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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候志 | 童年的酸枣糕

2016-12-11 曹萍波 三联生活周刊

每次发新的物候志篇目,最喜看文末评论。对于作者而言,写的时候当然会有隐秘的兴奋感,但是被陌生人阅读的过程,更容易有意料之外的惊喜。碰到温情脉脉的读者,一路山峦云海,都温柔得像一汪清溪水。遇见才情横溢的,短短几句留言,有月光下的高潮迭起,也有雪原上的万籁俱寂;而最让我感慨及心疼的,则莫过于那些心意难平怀抱不甘的读者,有一次,见人说,“这样的文字,对于重病了三个月的我,是一剂抚慰,”看得我差点儿潸然泪下。

可能人到了成年之后,生活喧雾腾腾,需要一些东西来结绳记事。恰好植物的内核,既裹挟着童年时代鸿蒙未启的天真,也包含长大以后飞沙走石的岁月。无论何时遇见,都是陆游的诗里描画的那个境界: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眼下冬日渐深,前些日子还能把人香得头晕的桂花,早就悄悄谢在枝头,桂花是那种又急又狠的甜香,藏着令人害怕的过度缠绵。不像今天的“主人公”南酸枣,它的花事轻微得像一阵风,只有结果时,才浩荡又热烈。其果实,乍看有点儿像枣,不然也不会叫“南酸枣”,至于加了个“南”字,顾名思义,是相对于北方的酸枣而言。


南酸枣花

事实上,北方酸枣虽然又小又酸,但好歹还是枣属植物,身为红枣的祖先,也颇有些背景。比如孩提时代,在爷爷的逼迫下背古诗,有一句“大明宫殿锁烟霞,荆棘铜驼泪一车”,就觉得“荆棘铜驼”,真是这世上萧瑟荒凉之最了。但是搁植物学里,“荆”和“棘”其实是两个物种,“荆”是荆条,而“棘”,就是酸枣,树上遍布尖刺,虽可保护自身不被动物啃食,但总是显得过于刻薄。

南酸枣就不一样喽,它一点儿也不刻薄。于许多南方人而言,它的味道里,藏着那个又馋又饿的童年。小的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过几年,是好奇又调皮的学前年岁。南国的永夏里,风是温热的美好的,在每一个馋得抓心挠肺的清晨,露水还未褪尽,就迫不及待跑到屋旁那几树南酸枣树下,用竹竿敲打树干,黄透的南酸枣便纷纷落下,声如急雨。吾乡管它叫“山枣子”,捡了可以剥开皮直接往嘴里送,软熟的南酸枣果肉散发出的,是一种类似于枣和芒果的混合气味,甘酸清冽,但也很容易把牙齿黏住,因为它的种子上有很多附属的纤维,这一点跟芒果很像。


南酸枣

至于那些吃不完的南酸枣,就揣兜里拿进屋,积累到一定量,奶奶就会把它们搁灶上蒸熟,然后用手挤出果核,留下果肉,与蒸熟的红薯均匀搅拌,再撒入紫苏、辣椒或芝麻等,压成薄片,切成一样大小的长方形,摊晒干后,就成了酸枣片或酸枣糕。

酸枣片几乎算得上记忆里最古早的食物了吧?我的祖辈居住的村子,靠近资水,每年,春天将临时,田垄边上一茬茬的油茶树就开始冒出毛茸茸的绿芽,椭圆形的叶片边缘,锋利得像一把镰刀。还有房前屋后的桐花和南酸枣,前者不厌其烦地吐出大朵大朵的白花,花瓣的开口就像是两片张开的唇,是我关于植物审美最原初的范本;而后者,则是儿时滋味认知的来处。奶奶和我,一老一小蹲守在厨房里做酸枣片时,空气里满是发酵的甜酸,不是极其快乐,不会去受那个罪。


酸枣糕

离开故乡很久以后,有一年在杭州,在杭州植物园,也看到过不少南酸枣树,并不起眼,这种树容易让人觉得,它有一种布衣的性格,深稳、内敛,叶子看起来粗服乱蓬的,颜色也不够精神,每年春深时节,花事甚至都细微得若有若无,随意飘飞,不仔细观察的话,简直难以觉其所在。就想起小时候,田野里的风素面朝天,无数个摇头晃脑背诵古诗词的黄昏里,小小少女站在山枣树下,从来不曾留意过这好花好树好果子。直到有一天轰然长大,才懂得人活着,如果能有片刻浅啜低吟的沉酣,细细想来,很多时候是因为有了草木呀。

而且也奇怪,每每看到南酸枣树,我就会想起爷爷。

说来冷峻,等到我出生那会,他已经不在高中教语文了,也不在那个建材厂做厂长了,而是回到了故乡,整天对着青山绿水,写点清净的字,看些庞杂的书,现在回想起他那时的生活,大有一股隐居寒士的味道。以至于有那么一阵,学了陶渊明的诗,都觉得他也恍然有陶公身上的那种气息。


南酸枣树

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那些得意洋洋的嘴脸并不令人欢喜,就像那些正处在顶峰状态的人,无一例外的,给人感觉“太满”,也就有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锃亮。相反的,爷爷那时候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在那之前,他可能半生不知辛劳滋味;在那之后,他开始像一只黏土做的陶罐,终于露出了罅隙,露出了赭黄的本色,疲惫地朝着命运深处弯下了腰。多年过去,我突然间觉得,他就像老屋旁的那几棵南酸枣树,敝旧、沉默,大有一种布衣寒士的气质。

少女时代,我们还喜欢玩一种“跳房子”的游戏,就是用线把几粒南酸枣绑在一起,往地上的格子里丢。南酸枣别名五眼果,那五个眼,生物学上,其实是五个萌芽孔,但是在手串爱好者眼里,也是“菩提”之一种,即“五眼菩提”。正好佛家有“五眼六通”,所谓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和漏尽通,指的是修行的境界,跟南酸枣似乎没什么关联,可谁知道呢,也许冥冥中,它是有一些使命在的。


如同“跳房子”在眼下早已不流行,南酸枣树,到了近些年,也已越来越罕见。城市里几乎难觅得它的影踪,它就像一个时代的某一种角色设定,这种角色的属性与技能都很平衡,可以吃可以看还可以玩,所以在那个物质并不算丰裕的年代,它能够各方适应、风靡不已。然而到如今,当人们面对时代给予的无数种可能性,南酸枣树这种果实味道平平,树形模样平平,木材价值也平平的乔木,就只能沦为鸡肋了。

但是我依旧固执地怀念着它,这么多年,受了它的影响,尤其喜欢果树与会开花的大树,他们是庸常生活里长出的触手,能够抱住虚无以外的温柔。有了它们,四季就很分明,于是人们才知道,春天的时候,要到哪里去看看火焰木灼艳的繁花;夏天的时候,要到哪里去瞅瞅美人树鲜嫩的明霞;而秋天又该到哪里,去观赏掌叶苹婆红硕的果实。


虽然现在已有越来越多变的行道树,把一座城市渲染得冠盖阴凉,这当然是一种别样的美,然而物候之所以迷人,很多时候,不就是因为收容了无数个体的记忆吗?草木原本就和人一样,各有时机,也各有命数。它们顾盼生姿,能让每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包,变成浩瀚汪洋的花果山。当人们那些刀耕火种的夜晚和无效廉价的白昼,通通像陈年的香水一样,逐渐挥发近尽。唯有它们,糊涂天真,却无智而慧,在骀荡长风里,强而有力地活了下来,是神迹,也是禅宗。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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