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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发按语:昨天,我去看望顾敦荣局长。快要三十年了,那时我在他身边先后担任秘书、办公室副主任、政策法规处处长。他应该是我师父级的领导,领导加亲人。师母几年前去世了,他三分之二时间在美国子女家,三分之一时间回苏州。儿子有时也陪他从美国回来,陪他在老家住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北京及各地奔波,很少遇见他,不过心里却是一直惦记着的。疫情来了,一切被打乱,我以为他在美国,后来得知竟然一直被保护在苏州的一家“康养院”,独自一人。国庆假期,无论如何要去看望他。我与夫人一起去了,敲门,他一个人在房间。还是那样爽朗,坐定即开始调侃我,嬉笑声不断。傍晚,一定要请我们去食堂吃饭。点了几个菜,食堂里满满的都是老人。夕阳的时光,总是有点不舍。今年他八十二岁,一如当年,思维清晰,反应敏捷,只是偶然会重复刚说过的话。吃罢,送他回房间。我们要告辞了,他执意要送我们。天正下雨,他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长廊又一条长廊,一直送到康养院大门口。向我们挥挥手,转身,他又穿过长廊又一条长廊,远去,没有回头。这一个场面,太熟悉了,又让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当年他即是这样决断,送人、做事不会回头。上图是见他时的情形。此刻,再发九年前的文字,与大家分享:(2020年10月4日记于石湖)"顾老板"在教育界,没有人不知道顾老板的。他当了苏州十三年的教育局长,顾局长这称呼反而没有人叫,在机关内,包括省省内省外搞教育的人,都叫他顾老板,直至现在他离开教育局十三年以后,大家还是这样叫他,他叫顾敦荣。1992年初,他把我从学校调到教育局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我跟着他整整五年。去年十月,“人民教育家论坛”在我校举行,全国各地来了三百多位来宾。我以“诗性教育”为主题作了报告。站在振华堂的讲坛上,我对大家说:今天我的老局长、老领导——顾敦荣先生也在座,是他把我真正领到了教育之路上,在这个时刻,我请全国各地的我的各位校长同学,与我一起,用掌声首先向他表示最崇高的敬意。事后,坐在顾老板边上的一位媒体老总告诉我:当时顾老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说“柳袁照今天发毛病了”,这话重复了三遍。顾老板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江阴祝塘中学教书,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张怀西(后来担任过全国政协副主席)和他一个办公室。顾老板学的是物理,但能教语文,调回苏州后在市二十八中当教师,一次公开课就是开的语文课。他在二十八中几年,当普通老师、当教导副主任、当副校长,一年以后,即被任命为苏州市教育局长。可谓青云直上。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一个奇迹,但他这块青云一直停留在这个高度,直至退休。顾老板睿智,而又有威势。教育局机关与校长们几乎人人怕他,工作时间不苟言笑,谈工作单刀直入,不给人情面。他听汇报,一下子就能抓住要害,三言两语就能把别人说半天的话概括出来。我曾见到一个“做错了事的校长”去见他,发窘,几乎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的威势,是靠他的学识、能力和人品建立的。在机关大楼的走廊里、楼梯上,我遇见他,与他打招呼,他头都不会给我点一下,只顾自己向前走。我知道了他的这个脾气,我也干脆不理他,遇见他,就像没遇见他,他也不生气。局长办公室在三楼,我在一楼,他打电话下来,只一句:你上来。顾老板外表威严,内心古道热肠。有一次下乡调研,到了一所条件很艰苦的农村小学,看到老师在如此环境下坚守,竟流下了眼泪。他轻易不批评人,更不骂人。他骂过我一次,他说年轻人要淡定,不要急躁。大概他看我有些不安整天写文章的苗头。他说我的时候,我根本不能分辨。过后,他找我,说自己过火。我对他发火却不止一两次。有一次,我写的稿子被一再退回,反复修改还是不行,感觉自己受了委屈,竟在一个多人的场合上,站起身甩门而出。过后顾老板找我,要我改改脾气,说这样很不好,伤人,也伤自己,影响工作。那次批评有点骂人的样子,我一只记得。我给他写文章,写前听他说思路,写完交给他,一般不要重写的,他看看,开会就去讲。他不会从头到尾念稿子。他没稿子比有稿子讲得好,没准备比有准备讲得好,他有直觉思维的功力。即席发言才精彩,口若悬河,感悟力和领悟力极强。有时会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全是书报,不大,却很乱,他靠在人造皮的沙发上,我坐在他对面,他抽烟,我在烟雾中一问一答。如他问:今天我讲得怎么样?我就知道,那是他对自己的讲话感觉好的时候。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天,他到苏州中学去,开座谈会,然后一个一个找教师骨干谈话,捕捉信息,发现人才,被他谈话的老师,许多今天或已是市领导、局领导、校领导,或已是特级教师,都成中流砥柱。调研结束,我与他坐在汽车上,他突然要我对苏中这样的老校的感觉?我到教育局还没几年,一直很拘谨,跟在领导后面,不轻易发言表态的。