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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三书”之三丨《无地可依:后工业时代芝加哥的家庭与阶级》克里斯蒂娜 · J. 沃利 著


 毛尖、严飞、陆远、班宇联袂推荐 

 一部回忆录,一部个人和时代的民族志 

 深刻论述了被一般大众所熟知的美国经验忽视的那一部分故事 

 为美国的劳动文化及其衰退提供了少见的女性和家庭视角 



无地可依

后工业时代芝加哥的家庭与阶级


【美】克里斯蒂娜 · J. 沃利 著

张伊铭 译


雅理译丛

332页,68元

ISBN:978-7-108-07663-2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12月


内容简介


1980 年,14 岁的克里斯蒂娜·J. 沃利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父亲所在的芝加哥东南部的钢铁厂突然倒闭,接下来的几年里,近十万名附近的居民也将失去工作。


30 年后,沃利成为一名文化人类学家,她在《无地可依》中把人类学视角带回家,审视自己的家庭和整个美国蓝领阶层的命运,结合个人叙事和家庭照片,对“去工业化”的社会影响进行了细致的评估。通过描述家庭成员的努力奋斗和自己向上流动的故事,沃利揭示了在复杂的紧张关系之中美国工业衰退的社会景观。在其精辟的分析中,每个读者都可以了解为什么美国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为什么向上流动从集体性转向个人化,以及哪些政策错误导致了这种困境。


为缄默者记录至死方休的生存挣扎,此书兼容了最好意义上的口述史、民族志、回忆录和城市史。大量的历史档案让后工业时代的芝加哥历历在目,而作者追索主流历史失踪者的抱负又让所有的故事和讲述获得摄影机般的叙事能力。


——毛尖 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

 

在细致而动情的自我民族志剖析下,沃利向我们展现出美国芝加哥东南部老钢铁厂地区由盛而衰的转型历史。这里每一座建筑、每一片土地都蕴含着一个意义,而居于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生命故事。这些故事告诉我们,在经济从繁荣到衰退的大周期里,家庭与阶级的变迁不仅仅是关乎经济生产,也关乎经济不平等如何与性别和种族交织在一起,共同创造出巨大的社会鸿沟。


——严飞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仅仅在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之内,一场巨大的崩塌就轰然而至:从经济繁荣、阶层跃迁的志得意满,到工厂倒闭、产业凋敝的无所依傍。作者从自己家族的故事出发,描述了经济衰退和去工业化给普通美国人带来的“静谧的绝望”。对今天的中国读者来说,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深刻理解这一曲美国梦碎之挽歌的社会学意义,就能在多大程度上把握自己的未来。


——陆远 南京大学社会学系讲师



 作者简介


克里斯蒂娜 · J. 沃利


麻省理工学院人类学教授。1999 年从纽约大学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她的第一本民族志《激流:东非海洋公园的自然与发展》探讨了坦桑尼亚农村的环境冲突。创建Exit Zero 项目,利用芝加哥东南部前钢铁厂地区的家庭故事来研究美国去工业化的长期影响,根据此项目写作《无地可依》一书,并拍摄了同名纪录片。



