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界谋生存

教育

学中君子项继权

听说项继权生病,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他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精神头一直还可以。这期间,我们还见过面。熬过了三年疫情,满以为他就挺过去了,不是好些癌症患者,熬了几年没事,就一直没事了吗?然而,今天下午,一声霹雳,震碎了我的好梦,老项,走了!认识老项很久了,当年,现在想来,是上个世纪了,农村自治很热闹,但凡做社会学和政治学的人,只要想搞点实证性的研究,都得往农村跑。海外的学者,也来凑热闹。华中师范大学,是中国农村研究的重镇,哪里的人,因为我曾经写过一点历史上农民意识的东西,居然把我挖出来,从此引我为同道,凡是开会,就会叫上我,哪怕不写文章,人也得来。我也不知道自敛,一来,就下车伊始,哇哩哇啦,说三道四。我也很奇怪,他们竟然没把我踢出去。其实,我对于当时的农村问题,也仅限于在报刊上发些豆腐块文章,这种文章,他们竟然也看。当然,凑到一堆儿的研究农村的学者们,也喜欢把他们的文章和著作给我看,我当然也得看看,不然,开会的时候,怎么放炮呢。说实话,当年这个堆里虽然人数众多,也风格各异,但能让我看得上眼的研究和研究者,实在是不多,其中,项继权就是一个。严格地说,他的著作,是我罕见地有兴趣想要写书评的。他的文字很平和,不像我,总是有些愤激之言,但却用事实说话,把自己隐在后面,他的文字,有种强大的穿透力,让人捧起来,就放不下。除了会议上的正式发言,项继权很少说话,清癯的面孔上,一双有神的眼睛,经常能精准地捕捉到会议上下那些闪光的只言片语。他很少夸谁,但用一个眼神,一个温和的动作,就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赞许。尽管我们谁也没说过什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很欣赏彼此,彼此的人,彼此的文字。记得他好像是在他们学院担了一点职务的,但是,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却从来感觉不到他是个官儿。每次开会,他都是为我们服务的,哪怕来的仅仅是个研究生。当年的农村研究,是个比较容易出名的领域,好些人,都因为这个领域的研究,出了大名,造就了一堆系主任和院长,出名之后,以名人自居者,不是一个两个。在我眼里,项继权的研究,比这些人都强,强太多了,但是,在任何场合,他都不像一个名人,始终在倾听。在名利面前,哪个要是往前冲,他就往后退。这样的人,在中国学界,哪怕在我比较熟悉的历史圈里,也是少见的。学界,也是江湖,更是名利场,在这里,看了太多趾高气扬,横冲直撞,乃至口是心非,信口雌黄,一个项继权,桃李不言的君子,别人忽视他,反而倒让我关注,日久,就成了朋友,那种可以拔刀相助的朋友。当年意气风发的日子已恍若昨日,过去很久很久了。我呢,离开学界,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学术文章和学术会议,对我来说,已经相当陌生。所以,我不想评价项继权的学术,只知道一向不声张,也不跟风盲从的他,多少年,都保持了这个风格,哪怕籍籍无名,被后进抢走了全部的风头。在当今的学界,项继权是个罕有的人。呜呼哀哉,悲乎!我想哭,却出不了声。
2023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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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生涯的三苦

前几天重读杨绛先生的《劳神父》,再次琢磨她说的“人生实苦”。杨先生的晚年十分不幸,苦到极点。她晚年作品的主题是苦,对苦的描绘生动之极,对苦的思考深刻之极,表达对苦的思考微妙之极。人生实苦,学术生涯是一种生活方式,自然少不了苦。苦有多少?数不胜数,兹列三种最常见的。一,做不出真学问。二,做不出有个人特色的真学问。三,不能持之以恒地做出有个人特色的真学问。学术界的人都很聪明,知道什么是真学问,什么是假学问。情愿做假学问,甚至与撒旦欣然成交,有乐无苦。选择做真学问,是苦的开始。做不出真学问,是大苦。学术界的人都聪明,聪明人原本都有些特色。但是,教条化学术训练,压力型考核体制,让很多学人失去特色。一旦失去特色,重新培养特色简直像把脱掉的头发重新长回来。饭碗端牢了,但做不出有个人特色的真学问,是中苦。学术生涯是淘汰赛,竭尽全力,连滚带爬,不出局就是成功。不刻意为发表而发表,不屑于单纯做文章而不做真学问,就守住了学者自尊的底线。但是,守底线有代价,就是发表的量可能有高有低,总体偏少。关键年份不巧偏低,又不幸遇到只会数豆子的主管,就会遇到麻烦。不过,这是小苦。迟到胜于不到,一两金子胜过十两银子。做出有个人特色的真学问,保持必要的警惕和足够的灵活,未雨绸缪,就不难找到拂袖而去的机会。
2023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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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的术与道》

《学者的术与道》与上海人民共患难,在印厂“静默”了两个多月。“解冻”“苏醒”花了近三周,终于面世了。与《不发表就出局》和《在学术界谋生存》不同,这本书的新意是“全过程”。刻意求全,因为治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是由众多子系统有机构成的巨系统。每个子系统都有优先目标,都有运行机制。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依靠各个子系统正常运转。要实现系统最优目标,各个子系统都要最优运转,关键环节很多。每个子系统的每个环节都出错的概率很低,但每个子系统的每个环节都有出错的概率。只要一个系统的一个环节出错,巨系统就无法达到最优目标。学术生涯的特点是,学者的生活必须保持最优运转,才有望得到最优成果。正因如此,学术生涯与艺术生涯相似,十分脆弱,失败的概率远远高于成功的概率。谋生存,天赋、勤奋、机会,缺一不可。求发展,专注、耐心、灵感,缺一不可。
2022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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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的真谛

