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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访谈 | 沈铁梅:我是否能像梅兰芳,靠的是后人去评判
沈铁梅
重庆人,当代川剧领军人物。现为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剧协副主席、重庆市文联主席、重庆市川剧院院长。梨园世家出生,父亲沈福存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
1979年考入四川省川剧学校,1985年进入重庆市川剧院,1986年拜师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竞华。分别于1988年、2000年、2011年三度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为全国屈指可数的“三度梅”艺术家,被誉为“川剧皇后”。
她领衔主演的川剧《金子》囊括了中国戏剧舞台所有大奖,被誉为20世纪中国戏剧的代表作。她是把川剧声腔带入西方音乐殿堂的第一人,足迹遍布世界,得到国外媒体的关注和赞誉。
若论当代川剧,沈铁梅的名字必须提及。这位少年成名、一路获奖无数的“川剧皇后”,曾三度摘得中国戏剧最高奖“梅花奖”,是全国屈指可数的“三度梅”艺术家。当代川剧的复兴与她密不可分。
有人说,沈铁梅是戏曲界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奇才。她的声腔艺术兼收并蓄,继承创新,以“腔中有人,人活腔中”的声腔神韵,实现了川剧声腔的重大突破。她的表演艺术炉火纯青,唱做俱佳,技艺精妙。巴蜀鬼才、著名川剧大师魏明伦赞她:“在川剧唱功上她超越了自有旦角以来所有的旦角,超越了前辈,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著名剧评家马也、张关正等甚至断言,“沈(铁梅)派”艺术已经开始形成。
本期焦点人物 沈铁梅
青年报特约记者 欣之助
1
奖项不是可以终身炫耀的东西,
这个过程肯定有快乐,
但从来不会是终点站。
沈铁梅:因为招生的一些问题,我当年上了川剧学校,进去以后心情灰暗,毕竟我喜欢京剧,当时有点抵触、小视川剧。我在京剧团出生,觉得川剧不像京剧那样在全国受欢迎,并且感觉京剧严谨、干净,川剧舞台呈现不讲究、演员欠缺精气神,比如老演员们喜欢端一个茶垢很厚的老茶缸子,也不认真化妆,上台就随便涂点油彩。
我想自己怎么会来学这个?可以说起初的感受是事与愿违,不能实现人生梦想了。其实那时我的第一梦想是当幼师,第二是唱京剧,完全没想过唱川剧。
沈铁梅:退堂鼓倒没有,既然学了就一往无前吧,但我一直难舍京剧,爸爸很严厉地要求说,你现在学习川剧,一定要断掉京剧的念头,起码学川剧的五年不能唱京剧。他担心可能会串味儿。
《李亚仙》剧照
沈铁梅:这时候还是新苗,最重要的收获是自信,是前行的动力,一个奖项不是可以终身炫耀的东西,这个过程肯定有快乐,但从来不会是终点站。我对很多奖项当时会兴奋,但过后很平静,因为得奖太多了,觉得很自然了。
骄傲……可能会有些吧,上世纪80年代我们那批同学里,我是进校半年后第一个开始演戏的,可能会流露一些骄傲情绪……
沈铁梅:我们那个年代很简单,想成名成家,想学到本领,想在舞台发光。就这样。你说要早成名,我个人认为我只是比较幸运,虽然艺术之路也多坎坷……我当时觉得很难去面对人际关系,但戏曲就是角儿的艺术,宝塔尖就那么少的人。
我们是踏踏实实闯出来的,现在年轻人更依赖包装宣传和媒体,年轻人如果也像我们那样当然很好,但看起来社会上有很多所谓捷径的诱惑。我觉得艺术道路没有捷径,可能捷径只是你有幸站在巨人肩头,但你也得要学习啊。
我年轻时也有困惑到底该怎么做,比如年轻观众更喜欢看有肢体语言的,水袖啦技法呀,对于唱腔很多人不理解。我看到很多同学练习水袖耍得越长观众越鼓掌,我就想我也得耍点水袖,这时老师会告诫我你不能这样,你塑造的人物不是这样,你要以人物为主。
那我的比赛怎么办?老师说你放心,唱得好老师都知道。我也感谢那时全川川剧界的老师们,他们当评委是有良知的,没有被外行审美影响,他们知道对川剧来说什么更重要。所以我觉得那个时代的名家给了我们很多正确的方向,他们是托起我的巨人。
2
艺术没有标准,
但像生活中的厨艺,
盐放多少,这个世界会有度的。
沈铁梅:没有。肯定很自豪,但至今也没觉得站上了顶峰,艺无止境山外有山,必须不断学习。梅花奖对我来说只是站到了一个高度,上了一个台阶,我为重庆刷新了纪录,仅此而已。但这一路并不平坦,其实艺术之路每个人都不应该平坦。这也锻炼了我的坚韧,奠定了我对于社会的认识,才会更深刻地去理解人物,才会提醒我如何带好团队更好去发现人才保护人才,这是财富。所以梅花奖不是高峰,只是沈铁梅艺术上的阶段性成绩。
那之前我从没去过北京,1987年第一次坐火车进京,在首都舞台展示自己,压力也很大。当时全川川剧界去了三个演员,两个来自四川省川剧院,资历都远胜于我。我进京算是搭了“偏三轮”,不是专门去拿梅花奖,而是被点名参加中国戏剧节,然后老师们都说既然都去了北京就报一个梅花奖参赛,经过一番协调,我才和重庆川剧院进京拿了这个奖。当时北京老观众都说,重庆川剧院的戏太久违了。
