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丨厉以宁：市场机制和道德情操是统一的——在亚当·斯密墓碑前

2月27日，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积极倡导者、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逝世。厉以宁先生是三联书店的老朋友，他不仅是三联 · 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的学术委员会成员，亦是《读书》杂志的作者，在三联书店出版过《经济学的伦理问题》与《经济 · 文化与发展》两部著作。

1790年，亚当 · 斯密葬于苏格兰爱丁堡。二百多年后，厉以宁先生寻访此地，撰文表达对先贤的敬意。如今，斯人已去，我们以先生的这篇旧文悼念他。

厉以宁（1930年11月22日—2023年2月27日），著名经济学家、经济体制改革的积极倡导者。研究方向包括比较经济史、宏观经济学、中国宏观经济问题、管理制度等。出版有《非均衡的中国经济》《走向繁荣的战略选择》《厉以宁经济史文集》《经济学的伦理问题》等多种著作。

市场机制和道德情操是统一的

在亚当·斯密墓碑前

选自《山景总须横侧看：厉以宁散文集（增订版）》（商务印书馆，2014年）

丨厉以宁

我们是从伦敦乘火车到达英格兰北部小镇潘瑞希的。在那里参观了古代城堡的遗址，然后换乘汽车进入苏格兰境内，住在格拉斯哥。在格拉斯哥期间，我们专门来到格拉斯哥大学。这是一所名校，亚当·斯密14岁（1737年）至17岁（1740年）从家乡爱丁堡来到格拉斯哥大学学习，学完了拉丁语、希腊语、数学和伦理学等课程。由于大学学制是5年，亚当·斯密在这里只读了3年，所以未能取得学位。1740年，他被格拉斯哥大学推荐到牛津大学继续学习，于是骑马从格拉斯哥赶往牛津，进入牛津大学。如今，在格拉斯哥大学校门上的校友名人纪念碑上刻有亚当·斯密的名字，纪念这位杰出的经济学和伦理学大师。

格拉斯哥大学校门上的校友名人纪念碑

从1740年到1746年，亚当·斯密在牛津大学学习了6年。他对当时牛津大学的管理和教学状况不满意，但他还是照常刻苦学习，并在这里获得了学士学位。1748年，他回到了爱丁堡，在爱丁堡大学担任讲师，讲授英国文学课程。虽然他对英国文学的讲授是成功的，但他临终时吩咐身边的人把他在爱丁堡大学时所写的英国文学讲义烧掉了，可能因为他认为英国文学并不是自己的专业的缘故。1751年，他应聘为格拉斯哥大学教授，这一年他28岁。从此，他在格拉斯哥工作了13年。他先是担任逻辑学课程的教授，后来又主持道德哲学讲座并讲授伦理学。从经济学的倾向来说，他这时已经信奉经济自由主义，有强烈反对国家干预经济的思想。

亚当·斯密有两部传世之作，一部是《道德情操论》，另一部是《国富论》。《道德情操论》一书出版于1759年，这一年他36岁，仍在格拉斯哥大学教书。该书是他在主持道德哲学讲座期间所思考的问题的系统表述。《国富论》一书的写作计划在《道德情操论》一书的结尾部分已经提到，但他为此花费的时间最久，为此书的构思就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动笔写作又花费12年左右，以至于到1776年才出版，当时他已经53岁了。亚当·斯密是1764年辞去格拉斯哥大学教授职务的。辞职的理由，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亚当·斯密被年轻的布克卢奇公爵聘为私人教师，所以自己认为不适合再担任大学里的正式教员；而据同时代一些人的分析，更可能因为亚当·斯密认为这样更有机会了解英国政治经济的实际情况，从而更有利于从事自己的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的建立工作。亚当·斯密一生的最大成就是他的《国富论》，他生平最大的反对声音也与《国富论》一书的出版密切有关。没有人公开反驳他的《道德情操论》一书中的论点，而对《国富论》则不同。他的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的建立和传播直接损害了那些靠政府赐予特权的权贵和商人的利益，后者不愿放弃特权，放弃垄断地位，所以攻击亚当·斯密的学说，甚至指责亚当·斯密是为了外国人的利益而主张自由贸易和市场竞争的。《国富论》一书的影响之所以远远大于《道德情操论》，也正因为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一书中所建立的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既对此后一百多年英国的经济政策发生了重要的作用，更为市场经济制度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

亚当·斯密画像

《国富论》于1776年出版以后，亚当·斯密着手对已出版多年并且五次重印的《道德情操论》一书进行修改。他做了相当大的改动，包括有重要的增补。其中，最重要的改动是增加了一章：“论道德情操的堕落。堕落的原因是我们倾向于羡慕有钱有势的人，而鄙视贫穷卑贱的人。”亚当·斯密修改《道德情操论》时，病已很重，身体很弱但终于修改完毕，修订版于1790年出版，也正在这一年7月他离世而去，终年67岁，葬在爱丁堡。

