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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物 | 张爱玲故居最理想的导游是谁?

不小可 新民周刊 2021-05-27
文 | 不小可
 
张爱玲出生地“麦根路别墅”经过将近两年的修缮,最近重新开放。

2019与2021,修复前后对比。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这座花园洋房当年由李鸿章找爱尔德洋行设计,作为送给女儿李菊耦的陪嫁。1920年,李菊耦的外孙女张爱玲就出生在此地。
别墅位于苏州河南岸,从前叫“麦根路”,现在是康定东路85号。
沿着苏州河一路蜿蜒前进……
走到一堵文化墙附近,就能见到对面的弄堂了。文化墙上有张爱玲的简介。不小可 | 摄
游览这座花园洋房,最理想的导游是谁呢?当然最好是张爱玲本人。
在自传体小说三部曲《雷峰塔》《易经》《小团圆》里,在散文《私语》里,张爱玲曾多次对这个家进行事无巨细的描述——知道这栋大宅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走进它时才不只是逛一个故居建筑,而是得以“张看”,得以隔着岁月的屏风,一窥百年前的月落如金盆。
尽管小说里免不了有虚构的成分,但至少那些故事都曾在真实生活中发生——张爱玲在这座大宅出生、求学、经历沪战、和后母吵架、被父亲软禁、差点病死、逃跑投奔母亲……故事从1920延续到1938,直到18岁,她想办法去到了“护城河的另一岸”,从此再没回来。
中年远渡重洋之后,她在《雷峰塔》里化身“琵琶”,在《小团圆》里化身“九莉”,巨细靡遗地追忆老房子里的赤凤团花地毯、花园鹅棚里的大白鹅、地下室的通风圆孔、过年的腊梅花、在硝烟里画下大火中的闸北,还有空气里鸡毛掸子的气味……即使可能有腾挪虚构的成分,我仍然相信小说的气氛来自于现实。
于是我想斗胆以张爱玲的第一人称来给你们导览她在上海的出生之地,借由一点想象,把我们带往她在“麦根路别墅”的生活。(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原文一律用引号标记。《雷峰塔》《易经》原著是英文,引文采用赵丕慧中文译本。)

张爱玲自传体小说三部曲:《雷峰塔》《易经》《小团圆》,图为张爱玲诞辰100周年皇冠纪念版 

导览小黑板: 张爱玲在上海至少有8个故居。

麦根路别墅:康定东路85号,今石门二路社区文化活动中心

石库门房子:位于武定路某一条弄堂

宝隆花园:陕西南路188弄1号,一幢有奶黄色拉毛水泥墙的欧式洋房

康乐邨10号:今延安中路康乐邨

开纳公寓:武定西路1375号,今武定公寓

爱丁顿公寓:常德路195号,今常德公寓

重华公寓:南京西路1081弄8号

卡尔登公寓:黄河路65号,今长江公寓

她在上海居住时间最长的可能是圣玛利亚女校宿舍,在如今的长宁来福士旁边。最有名的故居是爱丁顿公寓,她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高产的6年,那也是官方挂牌认证的张爱玲故居。而渊源最深的故居,非出生地麦根路别墅莫属。


 以下是张爱玲模拟口述导览


别墅入口。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01. 出生


1915年,我父母就是在这栋别墅里结的婚。麦根路别墅是我外曾祖父李鸿章给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祖母李菊耦的嫁妆。祖父张佩纶是清官,两袖清风,一家子的财产都是祖母的陪嫁。

李菊耦与一双儿女
1920年农历八月三十,我就在这里呱呱坠地。

1908年的麦根路别墅
当时我们一家(包括我姑姑)和二伯父张志潜一家住在一起,二伯父是我父亲张志沂的同父异母兄长,大我父亲17岁。

张志潜(中)与张志沂(右)、张茂渊(左)
我祖父去世时父亲年方7岁,姑姑张茂渊更只有2岁,长兄为父,我父亲少年时很是仰赖这位大哥,两人的书信往来最近刚被发掘出来,你们自己读读看就懂了。