目 录

前 言

致 谢


芝加哥东南部地图 

引 言 


第一章 钢铁世界: 家族相簿里的故事 

第二章 轰然倒塌: 我的父亲与芝加哥钢铁业的衰落 

第三章 上 流 

第四章 羁 绊 


结 论 守望新生 


注 释 

参考文献 

索 引 

译后记





美国的去工业化进程与阶级观念

* 本文摘自《无地可依:后工业时代芝加哥的家庭与阶级》前言与结论部分,标题为编者拟


丨克里斯蒂娜 · J. 沃利



“占领华尔街”与去工业化进程


2011 年10 月, 成群的抗议者在纽约市华尔街附近搭帐篷示威。一石激起千层浪, 美国各地相继爆发“占领” 运动, 经济不平等扩大的现实问题成为美国公众谈论的焦点。那时我没有亲身参与运动, 而是通过在大学课堂里授课关注这些事件。那年秋天, 我开设了一门小型的讨论课, 讲授在回忆录、小说和口述历史中, 美国社会阶级的个人故事。作为背景阅读材料, 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些报纸和学术文章,主要讨论美国近几十年来不断加剧的经济不平等现象——他们对此知之甚少,而且常常感到惊讶。没想到短短几周后,这个看似晦涩的话题就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当然, 包括我家人在内的许多美国人, 其实都痛苦地意识到, 这种不平等现象加剧的趋势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了。虽然纽约“占领” 运动的核心关注点是华尔街, 但在社会的另一端, 这种爆炸式不平等还与长达数十年的去工业化进程有关。换言之, 与全国各地制造业的系统性崩溃有关。正是由于失去了稳定又高薪的工业岗位, 美国向上流动的阶梯出现了断层——这一发展不仅是缘于国际竞争, 还和华尔街强调裁员以提高股价脱不了关系。最终, 许多人的美国梦都破碎了。


华尔街的示威者


当我2006年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 去工业化并不是个适时的选题。如果非要说的话, 它像是一个老掉牙的问题,更适合上世纪80年代。尽管如此, 我还是觉得有必要讨论这一问题。作为一名老钢铁工人的女儿, 我在芝加哥市东南部长大, 我很清楚自己所在的社区以及中西部的大部分地区从来都没有走出工业衰落的阴影。我也逐渐意识到, 美国各地经济和社会鸿沟的形成与扩大, 是由去工业化导致的。


本书基于如下假设: 为了理解当代的不平等, 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去工业化问题。只有回到那个无法想象去工业化的历史时刻, 才有可能追踪事情是如何朝着不平等的方向发展的, 有什么路径是被忽略掉的, 以及这可能对美国产生怎样的长期影响。相比于抽象地考虑这些问题, 本书将讨论芝加哥东南部老钢铁厂地区的历史进程, 以及多代人讲述的家庭故事。正是基于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 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这些转型意味着什么, 对受影响的地区意味着什么, 以及, 它对整个美国社会可能意味着什么。


虽然我们无法知晓美国目前对不平等的关注是否会持续下去, 但很显然, 要理解和解决这个问题, 就必须重新审视我们思考社会阶级的方式。尽管阶级在去工业化的故事中至关重要, 但人们总是迂回地谈论它。当然, 美国人历来都有一种普遍倾向, 就是淡化阶级问题。几乎所有的产业工人都认为自己属于庞大而无形的“中产阶级”。在我成长的过程中, 这种对阶级的淡化使得很多事情都难以启齿——本书中的故事也证实了这一点。然而, 在一定程度上, 是一些十分积极的因素造成了这种谈论阶级的困难: 二战后美国的经济繁荣使多数人可以合理地认为自己是中产阶级。在“经济大衰退” (2007—2009) 之后, 当个别人保留着向上流动机会,而其他多数人却在经济上不断受限时, 人们越来越怀疑庞大且持续扩张的中产阶级是否真的存在。如果说我们当下的经济危机催生了一种新的谈论阶级的意愿, 那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尽管如此, 我相信我们需要这种阶级语言, 不仅是为了理解美国如何一步步变得如此分裂, 更是为了思考美国未来将何去何从。虽然在一些人看来, 芝加哥东南部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 但正是由于这种边缘化的地方所占据的有利位置, 从这一角度来观看和理解美国中心已经发生的事情, 反而可能最接近真相。


芝加哥冶金工厂


去工业化的半衰期是什么?


