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条讲述基层女性婚姻困境的短视频，王慧玲上了热搜。在视频中，她用开公司的比喻，讲述了在当下的生育福利制度下，自己为什么支持基层女性收取彩礼，并将彩礼掌握在自己手中。被热搜的视频，只是王慧玲众多视频当中的一个。事实上，今年以来，王慧玲制作了一系列视频，阐述自己的婚恋观点，涉及约会文化、婚前同居、生育、彩礼、如何逃离有害关系、穿衣自由等等。
这些议题都是当下性别权益的热门词汇，不同的是，她将自己的讲述对象，明确界定为基层女性。这一选择的原因有二：第一、在王慧玲看来，难以独立的基层女性，在当下婚姻制度中处于最弱势地位，她们遇到的困境，既有所有女性共同遭遇的困境，但也有独特性；第二，她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逃离基层女性命运的故事，她为此感到无比庆幸，也希望能鼓励更多的人，成为独立的自己。
口述｜王慧玲
记者｜王海燕
01PART ONE我曾经是一个标准的基层女性，出生在安徽大别山的农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父母为我提供了关于婚姻的最早样本，非常糟糕的样板。我父亲是那个年代难得的高中生，但恃才傲物，时运不济，还是回家种田了，结婚后开始出门打工，农忙时回家，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家务，他对家庭的唯一认知可能就是，挣点钱回家。我妈妈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女人，异常勤劳，独自养育三个孩子，种田，喂养牲畜。没有电动打稻机的年代，她甚至可以一个人踩着打稻机打一个通宵，印象里，有一次我陪她打稻谷，晚上在草垛里睡了一觉，天亮了一看，她的腿还踩着打稻机的踏板，一上一下，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那个清晨，她勾着腰的背影，还有打稻机咔嚓咔嚓的声音，让我第一次对人生苦难有了模糊的理解。我父母婚前没见过几次面，是在媒人介绍下，仓促成婚的，没多少感情可言，婚后他俩经常打架，为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右眼角有一条疤，就是我妈反抗砸我爸时，砸石头误伤到的。我爸打心眼就瞧不起我妈，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成年后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妈生下我们三个，也并不是出于爱，她的人生里没有不生育的选项，她生我们，只是义务。
但有一件事我要感谢我父母，那就是没有对我进行什么女德教育。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想学做鞋垫，我妈就说，你做这干嘛，你好好读书，赚到钱了，以后有人给你做。在成年以前，无论吃穿用度，还是其他方面，她对我和两个弟弟都是一样。1996年，我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但很想去合肥读中专。我的亲戚都极力反对，但我父母都支持我去合肥。当时从我家到合肥，要先走路到镇上，再坐公共汽车到县城，再坐大巴去合肥。我现在都记得，在合肥，我第一次见到立交桥，感觉很受冲击，不知道为什么会平地起桥。1999年，我中专毕业，在医院县城医院实习了半年后面临自主择业。我学的是西医，按照学校的培养目标，我应该回到农村成为一名乡村赤脚医生。但我不想留在农村，决定跟一个小学同学去上海打工。但这时候，传统的性别束缚开始在我身上显现。我妈不许我出门，并且开始给我安排相亲。我当然拒绝了，我现在还记得，1999年10月26日，我离开家那一天，我妈挑着一桶水去河里洗衣服，边往河边走，边用很多人无法想象的下流话咒骂我，那些话让我今天复述，我依旧难以启齿。