张志沂致张志潜书信 
我出生后也被过继给伯父,对自己的父母反而称呼二叔二婶。但伯父治家甚严,又很节俭,我父母为摆脱管束,在我2岁的时候举家搬迁到天津,住在三十一号路六十一号,英租界一个宽敞的花园洋房。
麦根路别墅总是让我想起天津的第一个家,餐室门边挂着丝绒门帘,我常常躲在门帘后,偷看家里宴客——“火炉烧得很旺。温暖宁谧的房间飘散着香烟味。中央的枝型吊灯照着九凤团花暗粉红地毯,壁灯都亮着,比除夕还要亮。”
一道沉重的橡木拉门将餐室与客厅隔开,家里的佣人“每次扳住一扇门,倒着走。轮子吱吱喀喀叫”。
“穿堂上挂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画,外国女人出浴图,站着揩脚。朦胧微光中宽背雪白,浴缸上垂着古典的绣帷,绣帷下幅落进浴缸里。”
我4岁那年,母亲要出国。名义上是陪姑姑留学,实际是离家出走,以对父亲在小公馆养姨太太表示抗议。“那是夏天,窗板半开半闭,回廊上的竹帘低垂着。阴暗的前厅散着洋服,香水,布料,相簿,一盒盒旧信,一瓶瓶一包包的小金属片和珠子,鞋样,鸵鸟毛扇子,檀香扇,成卷的地毯,古董……”
母亲收拾了大包小包行李离开,姨太太旋即住进来,她的姐妹淘们也开始进进出出。
“我和弟弟每天都和老妈子待在楼上。漫长的几个钟头,阳光照在梳妆台上,黄褐色漆,桌缘磨白了。”女佣们会上楼来低声说些楼下听来的消息,比如小公馆,或者是我父亲的堂兄弟。夏天的夜晚,我们跟着老妈子们坐在后院里乘凉。园子里有藤萝花,我祖母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
“日子真像过了一场做了太久的梦。”
 

02. 回上海去


然而,“年月也会一眨眼就过去”。
有一天,我听见老妈子们说:“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
很快,房间都搬空了,家具先上了船。那是1928年,我8岁。“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靠了岸大家会合。坐汽车和黄包车都不合适,末了志远(父亲)找了两辆马车来。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其他人押着行李坐黄包车。……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
近午的阳光很强,“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佣人何干买料子给我做的,我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俗气,像乡下孩子。
“原来这就是上海”,我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我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我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的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
“到上海,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可我“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干的缝衣针,她(我)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
我那时还不知道,搬回上海来是我母亲答应回国的条件之一——北方我父亲的家族势力大,不容易离婚。
很快,母亲像她答应的那样回了国。我们去码头接船,母亲和姑姑下船来,“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

张爱玲母亲黄逸梵
看到我们栖居的石库门小房子,母亲说:这房子怎么能住?第二天她就和姑姑一起去看房子。父亲也附和着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为了让她回国,他答应去医院戒毒,把吗啡烟瘾戒了,医生说,他打的吗啡针都够毒死一匹马。
母亲“找到了一幢奶黄色的拉毛水泥屋子,黑色的屋椽交错,有阁楼,后院。‘就是人家说的花园洋房。’她说。有中央暖气,还有一个琵琶(我)格外喜欢的小升降架”。母亲问我们房间想要什么颜色,我素来喜欢浓烈的对照,“拣了橙红色,隔壁书房漆孔雀蓝”,像是神仙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

