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志

其他

我的奶奶一生都在沉默

今年的异常高温带走了很多老人,其中包括我的奶奶。我写下奶奶的故事作为纪念。不同于写爷爷和姥爷那会的拖延,这次是无从下手,觉得奶奶的一生似乎没有很多波澜,写出来恐怕会平淡如水。但想来想去,我意识到,奶奶看似“平淡”的一生,其实代表着这片土地上人数众多却集体“被失语”的农村女性。一直以来,人们会把家族未来寄希望于男性,要求男性走出去创造波澜壮阔的人生,却只要求女性依附于男性,做一个乖顺的、无欲无求的奉献者,所以男人是有故事可书写的,达到要求,他就是成功者;达不到要求,也可以是可悲或可敬的失败者。而女性成为被书写的主体也往往是作为奉献者,和被社会后天塑造出的“母亲”角色,我奶奶也不例外,她出生在家乡那片黄土地,也留在那里,我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的人生,只能尽可能真诚地展示出来我当下能想到的一些片段。在写完之后,我发现记忆里奶奶仿佛是哑巴,因为我只记得她的声音,却不记得除了她叫我小名之外的任何一句话。#死亡也是解脱#奶奶在6月29的凌晨去世,按照家乡习俗,在家里停灵入殓后于7月1入土,埋在爷爷旁边。彼时,因为各地断断续续的疫情影响,高铁票很充足,又加上29前两天国家取消行程卡带星、防疫政策放宽,我才能买到次日的车票,尽早返乡。从得知噩耗,一直到列车到站,我一直都没那么多悲伤,到家后发现家人们也是这样——大家都觉得奶奶是从卧床二十多年的疾病中“解脱了”。奶奶一直有个善良的好名声,却在2000年患上脑出血,从此讲不清楚话,也失去对一半身体的控制。这么多年以来,我经常会想,失去自由行动能力的她在想什么、会想什么。从小开始,我就和奶奶特别亲密,记忆里她总是笑呵呵的,对我们也特别好,是个温柔善良的人。长辈们说在我出生不久后生了大病,奶奶跟我妈一起抱着我到处看病,裹在襁褓里不撒手。还没上学前的记忆里,在村子里到处跑也总是会去看看奶奶,她会把好吃的留给我,笑着看我吃完。后来她从医院回来那天,堂妹在旁边哭起来,我让她不要哭,会让奶奶担心,就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长大了。后来中学寄宿,每次回来去看奶奶,她也会用说不清楚的语言让我去拿亲戚探望带来的各种水果、点心,小时候我会接过来,奶奶开心地看着我吃,长大后我每次都剥开水果零食给她吃。死亡真的是解脱。和想象的不一样,奶奶越好,她的死亡带来的痛苦也就越轻,至今我都没有因此哭过,大概是相比死亡,活着受苦才更痛苦吧。我小时候除了听到夸奖和感慨,其实也有老奶奶当着我的面说过类似“早点死了轻松了”这样的话,就好像从小就做好了准备,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反而不会难过。#好心没好报#葬礼上,人们忙着全礼,所有人沉浸在葬礼的忙碌中,时不时会听到不同的亲族成员用相应的称呼讲奶奶的好——“婶子”“大娘”“奶奶”“太奶奶”,这是一个人在自己生活的世界里的人际联系,也是农村人送别老人的方式。总是觉得传统的葬礼中设计很精妙,按照亲疏远近设计,但“大了”主持中可以根据现实更改流程,因此在体感40+的高温中,所有人忙起来就没空悲伤。等葬礼后,乌云缓慢袭来时,大家在墓地才开始谈起奶奶的一生,女儿们感慨的是奶奶这一生证明了“好人没好报”。她们感慨,奶奶以前针线活做得好,还乐于帮助其他人,“做了全村的衣服,但病了之后没几个人来看她”。其实在奶奶刚生病的几年,我时常被偶遇的老妪们拉住询问奶奶的病情,有个大娘曾说:“从没和别人吵过架,却得了这个病活受罪。”她们夸我的时候也常常会强调我的奶奶是谁,但当时我不懂,最近才知道原来奶奶以前帮了这么多人。老一辈的爷爷奶奶们比较淳朴,他们不了解一些疾病的成因,他们相信朴素的命运。我其实不相信“好心没好报”。利他主义也是一种利己,好心却被冷遇我也会伤心,但我知道,善良不是为了得到同样的报答,能见证“自己能为他人作贡献”这一点就足够了。相信以前帮助别人的奶奶也是这样想的。#其实不了解她#奶奶的娘家其实距离我们村只有3.7公里,我只知道她父亲是优秀的木匠,她的兄弟是周边乡村数一数二的红白事厨师——我对奶奶早年的经历一无所知,却知道她父兄的名声。她早年的经历对家人来说也几乎是隐形的。记得听妈妈说起,奶奶那张大床是她父亲亲手打的,我和姐姐还有堂兄弟,姐妹们都睡过,上面有漂亮的龙凤花藻浮雕,相对简约,但是结实。还有一套银首饰嫁妆,但都在早年被我爸他们兄弟几个偷出去变卖了。奶奶在这些表述里面也是失语的。小时候有一年暑假,我们从奶奶的几只羊中买了一只小羊,我就每天牵着它跟着奶奶到处放羊,每天下午出去,傍晚之前回来。