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因为我太想出去看看了。我家门口有一座山，我从小到大看着它，一直就想，山的那边有什么东西，我一定要亲自出去看一看。在上海我们投奔了小学同学的一个亲戚，但那个亲戚告诉我朋友说，我们没有文凭，在上海很难找到工作，但我就想试试，不想就这样回去。来上海时，我一共带了260元钱，不敢轻易花，就赖在同学的亲戚家，勤快地洗衣做饭，这家人非常善良，让我在他家住了两三个月。后来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上街推销袜子，包住宿，在一个民房里，一大群人睡上下铺，每天可以领十几双袜子上街卖，15块钱一双，提成3元。现在想来，这份工作对一个年轻女孩来说，安全风险很大，但我当时太想从朋友的亲戚家搬出来了，所以立刻就去了。《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这份工作没挣到钱，但对我锻炼极大，四五个月后，有一天卖袜子时，我看到一家饭店门口贴了招聘启示，我立刻就上门自荐了。在饭店一开始是洗碗，然后就端盘子，后来又去茶坊做服务员，随后看到吧台比服务员工资高，我又暗暗抄下吧台的全部饮料的做法和价格，央求别人教我做饮料，想办法去了吧台。再后来，看到饭店领班工资更高，我异常积极地努力表现，一年不到又做上了领班。当时的我没有规划，也没有什么视野，目力所及都是迷茫困顿，但我能做的是，像黑暗中的蚯蚓一样，一节一节往前拱，去开拓自己的疆域。 我在饭店干了几年后，去卖过包，后来又去了一家日料店。因为日料店里会日语很有优势，所以我又开始学日语。其实我并不算特别聪明，我的日语一级证书，考了两年多，但跟我一起的一个女孩子，只用了一年多，就考到了一级证书。可惜的是，这个女孩子很快就回老家嫁人了。事实上，那时候我接触到的大多数女孩都是这样，工作几年，消失，回老家嫁人。我在上海的第三年左右，那个最早跟我出门又回到老家的小学同学，再次到上海了。我帮她介绍了一份工作，但她很快转去了北京，认识了一个男朋友，结婚了，我们的联系就此中断。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离婚了，带着一个孩子，在一家工厂上班。我当时倒没有急切结婚的压力，因为从打工开始，我赚的钱都寄回家了，我记得我工资600块的时候，会给家里寄400块。2001年，我大弟弟上大学，4年中，我付了3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作为农村女孩子，我们当时觉得，挣的钱全部寄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甚至每年过年回家，女孩们还会互相攀比，好像谁给父母钱多，谁就更光荣就更有面子。我母亲也会经常主动打电话找我要钱。
《安家》剧照
但同样是外出工作，我父母对我两个弟弟一点要求也没有。我渐渐发现，我父母对我和两个弟弟的爱是不同的。有一次过年回家，说到重男轻女这个话题，我母亲直接对我说，如果她有10元钱，会给我两个弟弟各5元，不会留给我一点。最开始意识到这种不同时，我想通过给家里更多钱的方式弥补，以证明我比两个弟弟强，但后来发现，这个思路是错的，父母对你和弟弟区别对待的根源就是因为你是女孩 ，跟你赚不赚钱没关系。刚刚开始出门打工时，我也遇到过危险的伴侣。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谈过一个男朋友，是个上海人，中专毕业，普通工人，因为原生家庭的原因非常自卑。我们两个在一起时，他很少做家务，并且天然觉得我应该是他的附属。即便如此，我们俩的关系还是持续了近2年，一度开始谈婚论嫁，直到有一次，我俩闹矛盾，他使劲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虽然不是很痛，但是我非常害怕和震惊，随之而来的就是愤怒，加上堆积的一些其他失望，当晚我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后来我朋友还劝过我，觉得他平时挺好的，对我也很关心，但当时即使懵懂无知，我也记得一句模糊的话，永远不要跟一个跟你动手的男人在一起，肢体暴力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
如今回想这次分手，我觉得太后怕了，因为在后来的人生中，我见过很多婚姻的受害者。比如我有个好朋友，是在合肥读中专时认识的，她来自安徽另外一个县，毕业后也是被父母安排了相亲，很早就订婚了，但她第一次非常有勇气地退婚了，这在90年代是很不容易的。毕业后大约第三年，她来到了上海，跟我住在一起，都在饭店打工。正是在饭店里，她认识了一个男朋友，不到一年，就跟那个男人结婚，去了深圳，还迅速生下两个女儿，成为家庭主妇。但那个男人的秉性也很快暴露出来，对家庭完全甩手不管，现在每个月只给她几千块钱，包括孩子的读书费用，房租，其他一切家用，她能完全自己支配的钱，一分也没有。我上个月刚刚见过她，她重新开始工作了，并在尝试考一些证书，她曾经的光彩终于慢慢恢复，我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高兴。