宝隆花园。供图 | 淳子

陕西南路上有不少洋房都保留了奶黄色拉毛水泥外墙。不小可 | 摄
母亲说:“人的一生转眼就过了,所以要锐意图强,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争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我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了。”我真想把这话让重男轻女的女佣也听听,母亲这话在我听来,就“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清天白日”。
突然之间我的“生活里有太多的事情,丰富得一时间不能完全意会”。“大字形坐在织锦小沙发上看书,双腿挂着一边椅背。钢琴上一瓶康乃馨正怒放,到处都是鲜花。露(母亲)用东西两个世界的富丽来装潢房子。她拿嫁妆里的一套玻璃框卷轴做炉台屏风,绣的四季风景。从箱子里挖出布料来做椅套,余下的卖给古董商。沙发上永远堆了异国的东西……”
圣诞节,母亲“为孩子们弄了很大一棵树,树梢顶着天花板”。我和姑姑“挂起了漂亮的小饰品,老妈子们帮着把蜡烛从树顶点到树根”。真漂亮。“蜡烛的烛光向上,粉红的绿色的尖笋。蜡烛的气味与常青树的味道混和,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
“打杂的又拿进了一个篮子来,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母亲问:“你们要给它取什么名字?” “随便什么都可以,是你们的狗。”我“决定要叫它威廉,是陵(弟弟)的众多英文名里不用了的。”
在我眼里母亲就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亲都要好。
但她和父亲开始频繁争吵。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我和弟弟就“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03. 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1930年,我10岁上,母亲终于和父亲离了婚。她和姑姑搬到陕西南路上的白尔登公寓,租了一层有两套大套房的房子,买了一辆白色汽车,家里雇着白俄司机、法国厨子。

陕西南路213号白尔登公寓。不小可 | 摄 
母亲又出国去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在她的公寓里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我非常高兴,觉得安慰了”。
“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
1934年父亲娶了新太太,是北洋军阀时期国务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孙家有二十几个孩子。我听亲戚说:这家人“可不讨人喜欢”,“每一个都是从鼻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人口又那么多——真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结了婚不久,后母就嫌我们康乐邨的房子太小,怂恿我父亲搬去麦根路别墅。那是“一所民初式样的老洋房”,“本是自己的产业,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们家的太多的回忆,像重重叠叠复印的照片,整个的空气有点模糊。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而在阴阳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别墅全景。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祖母过世后,二伯父与我父亲和姑姑分家,这座别墅如今已是伯父的产业。当年我们家搬走以后,伯父嫌它大,一直在出租。正好最近一家房客搬走,房子空了出来。我们住进去,也算是租的。“好在那个地段贬值,房租也不贵。”
房子隔壁的一块地是我姑姑的,她建了两条小弄堂。分家的时候兄妹俩吃了亏,还曾经一起和伯父打过官司。其实我母亲分家的时候也吃了亏,地产都归了舅舅,母亲只分到首饰和古董。我舅舅有可能不是我的亲舅舅,这你们看过《小团圆》应该还有点印象吧。不过亲生也好抱养也罢,分起家来总是女儿吃亏——纵是神仙教母也比不过“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我母亲那么在意女儿的教育,想来也是受了时代的启发——女人的学历比遗产值钱。
 

04. 过阴天


麦根路别墅是个大宅院,“外国式样,红砖墙,长车道,网球场荒废了,只有一间浴室。”房子里摆设着赤凤团花地毯,褐色家具,有“熟悉的空屋子味,不算是尘灰吊子味,却微带着鸡毛掸的气味,而且弥漫着重重的寂静,少了大钟滴答声,别处也能听见这寂静。”房间使我悲伤,可是我喜欢这里。

修复后的清水红砖。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父亲和后母房里新买了一堂枫木家具,双人床的绣花枕头上缀着荷叶边。我姑姑也趁机给我和弟弟买了一堂现代化的卧室家具,我们俩住在一间房里,“两张单人床之间隔着个小橱”。不过“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回家”。