20世纪80年代, 在芝加哥东南部的大部分工厂倒闭后,去工业化对这里的影响有了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朋友的父母和邻居的故事似乎都有一个集体主题的变化。故事都围绕着他们如何失去了工作、汽车、房屋和梦想, 也许更隐晦的是, 他们深深地感到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依赖了。工厂倒闭初期, 一些人为了再就业离开了这里。但大多数人像我的家人一样, 留了下来。就像老一辈那样, 家人和朋友患难与共, 相互支持着度过困难时期。虽然失业和苦难常常考验着人际关系, 但这种长久的社会关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难轻易割舍的。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 去工业化更加显著而持久地影响着人们。那些我打小就认识的人的生活逐渐变得分崩离析,我的家人们也陷入了这种分裂。父亲那边的一些堂兄弟再次陷入赤贫。他们住在拖车里, 只能靠最低工资工作, 或依靠非正式经济来维持生活。相比之下, 母亲那边的一些表兄弟已经设法搬到了附近的郊区。少数几个老技术工人升迁到越来越依赖计算机技术的岗位; 还有一个人重回大学读书, 现在是一名商人。无论哪边家庭, 单身和离异的母亲都最不堪一击。但毋庸置疑的是, 所有人都生活得比我父母那代人更不稳定。新经济下的工作不再是铁饭碗, 医疗和住房成本从千禧年开始飙升, 这让中产阶级、工人阶级和穷人都倍感压力。客观来说, 高风险既是人们追梦的机会, 也是人们期望落空的罪魁祸首。


这一趋势非常普遍。在美国, 教育是目前唯一明确的向上流动途径。因此, 东南部一些高中毕业就进厂做工或当家庭主妇的人, 在过去几年陆续重返校园。那些选择就读天主教学校而不是陷入困境的当地公立学校的人, 在这个方向上获益更多。另一些人想方设法去外地找到了工薪阶层的工作——不过工资往往比较低, 福利有限, 而且保障较差。有能力这样做的往往是白人。为了新工作, 他们陆续搬离芝加哥老厂区, 形成人们统称的“白人群飞” 现象。这个说法淡化了与种族因素交织的经济因素。像我的一些表兄弟那样,很多人已经搬到了远离芝加哥的工人阶级和中下层阶级郊区, 或者跨过州界去了印第安纳州。无论去了哪里, 他们都以老钢铁厂的社会网络为基础, 形成了新的社区。


这些年每次看望母亲和妹妹时, 我都会回到东区。在那里, 我看到了留下来的人既有经济不稳定的群体, 也有经济稳定的中产阶级。后者包括一些退休老人, 他们与工厂社区的关联被保留在住所、日常生活和那些不愿想起的记忆中。尽管退休人员顶着福利缩减和高额医疗费用的压力, 但他们——通常是他们的家人——至少继续靠钢铁厂的养老金维持着部分生活。他们都是将死之人, 但现在这类人的数量甚至比我刚开始写这本书时还要多。当地典型的中产阶级是警察和消防员, 他们是工厂社区的传统精英。作为工会的一员, 享受政府的工资待遇, 拥有稳定的福利, 这些精英因工作与城市边界相连。而对许多妇女来说, 医疗卫生部门的工作才是最稳定的。


废弃的锈带城市加里公立学校


许多留在芝加哥东南部的年轻人生活得更不稳定。和那些生活在所谓铁锈地带其他地方的人相比, 如宾夕法尼亚州、俄亥俄州和密歇根州等地的工业小镇或底特律和克利夫兰等城市的居民, 芝加哥东南部的年轻人在某些方面是幸运的。作为一个老工业区, 芝加哥东南部对经济变化的承受能力比很多地方都好。它仍算得上是充满活力的城市, 所以这里的学区和市政服务没有像以前的一些工业小镇那样崩盘。一些像我妹妹那样的东南部居民, 已经设法在芝加哥市中心找到了工作, 当然通勤时间很长。而老工厂社区的一些繁华地带, 已经成了在芝加哥商业中心工作的人的市郊住宅(bedroom communities)。大多数芝加哥东南部的居民已经沦落到在几个越来越不稳定的行业打工, 如残存的工业工作、当地的服务经济、非正式经济, 以及某些地方的毒品经济。除了后者, 其他所有的选择(包括市中心的办公室工作))都比之前工会钢铁厂的工资更低, 更不稳定。这种现实情况让人们对工作饥不择食, 并且严重依赖家庭。在这种情况的初期, 妇女们就意识到, 无论是否愿意她们都必须出来工作,分担养家糊口的压力。身兼数份工、获得大家庭的支持, 家里有能拿退休金、能照顾孩子的老人, 都变得至关重要。这不仅是对中产阶级生活的追求, 更是对生存下来的渴望。