当然，并不是所有基层女性的婚姻都是不幸的。我以前碰到过一个女孩，来自一个南方省份的贫困农村地区，初中毕业后在很多工厂里做零工，后来来到上海，认识了一个上海本地人，这个女孩20出头就嫁给了她，算是摆脱了回到老家种地的命运。我认识的另外一些女孩，是在老家相亲结婚的，有的丈夫不但不养家，还赌博，相比之下，这个小女孩人生算是顺遂的。但实际上，我跟这个女孩一起工作过，我知道她非常聪明，她刚刚来上海时，学打字，她一天就学会了，后来我还建议她报过一些学习班，她也学得不错，但后来没有坚持下去。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早早进入婚姻，她肯定会有更多的选择，能看到更多不同的人生风景。
可以和她的命运作为对比的，是我的小弟弟。我小弟弟初中毕业后，被我父母送去南京修车，在一个修车场里待了7年，技艺磨炼得很精湛。后来他到上海，我托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工作，是一个德资的世界500强企业，刚进去时，他工资才2000块钱，到现在已经做了快10年，升成了主管，还修完了大专学历，正在读本科。他在30岁之后，才正式考虑自己的婚恋事宜，在此之前，他既没有受到我家里额外的压力，也没有自我压力。和我弟弟相比，很多女性受到来自社会的婚恋压力要早得多，我现在经常收到私信，即使一些受到高等教育的女孩，也急切地想要在30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很多女孩子都意识不到，20多岁的这几年，如果心无旁骛提升自己，重新教育自己，会带来怎样的帮助。
当然，这些事情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无论我身边的一些朋友 、我闺蜜、还是我的中专同学结婚，我都是很赞成的，我自己也在2010年结婚了，当时我28岁。我跟我先生是在网上认识的，我先生是个英国人，大学毕业后去了日本做语言教学，后来回到英国学了两年摄影，大约2006年左右，来到上海做语言教育，同时仍然在学习日语。巧合的是，当时我在一家日企做前台，也还在学习日语，所以就在网上认识了，逐渐发展到结婚。王慧玲和丈夫（图片来自王慧玲的微博）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33了，很穷，连一辆自行车都买不起。但他跟我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都不一样，会特别耐心地倾听我说话，询问我的意见，鼓励我说出自己的看看法，他的尊重激发了我内心成长的渴望。
结婚后没多久，我们就开始创业，一起做了一家建筑摄影公司。公司渐入正轨后，2015年，在他的鼓励下，我又开始学画画，他总是希望我多做一些自己开心的事，画画后来的确成了我的热情所在——现在我已经画了几本儿童绘本，虽然一直没有机会出版，但也能经常接到一些商业合作了。两年前，我甚至开始学滑板，虽然胫骨都摔断过，但这项运动让我产生了无尽的乐趣。
图片来自王慧玲的微博
我跟我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是准备要孩子的，但后来因为创业，就耽搁下来。直到前几年，创业的步伐渐渐平稳下来，按理说，是该要个孩子了。这个时候，我俩都发现，我们不想要孩子了，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已经非常开心了，我们现在过的就是自己喜欢的人生。也就是在决定不要孩子的这几年，我发现，我完全掌控了自己的人生。这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多少钱，达到了什么地位，实际上我跟我先生至今无房无车。但首先，在经济上，就我俩的生活方式，我们并不感到有压力；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的生活来自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完全掌控我的命运。王慧玲和丈夫（图片来自王慧玲的微博）