故居里设有“张爱玲书屋”,这里原本是别墅的储藏室。家具摆设并非当年旧物。(吴轶君摄)
8岁回沪后我在这里从14岁住到18岁,写过《摩登红楼梦》《后母的心》《牛》《霸王别姬》等作品,有些发表在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刊《凤藻》上。
成年之前我几乎没有洗过一条手帕,连划火柴都不会,家里佣人不让。“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她哪里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己到弄堂口去买东西都会被人看不起,仿佛是丑事。我从来没买过东西,唯一一次是过年我父亲让去街底花店买腊梅花。我“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我)的家。”
别墅底层原本是客厅,中有楼梯通往二楼三楼,现在隔成了一个个活动室。修复后的楼梯比张爱玲住时宽一些。这道楼梯可能启发了张爱玲在《金锁记》中的名句:“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吴轶君 | 摄
二楼是父亲的吸烟室——“电话、无线电、钢桌和文件柜,他们最珍贵的资产,都搁在吸烟室的各个角落里。”吸烟室“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的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我)觉得他是寂寞的”。“他订了份《旅行杂志》。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着一只‘旅行钟’,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折起来。”

二楼有多个房间,哪个是张父的吸烟室?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冬天我们得“在略带甜味的鸦片烟雾中吃饭,因为只有楼上的吸烟室生火”。

现在二楼的房间都是文化中心的教室,门口贴着“禁止吸烟” 。不小可 | 摄
蓝色的烟雾里,我也是寂寞的。有天下午像是要下雨,后母的妈喊道:“咱们过阴天儿哪!”像什么正经事似的。“我知道怎么过,我做南瓜饼。”老太太“到厨房煮南瓜,南瓜泥和面糊煎一大叠薄饼,足够每个人吃。没什么好吃,却填满了那个阴天下午的情调”。
花园里有个荒废的网球场,旁边是“一棵高白玉兰树,就傍着荒废的硬土地”。后母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这荒废的网球场,想修复它。但她“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么贵”。最终网球场一直没修,我弟弟“仍旧是对着个砖墙打网球”,用姑姑给他的一只旧球拍。

二楼阳台,2019年修复前。不小可 | 摄

修复后二楼阳台不再与对面楼宇连接,山墙和砖雕也被恢复。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这时候我父亲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后母“满脑子俭省的算盘”。“在报纸副刊上看见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花园横是荒废着,她要厨子买了一对鹅,靠花园围墙墙根上盖了鹅棚。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两只鹅踱来踱去,大声自问什么时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厨子是不是给诓了?过些时也不看了。仍让她想到自己,这屋里连鹅都不生。”
“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草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黄昏之前琵琶(我)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我)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

工人在修复廊柱上的雕花。供图 | 华建集团历史建筑保护设计院
后母“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我)穿,领口发了毛的棉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我)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我)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姑姑说,等我十八岁,给我做新衣服。我“不信十八岁就能从丑小鸭变天鹅”。
“十八岁是在护城河的另一岸,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才能过去。”

穿着后母旧旗袍的张爱玲(右为姑姑)
后母问我要不要烫头发,姑姑笑说,她就是想嫁掉我。我也“很熟悉那套模式:烫头发,新旗袍,媒人请客吃饭……”。
这是1937年,我即将成年。就在后母整天盘算着把我早点嫁出去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回国来和父亲谈判——他们的离婚协议中有一条:父亲必须负担我的留学费用。但此时恐怕他早已自顾不暇,见母亲回来作势要谈判,父亲避而不见。
母亲回来了,我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的跳了跳,该是喜悦吧。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
谈判没谈成,上海却打仗了。
 