钢铁工业的消失也意味着向芝加哥东南部移民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近几十年来, 最新一批移民已经大量从墨西哥迁入, 他们几乎都在东区定居。这是芝加哥东南部最大的社区, 以前主要以白人居民为主。而这些墨西哥移民, 是第一波与钢铁行业无关的移民。他们眼中的美国深受重工业工作流失的影响, 包括工业岗位向全球低工资地区的流失,讽刺的是,这些流失地也包括墨西哥。虽然芝加哥东南部的族裔关系长期处于紧张状态, 但如今的固定居民和新墨西哥移民之间的紧张关系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毕竟, 正是各种被简称为全球化的力量, 让他们破天荒地成了邻居。正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自由市场趋势, 如《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签订, 搅乱了墨西哥农村地区的经济, 把许多人推向了移民之路。美国企业将盈利方式从生产和重工业转移到更有利可图的高级金融或朝阳企业等, 也是全球化力量的另一个侧面。


然而, 在其他方面, 当代与过去的动态十分相似。就像早期的钢铁工业使工人群体相互对立一样, 当代资本主义对低端工作的“竞争”, 也令各族裔继续相互角逐。不过如今的竞争是通过非正式经济以及针对新移民的低工资工作扩张来实现的, 这加剧了剩余工人阶级涌动的暗潮。最大的不同是, 现在实现群体间转换以及令双方都成为中产阶级的途径更少了。


简言之, 城市种族紧张和“接替” (succession)的旧模式, 仍在继续。这是很早以前由芝加哥大学的社会学家们提出的概念, 只是它现在有了新的凄凉感。也许这源于一种静谧的绝望感, 因为当一些人紧紧抓住转瞬即逝的中产阶级地位时, 其他人正竞相争夺。在20世纪90年代, 一些新的砖砌平房出现在东区的边缘地带。但对于维持中产阶级的繁荣来说, 这种小区域的影响很有限, 不足以扭转整体经济的衰退形势。此外, 现在极少有那种能将分裂的居民紧密相连的牵制力和共同经历。以前, 虽然钢铁工业剥削并加剧了各族裔间的分歧, 但它也迫使居民们一起工作。像我认识的一些人说的那样: “不管他们喜不喜欢, 都得在工厂里相处。” 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类似的经历能够让人们跨越鸿沟、相互认同了。对于在老钢铁厂社区生活过的人来说, 现在不仅出现了经历上的分裂, 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社区分裂。虽然种族紧张关系揭示了这些经济和社会的断层, 但它未能说明令我们国家陷入这种境地的过程。


芝加哥去工业化对非裔美国人的打击最大。虽然很多非裔美国人工作降级, 开始从事薪资较低的服务或文书工作,但一些非裔妇女仍能像她们的白人同行一样, 在医疗保健等行业找到工作。无论是对成年男性还是对小男孩来说, 重工业工作的流失反复熄灭他们向上流动的希望。在这个长期被种族主义撕裂的社会中, 就连沿着经济阶梯向上流动都变得十分艰难。在20世纪90年代, 这样的现实助长了帮派组织在毒品经济上的吸引力, 它们撕裂了社会学家眼中安全而稳定的老工厂社区的部分区域。这种转变使某些地方成了无人区。驱车穿过与美国钢铁公司(南方工厂)旧址相邻的非裔聚居区, 几栋摇摇欲坠的木屋和砖砌平房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广袤的空地上, 很难想象这里也曾连墙接栋。随着工作岗位和住房存量的减少, 城市中心会给人一种人口锐减的感觉。这种现象在底特律和其他一些去工业化地区甚至更加严重。根据最新的人口普查, 芝加哥市的非裔人口有所下降。这是因为黑人和白人一样, 为了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不断前往芝加哥周边的工人阶级郊区, 其他人则开始南下找工作。这与上一代非裔美国人北上从事工业工作的大迁徙截然相反。


