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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恭喜乐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篇毁誉参半的文章。你是台风眼,而我受台风天的席卷。我不知道怎么写你,你斑驳的碎片在我脑海里遇佛杀佛地冲出一条血路。回忆里,你总是难过,你垂头丧气的,像我祖母家里不受宠的小狗。明明招招手,你就会轻巧地跑过来。但你总是难过,因为没有那只手。我第一次去你家,你还住在那个门锁被你母亲恶狠狠地用菜刀撬掉的小房间里。我只记得一滩水泥一样的颜色,糊在你14岁的脸上。我们一起参加作文比赛。一起走回家的路。初生的感情不怕猛虎,白纸一般的孩子,不懂衡量三观和端详经历,总是先陪伴,才互生羁绊。高二的圣诞节,我们躲在厕所里,我抓着你的手,我说我们以后要快乐一点好不好?起码比现在快乐好不好?你连连地说好,你说你也是,我们都要快乐。我会想到你,是像想王一样想你?还是像想邹一样像你?到现在还记得这些人的大概也只有你了。初中的朋友说你在她身上放不下的东西都是时间堆积起来的,你没发现吗?我说对,人的可替代性太强了。说完我们碰了杯,相视一笑。我记得你的糗事,我说出关键字你可以立马领悟,我甚至联想得出你因为羞赧轻轻地拍我的肩膀。我记得你喜欢过的男孩,我们有无数个时间线划分每场感情的热恋期。你躺在我卧室的床上,漆黑一片,你兀自地说你想要一场亲情的爱。你的痛苦有酸意,偷偷地发酵。好怪,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无与伦比地了解你的人。原来太多你身边的人我没听过名姓,原来我从未参与你的兴趣活动,原来我们连偏好的口味都相异。我记得你的牙齿,你不喜欢它们,但它们明明弧度俏皮,和你一样可爱。你和我说你生理和心理的隐疾。我和你有个小小的秘密据点,是我高中旁边的一家餐厅,毕业之后才有时间可以偶尔光顾。餐厅做日式简餐,只有照烧鸡饭最好吃,我们从它25一份吃到28,边吃边交换许多快乐和不快乐。去年暑假餐厅的招牌从“深夜食堂”变成了“牛蛙火锅”,有些戏谑。彼时我还想,不过朋友依然在身边,一个电话就能从白天聊到黑夜。因为一场艺术节的排演我跟你熟识。人和人多难走近一场,却轻易地匆匆走散。高中时期我们的遥远会面常常是我从周六的九点就开始等你十点钟的电话,那时候的孤立与霸凌把我们都压得喘不过气。你在被撕得崎岖的作业本上细数那些琐碎的事如何在你的身体里蛀下虫洞,没有通讯工具,托同学拍给我看,我反反复复地读,我担心寄宿学校的冬天让你冷得睡不好觉。你低着头,轻轻地说:你妈妈跟我说,如果我能经常放假就好了,你就不用一个人去看电影了。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自以为抽象又难以言说的苦楚早被母亲看在眼里。我知道,那时你也觉得遗憾。我整个高中三年最害怕的事就是被人堵,在教室门口,在楼梯门口,在办公室门口。因为被堵过所以害怕,因为不知道到底做错什么了所以害怕。害怕所有事,害怕她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放刀片,害怕她们往我的水杯里放乱七八糟的药。我知道,你也一样。我们如履薄冰地在这一方土地上生活。两百块一趟的热气球,你说你也想坐一次。我们从没有抽离出自己粘连的视角,而热气球可以驶向空中,地面上的人们逐渐缩小,像我们过去如鲠在喉的、和血吞下的不明源头的刀片和药。我经历过你大半不欣喜的时期,可能是那些如今看来已经有些遥远的过往,我错觉我们太过相似,诚然,我对你的依赖更像不敢踏出舒适圈的惶恐。但我们的生活早就相互偏离。你对他人短暂的爱与留恋,你憧憬的人生,我一概不知。追根溯源,大学二年级,我早有即将分开的预兆。你每个阶段的样子我都记得,哪怕是初中你躲在班级里的课桌旁偷偷同我怨怼班主任不随和的劝导,那时候的你,身形颀长,短发,生龙活虎,跟每个熟识的人轻快地打招呼。是什么改变了你。毕业之前,夏天还没换季,风热热地吹在脸上,我们并不安于现状,也都各有梦想。你说你如何被那个成绩得体的女孩带头孤立,只是因为你踩脏了她新买的空军一号。你无奈地抬头说,可是我根本没有。最后你迫不得已地道歉,霸凌没有停止。母亲的熟视无睹、步步紧逼,父亲的冷眼旁观、助纣为虐。你连实施叛逆换一次重视都胆怯。我们总聊起爱,而你缺失一份天然的爱。我回忆小时候坐在父亲肩头看表演,你打断我,没有开灯,你的脸在一团灰黑里模糊不清。你没有太多波澜地娓娓道来,在认识我之前,你以为所有的家庭都像你的家庭,鸡飞狗跳,永不安宁。你不知道原来父亲在一个孩子生命里可以扮演着这样亲切的角色。我沉默,原来人对幸福感到的理所当然,可能成为一种伤害。你讨论那些男孩总像讨论一件看不顺眼的短袖一样,唯一你真心喜欢过的男孩,我才能听出一丝真诚,而仅仅是真诚,你不像别的女孩目光灼灼地排列他们远远看去都闪闪发光的优点。为什么呢?你连倾慕都是一种收敛。你最终选择顺从,这大概也是我们早已没有同一条来路的因由。我不再能够理解你的恐惧,你的依恋,我眼里你愚不可及的委曲求全。你在镜头前不爱笑,你好像对自己很不自信,你总爱把照片修成不像你的样子,。你如果问我你什么时候最漂亮,你在我的印象里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漂亮的。我最喜欢你漂了长发,穿着一件大红色羊羔毛外套的样子。你记不记得我们拍过两张大笑的照片,那时候的你,明明快乐得毫不费力,笑起来那么好看。