但那天若有所悟,我说:百年老校搞得好,深厚的底蕴是动力,搞得不好是负担。顾老板听后却大为赞赏。他还说,其实在苏州中学这样的而学校当校长,比在教育局当局长要有意义得多,他还说,如我自己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校长,不当局长。以后我到十中,重视传统,重视文化,与这次经历不无关系。国家教委主任朱开轩到苏州考察,我陪他接待。前几年,张家港的学校里,挂着朱主任的视察照片,背后都站着我。曾在一部车上坐着朱开轩、顾老板和我,一路上聊教育,特别是农村中小学的撤并调整。每到一个地方,都有许多人陪同,各级领导,还有媒体记者,涌进涌出一大帮。顾老板对我说,你不要跟着我,你去跟着领导,记录好他讲的话。以后李岚清副总理到苏州考察学校,我也常挤在近旁,这都是顾老板“唆使”的,他在细节中教我把握工作的机会。我当时我还是中国教育报、江苏教育报的兼职记者,在这类场合写的新闻,常上报纸的头版或头条。我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到教育局,省里召开教育工作会议,章新胜市长带队,各县(市)区负责领导参加,会间,章市长要召集大家碰头,晚上聚餐。我跟着顾老板也在会上,我竟躲了起来,不敢随大家一起去晚餐。那时,没手机,他也找不到我。第二天,被顾老板教育一番,说胆子这么小,见了市长都害怕,怎么能做事?我经常陪他出差,出差在外他就判若两人,唱歌、打牌,讲笑话,五十多岁了,高兴时竟在房间表演竖蜻蜓,把自己倒立在墙角。有一年,去珠海参加一个教育部的会议,当时的珠海市委书记梁广大接待我们,请大家去吃饭。坐的一辆面包车,到了饭店,进了饭厅,给我们开车的人,也随我们一起进去,直接做到主桌上。我很诧异,我就对顾老板说,怎么这个驾驶员不懂规矩的?顾老板马上对我说,你不要乱说,他是教育局局长。客人来了,局长自己开面包车接待,够新鲜的。晚上两个人一个房间。聊天聊地,没有了一点局长的架子和威严。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妙语连珠。然后,竟然善意地取笑我,对我说:你这么个年纪的人了,还跟着我写材料,真没出息。我回答他,我原先只是一个在农村普通教师,后来调到城里,也只是一个普通教师,全市教师却有上万人,我能够在上万人中“脱颖而出”,到局长身边,写稿做事,那是容易的啊?我说,你在我这个年纪都没做到。躺在床上,我们相互调侃,其乐融融。前年中山市一位副市长带队,到我们学校来参观,我一见,就认出就是当年珠海那位局长,他也认出了我,马上就问顾老板在哪里?近况如何?他对大家说;苏州的顾老板堪称局长们的“大哥大”。晚餐时,请来顾老板,老朋友相聚,情谊浓浓。1997年,他担任苏州市政协秘书长,工作离开了教育,但视野从没有离开教育,之后的历届教育局长遇到重大事情,总会先去听听他的想法。大家称他顾老板,是对他的尊称,蕴涵了大家对他的敬意。现在他70多岁了,还担任着苏州市老年大学的校长。顾老板的气场很足,人气很旺,很有凝聚力,副手下班前几乎都会聚集到他办公室,交流一天的工作。2002年我离开了局机关,来到了学校。四年前,省厅历届的老领导、全省十三个城市的教育局老领导,被顾老板邀请到苏州相聚,来视察我们学校,曾经沧海难为水,早已淡定的他们,在那个场合,赞语不断。那个场合,与其说我沉浸在美誉之中,不如说顾老板沉浸在快乐之中,他脸上的欣喜,是父母看到自己的小孩,被朋友们称赞时所流露的欣喜。大前年,北大著名教授钱理群到苏州来讲鲁迅。顾老板得悉后,把他邀请到十中。钱理群是他南师大附中的同班同学。走在校园,顾老板向钱教授介绍十中的文化、历史,钱理群被他感染,主动要求为学生作了一场报告。钱理群、顾老板和我坐在瑞云楼下的玻璃房里,面对西花园的一花一木,谈教师,谈教师的发展。他俩告诫我,教育是慢的艺术,学校不是每天出新闻的地方,一席话,瞬间给我触动,真如醍醐灌顶。顾老板是一个思维敏捷、视野开阔的人,最大的特点是能够在错综复杂的事态面前找到头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苏州在全国地级市第一个实现九年义务教育,也是第一个扫除青壮年文盲,国家教委专门发来贺电,全国各大媒体同时报道。之后,苏州又不失时机启动了教育基本现代化工程。我跟着他几乎走遍了全市的每一个乡镇,他到农村不是先跑学校,而是先跑乡镇政府。他改革教育结构,是跑企业,借鉴德国“双元制”模式,让教育贴近经济社会的实际。这些事情在今天看来都是很平常的,但在那个时候,真是“前无古人”。简陋的迎枫饭店,是苏州教育局的招待所,接待过高层领导和一流的专家,如柳斌、张天保、王明达、韦钰、郝克明、谈松华等,顾老板名副其实是一个智囊人物,在几平方米的小屋内,畅谈教育的宏图。国家和省制定新的改革政策,往往会汲取苏州先行的经验和做法,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如此。今年是我认识顾老板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我一路跟着他学、跟着他做的二十年。他是我的长辈,他比我长十九岁,是我终身的领导和老师。此刻,我坐在西花园的阳光下,写上以上文字,尽管都是小事、琐事,不足以反映他的整个风貌光彩,但表达的是我对他的景仰之情。我现在经常对他说:我有优点,是学的你;我有缺点,也是学的你。你不要再骂我啊,好坏都是你自己的责任。我讲这话,看似调侃,其实还是在掩饰我对他的惧怕。尽管如此,我办学遇到大事、难事、疑难事,都会去向他叙说,向他请教。(2011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