把修订后的《道德情操论》同《国富论》一起读，可以完整地了解亚当·斯密的基本哲学、伦理学和经济学思想。他的核心论点应当是市场机制和道德情操的统一。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在亚当·斯密那里，既不是单纯的市场机制和市场竞争学说，也不是空洞的道德说教。只看前者，或只看后者，都不能说真正理解了亚当·斯密。同样的道理，亚当·斯密在世界思想史上的地位和贡献，也应该从市场机制和道德情操统一的角度来理解，这才如实地反映亚当·斯密的学术思想。

亚当·斯密的好友休谟在收到亚当·斯密邮寄给他的《道德情操论》初版后，高度赞扬了这部有关道德哲学的著作，认为亚当·斯密向世人提供了寻求正确、合理、恰当、公正的基础，让世人懂得什么是美德什么是不道德，如何区分美德和不道德。在《道德情操论》中，亚当·斯密一方面强调了道德准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律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没有自律，社会的美德和不道德的界限就会模糊，道德的堕落也就成为必然的后果。但在《道德情操论》初版中，亚当·斯密在自律问题上有大段关于赎罪的论述，把宗教的感召力和人们对神的畏惧心理放在显著位置。然而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出版30年后对此书进行修订时，删去了有关赎罪的论述，据说这是听取了朋友们的劝告。在一个有宗教信仰的国家里，应该说宗教信仰对道德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了自律的作用。亚当·斯密删去有关赎罪的论述，不管是不是听取了朋友们的劝告，反正在经历30年之后，亚当·斯密自己对自律的作用有了新的、更深入的认识。一个人对道德情操的坚持，主要出于内心对道德标准的把握和克制，而不一定来自对神灵的畏惧。无神论者同样会产生畏惧之心，但并非出于对神的畏惧，而是有可能出于对良心责备的畏惧。一个人做了坏事或道德堕落，很可能会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终身不安。为此，他需要经常自律。

位于爱丁堡的亚当·斯密雕塑

就经济思想而言，亚当·斯密理论体系的出发点是个人的动机和经济行为。他认为，每一个人总是自身利益的最好判断者，因此不需要有外界的干涉，每一个人总会按自己的方式处理问题。也就是说，在亚当·斯密看来，当每一个人都在追求自己利益时，社会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在引导着去促进并非属于个人原来意图的目的。自利的结果，可以产生有利于公众的结果。政府的作用仅限于在国内维持治安保证社会秩序的正常，对外防止外国的侵略，此外，政府还应当做个人因无利可图而不愿做的事情，例如教育、运河修建、道路桥梁、港口建设等公共设施。

亚当·斯密认为，个人追求自身利益而结果却有利于公众的规律就是自然秩序。交换之所以能持续进行，必定是由于买卖双方都认为对自己有利。如果一方认为不利于自己，那么交换就会中止。社会上之所以会有分工，也必定是因为对每一个人来说，分工能使自己受益，即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否则分工的格局是无法形成的。亚当·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正是以此作为出发点。

由此可见，在市场机制之下，个人的道德情操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必须区分美德和不道德，必须有个人的自律，否则市场行为将被扭曲，交易行为将中止，社会分工的格局也不可能在有序的条件下实现。这才是亚当·斯密的思想的精髓。生活和工作在18世纪的亚当·斯密，在市场经济体制刚开始形成之际就能如此有远见地看到市场机制和道德情操相结合的必要性，不能不认为这正是亚当·斯密的过人之处。工业化推进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丑恶现象，如欺诈、虐待工人、使用童工、歧视女工等，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市场机制的作用，而只能说是道德堕落的结果。不与道德情操相结合的市场行为，缺乏自律、自制和法治的个人自利行为所导致的公共利益受损害，不仅不是亚当·斯密的本意，更应该说是违背了经济自由主义理论体系创始人亚当·斯密的学说的结果。

亚当·斯密墓碑

我们到了亚当·斯密的墓地。亚当·斯密安葬在爱丁堡的一块公共墓地里。那里的墓碑很多，究竟亚当·斯密的墓碑在何处？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幸亏遇到了一群青年学生，他们知道我们来自中国，很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了亚当·斯密的墓碑所在地。满地杂草，天空又下着细雨，我们站在亚当·斯密的墓碑前，对这位生于1723年、终于1790年的大师默默地表示敬意。

2012年4月

推荐阅读

亚当·斯密与启蒙德性

[美]查尔斯·格瑞斯沃德 著 

康子兴 译

定价：69.00元

ISBN：9787108072009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1年11月

让-雅克·卢梭与亚当·斯密

一场哲学的相遇

[美]查尔斯·格瑞斯沃德 著 

康子兴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

欢迎关注三联学术通讯

○

sdx_xueshu

○

学术出版 | 评论闲聊 | 读书内外

生活 · 读书 · 新知三联书店

===竭诚为读者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