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他大口喘着气,但是这种沉重而浅表的呼吸再也不能填满他的胸腔;有一个人,不再完全是他,稍稍躲在他的左侧身后,正无动于衷地观察着这临终的痉挛。一个跑到终点时筋疲力尽的人就是这样呼吸的。夜已经降临,他不知道究竟是在他自身还是在房间里:无边的夜,夜也在晃动:黑暗让位于另一些黑暗,深渊接着深渊,厚重的晦暗接着厚重的晦暗。但是这种黑色不同于肉眼见到的黑色,它振颤出似乎是从它们的缺失中发出的色彩:黑色转为青绿色,然后变成纯白;浅白色转变为鲜红的金色,然而原初的黑色依然存在,正如星辰的火焰和北极光仍然是在黑夜里颤动。有一刻在他看来是永恒的,一个绯红的球体在他自身或者外部跳动,将大海染成血红。就像极地区域夏天的太阳,耀眼的天球似乎犹像不决,准备往天底下降一度,然后,几乎难以察觉的轻轻一跳,跃上天顶,最终消失在炫日的白昼里,而白昼同时也是黑夜。”这是尤瑟纳尔的长篇小说《苦炼》的倒数第二段。这部叙述泽农一生为求真而跋涉的故事以泽农自主决定的死亡为结尾,他为自由而生,也最终为自由而死。这是一本奇诡而丰富的小说,在16世纪动荡不安的欧洲社会,人物的命运在执着的探索中折射夺目的人性之光。结尾的气氛固然是肃穆的,却也暗含着个人意志的庄严和决绝。在翻译最后这个章节之前,段映虹早已对情节和语言烂熟于胸,译到这里,她仍然被情节的紧张感所牢牢抓住,她几乎无法控制打字的速度,分秒必争,打下的每个字都浸透了紧张和焦灼。泽农之死发生在1569年布鲁日一个凛冽的冬夜,段映虹翻译到这里的时候,也正在2012年初北京隆冬时节凌晨两三点,她跟随尤瑟纳尔的叙述,与泽农一起警觉,惊恐,制服身体的骚乱和意志的溃败,最后在掌握自己命运的自由中获得平静。与这部小说相伴多年,尽力厘清其中广泛而庞杂的历史宗教知识,尝试用中文还原尤瑟纳尔凝练浑厚的语言风格,她煞费苦心,终于收尾。这是她记忆中一个惊心动魄的难忘时刻。《苦炼》是段映虹翻译的最重要的文学作品之一。自从博士阶段选择研究尤瑟纳尔,她沉浸在这位博闻强识的学者型作家的作品里已近二十年了。她也从刚刚听说尤瑟纳尔的名字、陶然于阅读的大学生,到捧读尤瑟纳尔传记直至废寝忘食的博士生,她成长为了要在文学上有所成和分享的研究者和译者。段映虹一路走来,就像就顺着一条自然上扬的抛物线。“我就是很自然走在这条路上。”从过去到现在,水到渠成。八九十年代的北大校园,文化热还未散去,段映虹和同学们怀着纯粹的求知之心。她觉得,他们这一代大学生比今天的大学生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更为密切。课余时间,他们一起骑车,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游荡,古城残余的吉光片羽,足以在年轻的心上投下深刻的影子。选择法语是很自然的决定。她从小学英语很轻松,到了大学就想到也许可以再学一门外语。法国文化素来对中国就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早在中学,她就读过一些法国文学作品,于是就这样做了选择。博士阶段,段映虹被公派到巴黎留学,从拥挤狭窄的北大宿舍,来到巴黎市区大学城宽敞的复式房间,生活环境有了极大的改善。从学习到生活,迎接她的是一段充实而愉快的日子。像那个时代很多外语专业的大学生一样,段映虹在硕士阶段也曾在旅行社做一些零工,因此她认识了一些法国人。在那个时代,中国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旅行成本相对低廉的国家。留学巴黎期间,如果说书本里的世界是相对抽象的,这些法国朋友让她领略到的是活生生的、流动着的文化。法国朋友热情地邀请她去家里做客,她滚雪球一般地结交外国朋友,后来交往的最多的是五十岁左右的法国人。每到假期,他们就带着她去各地旅行,深入他们的家庭,她几乎从未感受到作为留学生的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