沈铁梅:算是吧,呵呵。
《金子》剧照
郭三省 | 摄
沈铁梅:填鸭的意思是说教一点我就能消化,胃口很好,吸收能力很强。目前我的学生还没这样的,但我肯定什么都告诉你,你能吸收就吸收,不然也没办法。艺术的规律是这样,像我疫情期间给家人理发,第一次就无师自通了,一弄就像样了。
艺术没有标准,就像理发一样,要根据脸型来处理,艺术教学也是这样,因材施教。
比如我能唱到high F,我不必要求学生也达到,你可以低一点,但你一定要把人物韵味唱出来啊。比如我以前卧云睡不下去,老师说睡不下去就算了,有缺陷软度不好,但你要把人物表现好,也行啊。要求学生一定不能死板,但有些法则是必须的,比如对比、高低、轻重、节奏快慢,比如生活中的厨艺,盐放多少,这个世界都有度的。
3
我有责任保护人才,
实现川剧未竟之梦。
沈铁梅:我没别的想法和顾虑,就希望站起来,然后真的就站起来了,我是用我的才华赢了。我的初衷很简单,我要有舞台唱戏,压根没想过出风头。
沈铁梅:唉,我耽搁了十几年,对一个人的艺术人生太可惜了,黄金年龄啊……为什么我对学生有时很着急,因为不想他们再走我走过的弯路……我最大愿望只是做个好演员,专心做好戏,然而为什么我做了院长?因为国家院团需要有良心的人来负责,我有责任保护人才,实现川剧未竟之梦。权力对我来说,是可以为川剧复兴发展调动资源,我首先能保护好自己,其次能保护更多人才,不然就像我的竞华老师,想着我的遭遇只能在家哭,有什么用。
我身上有重庆女孩的执着较劲,也是急性子,总觉得时间不够事情做不完,我爸总说你慢慢来嘛,我说来不及了明天演出啦!我说宁可我来骂演员不愿意让观众骂,我来骂是家丑,打开门就丢脸了。小部分同志可能不理解我,没关系。
4
川剧界提起沈铁梅
是否就像京剧界提起梅兰芳,
这不是我想的问题,
这靠的是后人评判。
沈铁梅:接到任务时,没想到成就今天的高度。那么多话剧戏骨演过花金子,而我学习传统戏长大,没演过现代戏,加上我那时演川剧赫赫有名,压力肯定大,但也是动力。《金子》才是我真正塑造人物的开始。那时失眠啊,睡不着,就像在实验室,又没有理论参考,因为戏曲理论在舞台,必须化成一段段唱,一步步走。
理论只告诉你,中国戏曲要用歌舞演故事,但我们学习的都是为古人生活形态研究的程式,近现代没有程式,样板戏也没法借鉴,所以我们相当于是在做一个很大的科研课题。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金子》主创是中国戏曲史上近现代戏的创造者,很伟大。我当时就是倔强地要把它攻克下来。
过程中间,我始终有艺术的不满足感。如何能再好一点?比如金子该怎么走路?戏曲是走圆场,走出来很奇怪,我就把走两步戏曲步法走两步正常步子结合起来。再比如金子该怎么站,唱的时候别腿与否等。再比如戏曲一定要有舞蹈,舞蹈是程式的和现实的揉捏在一起。
我还借鉴了很多生活动作,比如金子仇虎重逢第一面,“你还没死啊”,我化用了农村妇女的典型动作,再比如仇虎把金子抱起来甩在空中,是融入的舞蹈动作,这样就有高潮,有舞蹈性,表现干柴烈火爱的奔放。也有我父亲的提议,比如金子跟仇虎撞肩,“死冤家害死人”,来自京剧传统动作。基本上大家一起做实验,我主要提想法,大家来想怎么实现。
再比如《金子》里面“郎是山中黄桷树”那首歌,最开始我就在想,戏曲电影歌剧都有主题曲,我就找到编剧隆学义老师,想要一个主题曲,要在多个地方出现,那是金子和仇虎的爱情童谣,相见会唱、生离死别会唱。他说好,于是我这想法也实现了,从开始金子在树下唱,仇虎出现,欢天喜地,到最后离别时,金子又唱起来让仇虎不要离开她,撕心裂肺。同一个曲子不同情景演绎,戏曲有戏就是这些地方。观众很喜欢。
沈铁梅:川剧是中国传统文化非常有魅力的代表,我希望它的呈现一定要最完美,最有味,是中国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用中国人超前的思维方式来演绎,是最独特的,所以我做了那么多跨界、创新,最后回到立足点还是川剧本身。比如从《凤仪亭》清唱,到歌剧《凤仪亭》,再到阿姆斯特丹演完整川剧版《凤仪亭》。
我们戏曲艺术本就是超前的,川剧一桌二椅,产生的时候就是私人老板制,就靠人创作,是无中生有的艺术,你看戏曲舞台的时空转换,先锋得不得了。
我在两会反复提,戏曲有整体的美学体系,为何总要肢解了才走出去,怪谁呢?我们很多人以为自己看不懂外国人也看不懂,所以我一直觉得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要升级版,真正把世界仅有的中国戏曲整体推广出去。
沈铁梅:这不是我想的问题……这靠的是后人评判,我现在的愿望只是自己的理念、演唱会影响这个剧种,我从来都觉得自己还能更好。
沈铁梅:生活嘛,现在的遗憾就是没有小孩,以前不觉得,年轻时坚决不生孩子是怕长胖,这把年龄之后,很多爱给了团里的孩子们,慢慢还是会遗憾没有自己的孩子。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