么会根据实际条件尽量在背阴面开窗。从目前这处在南北两栋公房的夹缝中搭建起的房屋来看,已很难通过开窗改善采光,居住者就会向藤蔓植物一样,尽可能地朝着阳光的方向扩建。
从这间狭小的过渡空间向北可以进入一个狭长的屋子。它和北侧的公房西墙完全贴合而建(两个空间共用西墙)。这间屋的墙壁和地面与刚才的厨房一样均覆盖着白色瓷砖,墙上还残留着一面洗漱用的镜子,但早已破碎不堪。从地面上探出的PVC塑料管可分辨出排水和出水的位置。
卫生间很少出现在平房中。彼时,它成为了一种奢望。拥挤的大杂院地形复杂,房屋结构各异,平房地势低导致的水压不足,以及在建房之初并没有在地下挖好排污管道等问题,给居民后期改造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他们只能自己找施工队挖埋管道,为了能够连接到胡同中的污水井,有时不得不将管道穿过其他住户房屋的地下。如果居住在院子深处,那排掉废水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
上斜街起源于元代,是北京最古老的胡同之一。据说这里曾为运输河道,现在街内两侧大部分房屋都建在高台阶之上,也更加验证了这种可能性。这也许是为什么在龚自珍故居中我们可以在地面上发现被拆掉的抽水马桶的痕迹。
明弘治八年,东南亚一些国家带着大象来华,进贡给中国皇帝以示友好,于是在宣武门内西南城根设立外象房、驯养大象,听说每年农历六月六,京城仪仗队会引着大象出宣武门,来到这里给它们洗澡。现在离宣武门不远的长椿街原来叫象来街,如今街道上还有很多与象有关的装饰元素。“象”因为与“祥”谐音,又有“太平吉祥”、“万象更新”等寓意。成为了封建统治阶级渴望天下太平的象征物。
现在,受腾退的影响,我们可以更细致地观察到这里居住环境的变迁。从元朝引水而建的街道,到如今居住者为了生活便利,自己开洞引渠建造下水设备。而曾经被洗刷干净以供游行展示的“吉祥之物”也似乎仍然存在于此,只不过幻化为了另一种动物——狼。
在玛利······德·弗朗思的叙事诗《狼人》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位男爵与其国王的关系特别亲密,但每星期,男爵会把衣服藏在一块石头下,随后,他会变成狼人三天,在这段时间,他住在林中,偷取、捕猎其他生物。他的妻子产生了怀疑,诱使他坦白自己的秘密生活并说服他说出了他藏衣服的地方——他知道,如果他失去衣服或在穿上它们时被抓,他将永远成为一头狼。妻子在一位同谋者的帮助下(该同谋者随后成为了她的情人),把衣服从它们的隐藏地拿走了。男爵再也无法回复人形。1
人变成狼人的这一转型,与阿甘本说论述的“例外状态”完全相应:在那个必是受限的时刻,城邦消失了,人们进入到一个不再与野兽相区分的地带。这个故事还展示了标志着进入(或退出)动物与人之间的无区分地带的诸种特定形式的必要性。2
现在再回看这些从布满尘土石块的白色碎石砖中探出的PVC塑料管。它们已被拦腰斩断,观察切口,可以感受到执行者的迅猛、果断,以及潜意识中掺杂着的藐视。在人类控制利用水源的千万年历史中,这座破败小院里,被腾退者同样运用它们基因中遗传下来的对水的掌握能力,或者说动物的本能,适应并改变着他们的生存环境。那时候的院子仅有一条自来水管道,到了冬天,水管很容易被冻裂,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人们会用棉被包裹住从地面延伸出的水管。随着PVC管道的出现,自来水更迅速地被引入了各家。每户水管配有水表以方便计费,这一直延续至今。当再次走进这片废墟,看到这些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在接近地表被切断的PVC管时,我也看到了北京成百上千的院子中那一根根最后被连根拆除的水管,可能是因为那些坚硬的金属管道很难被砍去,即使锈迹斑斑也只能被繁琐地拆卸掉。它们仿佛是一群动物迁徙之后留下的尸骨和被啃掉的树根。
这就像一场不自知且注定会失败的抗争。这些祖辈居住在这个名人故居中的居民是否还知道这里曾经的原住者龚自珍,他们会给他们的孩子讲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吗?也许这些都会随着腾退的进行消散,变得那么的不重要,或许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不重要。我提到的抗争,也许也可以用生活来代替。生活在大杂院中的居住者用自己的方式改变着居住环境,他们的目的是单纯的,像水晶一样纯洁。只不过最终在一片混杂的尘土中才能被像我这样的闲人发现。
如今,这片院落得益于腾退的进一步开展,逐渐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但同时也幻化成了一片“非场所” (non-places)。当你踏入其中,你很难和这里建立任何情感联系,但同时这种荒凉破败又使你相信这里必定充满了各种故事,既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情绪被投射到院中的各个角落。玻璃上已经被晒褪色的窗花,夹在墙角里,被扩建用的砖头覆盖着的福贴,透过窗户,平房煤改电申请到的电暖器,上面静静摆放的瓷碗和坛子,就像是一段因为创伤而难以被抹去的记忆。
逐渐褪色的生活痕迹。
现在,2022年6月,当我再次造访这里时,院外的残垣断壁已经被五颜六色的文字覆盖。据院子里唯一还没搬走的大爷说,这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来义务劳动装饰这条街道画的。我仔细看了一下,多是龚自珍的诗歌摘抄。其中有两段蓝色的字格外吸引我:“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出自于龚自珍著名的《己亥杂诗》。大意是虽然世事沧桑不可测但心中志向坚定不移,仍胸怀山岳湖海,最初的梦想还在翱翔,不会改变。
此刻,被放逐者的生命(龚自珍)同这些在腾退区域中没有自主权的生命(院中居民)跨时空地保持一致了。他们都被放逐在这个荒院里,神圣人和狼人的赤裸生命,人与兽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都无一区分地被永远的搁置在这个持续转化的地带,或者像是诗中说的那样翱翔在梦中,但总之,应该不再会被人注意到了。
1. 阿甘本,《神圣人》,p1502. 阿甘本,《神圣人》,p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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