05. 打仗了


这年夏天,“上海城另一头炸弹爆破,没有人多加注意,到近傍晚只听报童吆喝号外。潘妈立在楼梯中央朝底下喊,‘买报纸。打仗了。’……往后每天都有号外”。
初秋,舅舅一家搬进了淮海中路的伟达饭店,说是法租界比公共租界安全。“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我)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因为麦根路别墅“邻近苏州河,夜间听见炮声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
父亲一边讥笑舅舅的保镖,一边“自己倒也请了两个武装门警,日夜巡逻。他们是什么军阀的逃兵。主要是他们有枪,卡其制服也挺像回事,可以吓阻强盗,战时也能震慑趁火打劫的人。琵琶(我)倒觉得打仗有如下雨天躲在家里”。
我有时候会搭电车去看姑姑,“沿途常看到叫化子,踩过地上的甘蔗皮,到处是藤编的婴儿车,老妇人坐在路边卖茶,旁边搁了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小男孩推着架在脚轮上的木板滑行。晚上回来,人人在屋外睡觉,弄堂屋子太热。每走两步都得留神不绊到席子,跌在穿汗衫短裤的黄色的瘦薄的身体上。……打仗的原故,路上有铁丝网,乱七八糟的环境中并不引人注目,只像短篱笆切过人行道,房间的隔板似的”。
瞒着父亲,母亲把我送去参加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考完回来的路上,一个炸弹落在大世界。
“炸弹落在大世界游艺场,想想也觉滑稽,反倒使它更加的匪夷所思。乡下人进城第一个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庞大的灰惨惨的混凝土建筑,娱乐的贫民窟,变戏法的、说相声的、唱京戏苏州戏上海戏的、春官秀,一样叠着一样。一进门迎面是个哈哈镜,把你扭曲成细细长长的怪物,要不就是矮胖的侏儒。屋顶花园里条子到处晃悠,捕捉凉风,也捕捉男人的目光。露天戏院贴隔壁是诗会,文人雅士坐着藤椅品茗,研究墙上贴的古诗。每一行都是谜,写在单独的纸条上。付点小钱就能上前去,撕下一张纸,猜诗谜,猜对了赢一听香烟。大世界包罗万象。”
“法租界的中心,理当是最安全的地方。前一个世纪中期炮弹问世之后,就没有一个炮弹落在租界上。这一个落在大世界,如同打破了自然法则。”
我坐在回程的电车里,看到车窗外一辆卡车开过来,敞开的后车斗里,“手脚纠缠在一起,堆得有油布车顶一半高。泛黄的灰白的肌肤显得年青,倒像女人。女学童打球,绊倒了跌在彼此身上。街头杂耍的脱得只剩一点破布蔽体,疲惫不堪的在彼此的肩头上叠罗汉。她(我)只看见胳膊和腿,随便伸曲。有的不像是人的手脚,这里那里一片破印花布或藏蓝破布。画面一闪即逝。她(我)完全给拖出了时间空间之外,不能思考也不能感觉。那些肢体上的大红线条是鲜血,过后她(我)才想到。可是看着像油腻腻、亮滑滑的蛇爬过黄色的皮肤”。
后来才知道,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次日下午,两颗炸弹坠落在大世界门前,伤亡400余人。
我打电话回去告诉父亲我要留在母亲处过夜——其实是因为第二天还有一场考试。
 

06. 软禁


第二天考完试,“刚赶得及回父亲家吃中饭。自己觉得很重要,因为需要保密,更觉得是重要人物。搭电车,走过炎热的长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凉的阴暗里,旗袍和脸上的汗味都闻得到。……望进餐室里,饭桌已经摆好了。决定在这里等,凉快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老妈子们必定是在厨房里帮忙,厨房隔得远。屋子的房间无论是在里头吃饭读书闲晃,都像空房间。摺迭门两侧各有一个蓝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着还是冰凉的,仿佛盒子里还有稻草屑垫着冰块”。
恍惚间,后母来了:“出去了也没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我刚回一句“我跟父亲说了”,“一个耳刮子就上来了”。
正要回手,“老妈子们跟着何干一齐噤喝,都骇极了。女儿打母亲”。七手八脚把我按住。我“拼命挣扎,急切间屋里的样样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蓝花磁盒上的青鱼海草,窗板上一条条的阳光,蒙着铜片的皮桌,筷子碟子,总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秃秃的”。