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的一家钢铁厂


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 随着去工业化在全国范围内扩大, 一些观察家轻视地认为重工业工作的流失只是白人男子面临的问题。事实上, 这忽视了在汽车和其他行业工作的大量女性, 也忽视了男性家庭成员的失业给从事低薪工作的女性造成的额外负担、压力和责任。这些想法也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 在60 年代末, 超过一半的非裔都市蓝领受雇于制造业。尽管黑人在70 年代之前一直受歧视, 无法在钢铁厂获得较好的工作, 但这类工作还是为许多非裔美国人提供了强大的经济支柱。最近的一篇调查文章指出, 芝加哥的去工业化全面激励了非工会化和非正式劳动, 加速了制造业工作外包给“临时” 工人的趋势, 这让所有劳动者的工资进一步被压低。研究者再次提到, 非裔群体在去工业化中的收入损失是最大的。


虽然芝加哥东南部工厂的工作环境比较严酷, 但人们仍然会为失去这份工作扼腕叹息。毕竟, 工厂和工厂社区曾像一个大熔炉, 接纳并聚集了不同背景的人和家庭。年复一年, 工厂带着大家共奔锦绣前程。到头来, 父母那代人坚信的进步、繁荣的未来, 却和我们曾坚信的钢铁厂一样, 短暂易逝。重工业的衰败已然成了加剧社会鸿沟的有力推手, 而这一鸿沟正日益影响着整个美国社会。许多贫困地区和工人阶级地区的学校系统混乱, 加上大学学费不断上涨, 所以很多人都不可能接受更高水平的正规教育。情况既是如此, 要怎样做才有可能改变这个结果呢? 在这种情况下, 对许多美国人来说, 向上流动的道路已经被切断了。失去实现美国梦的关键梯级将造成什么后果, 是美国未来会持续面对的问题。所以, 芝加哥东南部和其他地区去工业化的半衰期还有待确定。


重述美国的阶级观念


撰写这本“自传” 让我有机会将我的两面结合起来, 一方面传递出作为社会科学家所学到的东西, 另一方面也分享作为一个在芝加哥东南部长大的工人阶级孩子的记忆、想法和感觉。它鼓励我思考社会阶级的经验是如何体现的。因为我的阶级经验始终在我的心理、习惯和身体的分子中, 随着我生活的变化, 在不同的社会和经济领域移动。它让我有机会思考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人的故事怎样背离了关于移民、劳工、去工业化和向上流动的霸权主义叙事, 让我在思考的过程中提出其他的解释, 它让我有机会讲述那些需要表达爱、愤怒和给出解释的故事。


这本书不是简单的个人叙述, 而是提出了人们不愿面对的更大的问题——阶级。多年来, 这个问题不时困扰着美国的观察家们, 但他们却总是回避。正如本书所言, 在芝加哥东南部的世界里, 阶级既无处不在, 又总是被回避。主导钢铁厂男性化和工会化工作场所的“小人物” 与管理层“大人物” (已经过分简化了)的语言, 不一定会延续到我们的其他生活中。尤其是现在许多居民希望能真正融入美国的生活, 而不是永远当个挣扎的边缘人。正是这种阶级语言的缺乏, 让我无法在看似不同的阶级世界之间表达出自己迫切想说的东西。