自你之后的每一个人,都进入古埃及正面律一般的程式化。我轻易地把他们分门别类,从属于某一部分的你。突然有一天,我们吃着饭,我抬头看你,你抱怨一切的样子变得越来越不堪。那一刻我想,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这是不是一种情感上的完型崩坏?我早就厌弃你这种倦怠。我说服自己人的矛盾是常态,人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行为动机。可你在我眼前,像一颗烂了的洋葱一层层被拨开,恶臭四溢。疲惫,跟你在一起,会被疲惫塞满。我在无数个本科暗自悲苦的夜晚听旺福的《姊妹仔》。我想我们总有一天会一起听这首歌,一起去看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一片大海,我们的裙摆上扬,头发捂不住地晃动,但我们大肆欢笑。我们约定过,但未遂。我有太多蓝图想跟你一一实现,错失的机会我都当是未来的弥补。我以为天长地久,事事有转机。但你和我的下场,其实是突兀的烂尾。你像我三九天堆的雪人,你陪我度过冬季。但春天来了,你融化了。另外三个季节里,永远没人像你。你不喜欢你的名字,也不喜欢父母家长叠着尾字喊你的语调。你不喜欢母亲对你的装腔作势,你不喜欢她病态的颐指气使。你本来可以有个弟弟,你知道他的夭折,你只说,有一些不多的难过,如果他真的降临,可能被夺去母亲注意力的你当下会没那么痛苦。你对这个没有出生的孩子的唯一希冀,是期望他分走母亲的控制欲。他们都重男轻女,你和我提过无数次。你被祖母越俎代庖的电话惊醒,她嚣张跋扈、不知所云,你听不出她对待小辈的疼爱,你只听出,她想要一个男孩,一个传承姓氏的男孩。我和太多人提起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以为是我对你的眷恋作祟。实则不然,我只是唏嘘,甚至具象内容也无从可述,只是唏嘘,原来我们也可以落到这般田地。也有嫉妒吧,嫉妒你在大学走出霸凌,有三五的朋友告诉你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永远活在高中三年级,梦魇一直到二十多岁都在折磨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在我心里完整地面目可憎。我尝试剖析无数细节、让无数的局外人端详我们每一次交锋。有一次你说幸好我们还在一起。或许你不知道,我在哑然。我权衡着,明明你早就有了更加亲密的伙伴。你让我有那么一刻觉得我在被友谊凌迟。有时候你像我的艺术品,我最荣幸的代表作,我的知情意全都倾注给你。在她们面前,我总是需要假装愚蠢,假装天真,假装被看透,假装理解她们对纯白青春的歌颂。我不知道这种假装都给我带来什么,是一种费力地向下兼容才能得到的低级共鸣吗?而我们是两个心照不宣地遍布疮痍的、麻木的人。我也没想过,原来你并不懂我的遣词造句,你也不懂我如此虔诚地想要拯救你。对,你早就选择顺从。你也曾经阴暗地曲解过我的真心。在我看来,你锒铛地入了一局地狱。我受够你的一部分表里不一。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有意无意做出许多跟我相似的选择,不喜欢你有时候过于冒犯的玩笑,不喜欢你对人生的无能为力,不喜欢你总是局促地低头、寻求对方的理解,哪怕你像瞳色猩红的噪鹃,声嘶力竭,属引凄异。我喜欢你揭竿而起,喜欢你面对疼痛号啕大哭。曾经你还有鲜活的眼泪。因为一开始吸引我的,明明是你在那场排演的聚光灯下心无旁骛地吹萨克斯的样子。最初,你想学音乐,有一年暑假,你无聊之余学了竖笛。你驾轻就熟地说:太简单了,根本没什么好学。我想,是音乐代替上帝选择了你。你喜欢理科,喜欢数学公式变换成不同的应用题。你的父亲把你当作弥补遗憾的工具,争吵之后,你被迫选择了文科。大学,选择了中文。后来我所知的你和音乐的唯一交集,大概就是你很喜欢玩音乐游戏。或许也有别的,不知道,你的爱好原来我通通不知道。你有自己的生活了,是不为我所知的生活。那么,你和别人在一起,有快乐很多吗?你是一个和别人多么不一样的人。也是你选择了我。很长时间里,我都把你当作我如茫茫无边黑海一般的人生里的浮木。我了解你吗?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可是其实不然。连你的许多稚嫩的情感、我自以为我参与了的情感,我都浑然不知。你说他们,说那些男孩温柔的拥抱,说那些男孩触碰你的指节,说你的委屈,说你的厌恶。说那些女孩对你没有来由的针对,说她们冷漠的眼睛,说她们狰狞变形的脸,说势利的老师,说你高中留下病根的偏头痛。我不希望你再困在家庭给你带来的囹圄。希望你飞出北纬35度以南,去见一见我们约定过的那片海。只不过那片海不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你一个人。希望你别再回头,希望你早点了却你的痛苦。可是你会吗?我知道你做不到。我对你的感情,只剩下哀愁。年纪渐长,未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在走回忆里的人的老路。最后一个字完结,你如同这支文章彻底翻了篇。人山人海相似,千千万万走失。这是我在17岁那年写给邹的留言,如今竟然也要用来感叹你。*摄于23.5.26的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