父亲从二楼冲到一楼的视角。吴轶君 | 摄
后母一路锐叫着跑上楼,说我打她。“另一双拖鞋的声音下楼来”,“劈啪两下给了她(我)两个耳刮子”,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我立起来走到浴室里照镜子,看我身上的伤,脸上的红指印,预备立刻报巡捕房去。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巡警拦住了说:‘门锁着呢,钥匙在老爷那儿。’我试着撒泼,叫闹踢门,企图引起铁门外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泼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来,我父亲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头上掷来,稍微歪了一歪,飞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说:‘你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呢?’我这时候才觉得满腔冤屈,气涌如山地哭起来,抱着她哭了许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为爱惜我,她替我胆小,怕我得罪了父亲,要苦一辈子,恐惧使她变得冷而硬。我独自在楼下的一间空房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红木炕床上睡了。”
这是一个“空着的套间,搁满了用不着的家具”。连我“小时候都没见过,已经打入冷宫的红木大橱,橱顶有雕花门楼子”。我“拣了张靠窗的黄檀木炕床坐下,有光可以看书”。“黄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边卷成筒状,作为头靠,略带灰尘的气味。”
父亲嚷嚷着威胁要用手枪杀了我,我把“一扇落地窗开着,听见了什么动静,可以逃到洋台,翻过阑干,跳到几尺下的车道上。”

张爱玲被软禁在别墅一层一个不临街的套间长达半年。吴轶君 | 摄 
我被父亲软禁了。除了佣人来送三餐,谁也看不见。
我心想,父亲“这场脾气发作得毫没来由,简直说不通。莫不是发现她(我)去考试了?”。发脾气只是找个借口把我关在房子里,不用花钱送我出国留学。当年他不送我和弟弟进学校,在家里上私塾,“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借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
“这个家里再也没有使我留恋的地方了。”
 

07. 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我想逃跑。
可是“这个屋子没有一扇窗临街。花园的高墙墙头埋了一溜的玻璃碴。白玉兰树又离墙边很远,虽然高大,树干却伸了老长之后才分枝。唯一靠墙的是鹅棚,小小的洋铁棚,生了锈,屋顶斜滑而波浪起伏。搬一张桌子出去,踩着爬上鹅棚屋顶,说不定一踩洋铁皮就锵鎯鎯地掉下去。尽管晚上鹅锁进鹅棚里从不听见叫唤,她(我)也知道两只强壮的大鸟会发出震破耳膜的警报声。屋子里的人隔得太远不听见?爬上了墙头又怎么下来?摔断一条腿还是会给抬回屋子里”

别墅建造之初。供图 | 华建集团历史建筑保护设计院
别墅入口处沿墙种着冬青树,长长的车道通往漆黑的大铁门。“大门一侧是黑鸦鸦的哨岗,另一侧是甬道,有灯,通到佣人住的地方与厨房。”想要逃跑又怕惊醒佣人,进退两难。
在藤炕上睡了几天,有一天“何干胆子大了,偷拿了条毯子来,一头铺床一头咕噜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什么小楼?’‘后头的小楼。’‘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过?’‘后面楼上。前一向是给佣人住的,好两年没人住了。坏房子。’她随口说,微蹙着眉,撇下不提,像是拂开脸上的蜘蛛网”。
“后头的小楼听着耳熟。明代小说和清代唱曲里做错事的女儿都幽禁在后花园里。若是乡下就是柴房,城里就是后头的小楼。三餐都从门底下的小门板推进房里。房里的冤魂除非找到了替死鬼,不然不能投胎转世。”后头的小楼我从没去过。“只是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着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着不寒而栗,像有丫头在这里吊死过。”