芝加哥黑人带破落的社区


在21世纪开始的几年, 难免会有这样的结论: 我们早就应该对美国的阶级观念进行一次全国性的清算。自三十多年前威斯康星钢铁公司倒闭以来, 这个国家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变革。曾经收缩的不平等水平经历了惊人的扩张, 因为一种更具侵略性的资本主义已经凸现。在这一时期, 对二战后的一代人来说非常重要的安全目标被重新视作对创新的拖累。而芝加哥东南部等地的大规模失业和混乱也被视为常态, 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几十年里, 由于保守派重塑民粹主义, 美国的社会阶级问题变得更加困难。他们声称要赞扬“美国工人”, 同时又否认阶级的社会经济现实和新的侵略性资本主义的代价。在保守派手中, 这种民粹主义的类型不是利用阶级怨恨来吸引注意力, 而是转移对阶级的注意力。接下来的几年里, 凡是那些往上爬的人因失去经济梯级而产生的无形的愤怒, 都会被冷酷地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包括种族和“家庭价值观”。这种方式回避了我们关心的伦理道德问题, 即是谁在新经济中受益? 又是谁会为新经济所伤? 对公共辩论的躲避, 令人们难以从根源上理解和纠正日益严重的阶级不平等问题。如果没有一个能够解释这种经济现实的阶级概念,那清晰的怨恨就会滋长出一种无由的愤怒。这种愤怒无法改变它所抨击的世界, 因为它甚至无法为自己辩护。


研究去工业化的原因和影响, 需要理解阶级的不平等,而不是将其当作烟幕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去工业化以一种难以修复的方式破坏了美国梦, 并在很大程度上让美国发现自己正陷入不断加剧的不平等中。发生在芝加哥东南部等地和像我父亲这样的人身上的故事, 一直是这个国家转型的中心。尽管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 美国阶级格局变化带来的社会和经济影响变得更加明显, 民众的不满情绪也不断上涨, 大量的书籍也试图重新定义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失去了什么,但这种重估的深度怎么样,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显而易见的是, 强大的利益集团更想避免这种反思。最明显的例子是, 自由市场保守派的新敌人已经变成了公共工会——教师和公务员, 这是少数几个坚守下来的阵地之一。在这里, 工薪阶级可以继续找到稳定性, 抵御日益增长的不安全感。


在这个意义上, 对一种“合适” 的阶级语言的需求是一个社会性的需求。然而, 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阶级概念呢?从历史上看, 社会阶级往往被看作由经济条件决定的集体。然而, 以这种方式定义的阶级往往忽略了其他形式的个人和集体身份, 如种族和性别。它们也有力地塑造了我们是谁,并以强有力的方式影响了阶级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表现。传统的阶级概念也淡化了赋予我们生活意义的文化世界。然而, 如果一个阶级概念过分专注于我们如何根据文化、种族和身份来区分自己, 而没有充分考虑到那些塑造我们生活轨迹的不平等经济关系, 就会失去成为社会分析工具的关键优势。我们的目标必须是将两者结合起来, 使阶级的概念既是理解世界的重要分析工具, 又是改变世界的必要行动框架。最后, 重塑阶级概念是必要的, 这不仅是为了用积极的愤怒取代美国国内某些群体的自我毁灭, 同时是想挑战其他群体的脱离或利己主义, 而且也是为了找到任何可能的前进之路。


贫富差距扩大引起的社会运动


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 意味着要认识到, 即使面对全球经济压力(我们美国人就助长了这种压力), 我们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带来的未来。尽管在本书付印时, 关于制造业可能会振兴的讨论再次出现, 但这一强调的背后代表着什么,我们尚不清楚。它是为了吸引体面的工作, 还是因为美国工人阶级的权利被剥夺, 似乎可以再工业化, 所以工业和政策带头人越来越倾向于把美国视作另一个“低工资” 终点。同样, 关键不在于做哪种工作, 工业工作也不能被浪漫化,而在于这些工作能否培育出一个可以支付基本生活工资、支持家庭和社区的社会。


本书有关芝加哥东南部钢铁厂的生活故事, 又周而复始: 从曾外祖父在20 世纪初进入钢铁厂, 到我父母在翻天覆地的去工业化世界中挣扎, 再到现在, 我们四岁的儿子在他外婆的房子里好奇“钢铁厂是怎么倒闭的”。我们应该相信, 讲述一代代人的故事, 是看清美国已经失去了什么、又将如何前进的必由之路。如果说终有一天, 我们将克服集体困境、开始谈论阶级、自信地说话, 那么在我看来, 这个时刻已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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