前不久,车老师跟杨龙师兄说:师生是一种友谊关系,师生相互影响。老师平等对待每个学生,给予学生鼓励,学生与老师什么都可以说。并不是老师给学生讲大道理,学生才努力,才成功。大道理和知识,学生都懂。好老师真心待学生,给学生积极努力的氛围。学生超过老师,就是老师的幸福。学生成功了,老师不会嫉妒,因为学生的成功就是老师的成功。车老师的师道不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是他毕生实践的总结。车老师是良师,也是哲人。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智慧是明辨是非轻重,更是坚持不同凡俗的判断标准。“不是陷进唯心主义的泥坑;就是陷进形而上学的泥坑”,提醒的不仅是学生。一句轻描淡写的“那不重要”,化解束缚学生的思想桎梏于无形。智慧是基于客观现实的达观,更是基于未来潜能的乐观。“学到高水平才有用”,既是冷静的判断,又是殷切的期望。智慧是阳光的洞察,更是海洋的包容。“民主就是麻烦”,然而麻烦也正是照顾。智慧是灵活机动,知所进退,更是独立自主。“要适可而止”,给学生发热的头脑轻轻抹上一点万金油。智慧是高瞻远瞩,更是细致入微。“学打字”,“学用计算机”,三十五年前,这是超前的忠告。师道的真谛是爱学生。爱学生是关照学生的身心健康与全面发展,像关照子女一样,学生远行,“亲自下厨”,“年龄大了生活上的压力会更大!”爱学生是对学生负责,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激励学生的建立巩固优势,指点学生巧妙化弱项为强项。“做你有兴趣的事情”,做最好的自己。爱学生是尊重学生的意愿,哪怕学生做出的是“最不正确的选择”。爱学生是体察学生的处境与迷惘,像忘年交提醒晚辈朋友:“艰苦努力是对的,但是要留有余地,每天有规律地增加点锻炼身体的时间”;“功成名就了,要细水长流。”车老师继承发扬了孔夫子开创的中华师道。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中华师道在西南联大达到光辉的顶峰。车老师在北大的老师,有西南联大的教授,也有西南联大的学生。郑昕先生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他指导车老师研究康德哲学,传了“读,读,读”的真经。车老师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读不懂,去郑先生家请教。郑教授让着急的学生坐下,一起看电视,直到电视台打出“再见”的字幕,才跟学生说:回去慢慢读,细读。一次登门求教,是如此;二次登门求教,还是如此;直到学生终于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独辟蹊径,发现天书自有道理,郑先生才不再招待学生看电视,开始讲解康德哲学的历史背景,帮学生读懂天书的深层意义,写出四万字的毕业论文。冯友兰先生明知车老师主攻康德哲学,还是选他当中国哲学史的课代表。课堂上,有学生拿刚到手的标签质疑冯先生。冯先生并不反驳,带学生到图书馆,讲史料学,展示实物,解释什么是伪书,剖析如何辨别古书的真伪。冯先生不动声色地提醒学生,研究以往的哲学家,不能望文生义,不能贴标签,否则就变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教条主义者。王太庆先生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导师是南开大学的冯文潜先生。冯先生述而不作,王先生译而不作。王先生不是完全不作,是不写空洞的论文,把语言天才和哲学悟性发挥到极致,为外语天赋不足但有志研究欧洲哲学的人提供信达雅的媒介。到了八十年代,就学术成就而言,王先生是“教授的教授”,然而职称仍是“副教授”。车老师乐呵呵地谢绝为正教授预备的“小车”,陪王先生坐“大车”。车老师是独一无二的,他激励很多学生活出了最好的自我。车老师也是普普通通的,他是一代良师的一员,每个积极向上的人都能发现自己成长过程中的“车老师”。如今,许多大学教授不再住在校园,居住条件变好了,但与学生的距离也拉远了。在大学校园内,教师的工作条件改善了,但各种抑制创造力的压力也增加了。市场化的绩效管理,让比钻石更金贵的师德蒙上了一层灰尘,让本应胜似父母子弟关系的师生关系越来越异化。编辑《哲学与师道》一书,是敦请老同学暂且摆脱永远理不清的生活乱麻,暂且放下永远忙不忘的事业,给自己几天时间,安静坐下,回顾自己的青春岁月,看看自己当年的茁壮成长的“电视”,体会车老师的恩德,延续车老师的教泽。编辑此书,是促请心意相通的朋友想起自己的“车老师”,把所感所想写下来,印出来,让老师知道你一直由衷感谢他们,一直努力效法他们。编辑此书,是促请正在从事教育事业的朋友,提醒有志于从事教育事业的朋友,向自己的“车老师”学习,复兴发扬孔夫子开创的中华师道。车老师的学生很多。他在南开大学任教多年,数不清有多少学生听过他的课和讲座,也数不清有多少毕业生在领取证书时聆听过车老师富有感染力的鼓励。车老师的著作有多少读者,更无法计数。听过车老师的话,读过车老师的书,感受到车老师对学生特有的情谊,因为对车老师心存感激而善待他人的,都是车老师的学生。车老师无门无派。有缘亲炙的,是他的学生,是幸运的;有缘私淑的,同样是他的学生,同样是幸运的。这本文集是车老师与他的学生的心灵聚会,既亲切,又开放。人海茫茫,相逢是缘,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聚会。(本文发表在《今晚报》4月13日第12版副刊·读吧)http://epaper.jwb.com.cn/jwb/html/2021-04/13/content_15364_4306200.htm【点击“阅读原文”可以直接进入雅理书店】
2021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