图为别墅三层的阁楼。二楼和三楼都有朝北的房间,如今已改为剧场与会议室。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二楼剧场。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正在筹划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点死了。我父亲不替我请医生,也没有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我“必须逃走,不能等他们狠下心来把她(我)锁在后头的小楼,锁一辈子,成了幽囚在衣柜里活着的骷髅”。我“把手紧紧捏着洋台上的木栏杆,仿佛木头上可以榨出水来。薄薄的小栏杆柱,没有上漆,一根根顶着铸铁阑干,岁月侵蚀裂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后来又磨光了。掌心里像捏着骨棱棱而毛茸茸的胳膊,竟使她(我)宽心”。
我一个人太久了。这里就是我的囚房。“不犯着四下环顾,也知道墙壁是没有上过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地板有裂缝,还有甜丝丝的腐朽的木头的气味,像巧格力和灰尘。”
“考试结果也该寄到母亲那里了。万一考上了,却走不成?甚且连考上没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兰从夏天开到秋天,脏脏的白色,像用过团绉了的手绢。”

别墅设有地下室,图左下圆孔为地下室的通风口,右下为地下室入口。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改造后将地下室的一小部分辟为藏书室。不小可 | 摄

从内部看地下室的圆形通风口。不小可 | 摄
 

08. 逃跑


有一晚何干说:“起了大火,在闸北那边。”
我“跟着何干穿过门洞子……走进后方狭窄的楼廊,老妈子惯常都来这里晾衣服。一盏灯泡的昏暗光线照着围木栏杆的狭长木板人行道,到处什么都看不太清楚。她(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楼廊上有一排小房间,倒像钉在屋子上的鹰架”。

三层阁楼左右各有一扇门通往外阳台,可能是晾衣服的地方。不小可 | 摄
苏州河真宽。“窗外一片墨黑。远处立着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错,烈焰冲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处处都有轻薄的橙光笼罩住一幢屋子,一团团粉红烟雾滚动,又像一朵朵的花云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烧的骨架。金灿灿的火舌细小了,痴狂的吞噬脆弱,耗损了精力,到末了认输陷了下去。倒下了一个骨架子,后面旋又露出一个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对着自己的倒影。”

张爱玲当年可能就站在这个阳台越过苏州河“隔岸观火”。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何干替我拿来粉蜡笔和纸,“看了火势许久才决定要画画看”,“隐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离,可是一点声音也没传过来。滤掉了吵嚷与惊惶,大火似乎是发生在遥远的历史里,从过去来的一幕……”。
“一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黄包车!’她(我)只喊了一声。静谧的冬夜里,高亢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各处。”
“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真是发了疯呀!随时可以重新被抓进去。事过境迁,方才觉得那惊险中的滑稽。”
母亲和姑姑“刚搬进了一间便宜的公寓(开纳公寓),位于一条越界筑路上,那是公共租界的延伸……所以她们泥足在不太安全的区域”。从麦根路到我母亲的住地开纳路,黄包车跑了大约3公里。
“后来知道何干因为犯了和我同谋的嫌疑,大大的被带累。我后母把我一切的东西分着给了人,只当我死了。这是我那个家的结束。”

开纳公寓。供图 | 淳子
在母亲家,她们拿沙发垫子给我在地板上打了个舒服的地铺。“躺在那里,凝望着七巧桌的多只椅腿。核桃木上淡淡的纹路涡卷,像核果巧格力。剥下一块就可以吃。”
我“终于找到了路,进了魔法森林”。
而苏州河边上的那个家,我从此再没有回去。

(完)




如今,昔日的麦根路别墅已经变身为石门二路社区文化活动中心。

地址:静安区康定东路85号
营业时间:周一至周日08:30-20:30(参观故居可从文化中心大门进,免票,不需预约)
地铁交通:1/12/13号线汉中路站10号口出站

别墅外的居民区。吴轶君 | 摄
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的市井嘈杂,心想,要是张爱玲也能故地重游,又会作何感想?热爱大隐于市的她会不会再来一句:“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

大隐于市。供图 | 石门二路街道
又或者像她曾在散文集《流言》里写的:“即使以一生的精力为那些杂乱重叠的人头写注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的。譬如说,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

如今的苏州河南岸依然充满了生活气息。不小可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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