同行的还有奶奶隔壁的另一个脾气很好的老奶奶,也是脾气很好的人,每年半年都要过去看看他们一家。我那时候太小,已经不记得奶奶,他们出门都会聊什么,只记得奶奶时不时带给我的好吃的。我们有时候会去铁路周边,沿着铁道一路走,也不觉得热,有一次因为贪玩,我走的稍微远一些,在铁轨中间拣石头,没注意火车越来越近,等抬头发现时只有几十米远,好像还把奶奶吓得不轻,但她从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我小时候也会调皮,有一次为了要零花钱,还躺地上撒泼打滚、口吐芬芳,奶奶一言不发进厨房做饭,在我爬起来之前都没有理我,那是记忆里她唯一一次发脾气。在我爸妈早出晚归工作的那阵子,我和姐姐不过六七岁,我们时常中午要去奶奶那里吃,但是和奶奶一起住的三叔不太乐意,有时候阴阳怪气,奶奶也从不说什么,对我们一直很好。记得有一天三叔说了什么,我扭头就走,奶奶追在后面喊着我,但是幼小的我自尊心也很强,头也不回地跑回家,拿开门下的门板钻进去,无视奶奶在外喊我小名,就自己站在院子里流泪想爸爸妈妈。那天奶奶在外面等了好一会才走,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她那天肯定很难过。说起来记忆里没有姐姐,好像是因为姐姐放学后跟我回到家,看到家门反锁就让我去奶奶家吃午饭,自己饿着肚子去学校了。小孩子自尊心也是很强的。记得好像也是同一天,傍晚放学,姐姐和我都不想去奶奶那,就一起呆在邻居家后面的玉米秸秆和墙组成的洞里,那是平时小伙伴们捉迷藏会躲的地方,我们躲在里面逃避现实,等听到爸妈到家的声音才出来。那个时期持续多久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奶奶应该也对三叔表达过不满,可是她脾气太好,也就是太软弱,对自己儿子的影响力也很弱。我爷爷脾气不太好,有时候也会家暴,奶奶默默忍下了所有,她是被规训成为温良的性格,尤其是在封闭的农村里,还要拉扯五个孩子长大——据说还有第六个儿子,小时候在村里的池塘摸鱼淹死,意外淹死了。这么多的辛劳和痛苦加身,也从来听不到她的抱怨。她温暖了很多人,后来得却了这场病,最后死因也和小儿子的照顾不周有直接关系,所以很难相信“好人有好报”这种自我安慰的话。#老人的困境#这次回家送别奶奶,还有一些关于当下农村老人处境的感受。之前有人质疑“清零政策”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其是否是合理的方式,但这次回到农村,听到姥姥说“最近这一代人走了四五个”和棺材匠那句“我这后边还有五六个排着队呢!”我才意识到“清零政策”的合理性。身在城市、掌握话语权的我们几乎忘了:我国还有将近一半的人口住在农村(截止2020年)。互联网给我们造成一种人人都会发声的错觉,沉浸其中的我们容易忘了它始终无法映射全部的现实世界。在小城镇和农村,还有很多人生病因为害怕花钱而不会去医院,即使去医院也会避开现代化的公立医院,选择不那么先进的小诊所,使用的治疗手段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水平。即使有医保也不会去大医院,是因为不敢,也是因为信息的不对称,他们并不知道如何使用。在疫情肆虐的现状下生存的老人更加脆弱,“清零政策”保护的恐怕首先是脆弱的小城镇和农村老人的,而城市具有优越医疗资源的人们和年轻力壮的人们则相当安全。一场持续三个月的高温可以轻易夺去老人们的生命,何况疫情。END
2022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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牺牲所有女人,召唤出了邪神

列车出站。村东头的房子要拆,大队书记却半夜去村西边的窑坑量周公庙,这点小事因为大队书记失足掉进水里几乎淹死,变得离奇了。在王晨阳的认知里,这种离奇和家里房子要拆、父母喊自己回家一样无法理解,尤其是想起来村西边窑坑一直流传着精怪传说。考去南方的大学后,他就留在了当地,除了过年和婚丧之外几乎不回家,这是这片土地上很多“小镇青年”的生活状态,但作为家里的长子,当家里面临拆迁时,没文化的父母首先想到的,还是让长子“回来看看”。他不知道自己回来能干啥。熟悉了大城市的现代化,他觉得只要政府的补贴到位,拆就拆吧,建好的新农村肯定比现在要好多了。家乡对他来说,就是错综复杂但没必要的人际关系和古早的各种精怪传说。列车到站,天刚擦黑。前来接自己的父亲接过行李,第一句话就是“先去看看南边的大爷。”“我妈呢?”父亲没说话。周公庙✦
2022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