决定丁克后，我丈夫立刻就发了邮件告诉他父母，他们很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这一决定。我则从来没有告诉我父母，我们的这个决定，一开始我会以工作忙为借口搪塞他们，但时间久了，我母亲也看出来，我是故意不要的，所以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催促。我跟她讲过很多次我自己的想法，但没用，她甚至会用“活着没意思”这种话给我压力，但我现在已经不受此威胁，直接把她拉黑了，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半年没有讲话了。当然，我也并不是说，我跟我丈夫的婚姻就一定能走到终点，一定没有变数。不是这样的，网上一些女性疑惑，如果和伴侣选择丁克，是否让男方结扎绝育，因为男性比女性的生育年龄大，有中年反悔的可能。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女性如果不是出于自我需求，有所担忧，那就不应该选择丁克；如果是自我需求，那伴侣反不反悔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反悔了，应该放他走，祝福他生10个孩子，毕竟需要捆绑的婚姻，已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跟我丈夫结婚的时候，也只是男女之间的性吸引，是喜欢，爱是在我们后来共同辛勤耕耘婚姻，并在一起享受劳动成果的过程中升华的。但有一点，我刚跟我先生认识的时候，我就确认，他虽然穷，但正直善良，是一个好人，绝对不会伤害我。
正视风险， 懂得保护自己 ，排除“坏人”，这是我如今输出关于基层婚恋观点中最重要的一点。短视频火起来，对我来说完全是意外，我玩抖音两年多了，名字叫“玲玲Peter和四只猫”，看名字就知道，以前拍的都是些生活中的鸡毛蒜皮，断断续续，积累了10多万粉丝。王慧玲的短视频截图
直到今年疫情期间，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暂停了，在家无所事事，拍视频就多起来。最开始是有个粉丝私信，跟我咨询一些婚恋相关的事情，后来就关注到一些相关的例子，比如有的女孩子生了三个孩子孩子继续生，因为婆婆要求；还有带着离婚的，孩子老公都不要，这个女人只能一个人打三份工，所以想要给孩子找领养；还有一个安徽阜阳的女孩，生了5个孩子，离婚后老公都不要。看多了我就发现，现在基层男性，还是跟我父母那一辈一样，希望靠性别红利压榨女性。作为同样从底层走出来的女孩，我清楚地知道，对很大一部分女性来说，婚恋一旦出现歧途，那就是万劫不复，她们人生的容错率太低了。我在抖音上输出的观点都是一些常识，比如当前的福利制度对女性的保障并不足够，精神独立一定是建立在物质独立的基础上的，从约会到成为男女朋友，不同阶段的处理方式是不同的，婚前有必要同居，婚姻很难拯救人生，成为更好的自己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常识得不能再常识了吧，但你发现，很多女性真的不知道这些道理。 在抖音上，我也常常看到一些女孩子说，自己嫁给了爱情。但我想说，很多女孩子根本没有分清男女之间的性吸引，喜欢和爱情。爱情其实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爱别人的能力，建立在爱自己的能力之上，爱自己则建立在经济独立、人格独立之上，如果这些都没没有，是很难谈得上爱情的。物质上的奢侈品，中国14亿人有4亿人拥有吗？为什么大家觉得，精神上的奢侈品就是唾手而得的呢？
图片来自王慧玲的微博
很多姑娘觉得自己找到了爱情，但你如果让她问自己的爱情对象，我可以不生孩子吗？“爱情”马上就现出原形了，当初我同样问过我先生这句话，他给我的回答是，我跟你结婚是想跟你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生孩子。生育不自由的婚姻，在基层是非常普遍的，我们基本上都可以认为，不过是女性在用生育权去换取生活保障。当然，因为男性多于女性，现在底层也有一些女性，靠着生育价值换取到了不错的生存，甚至只需要生孩子，不事劳作，但我想说，这同样是人格不独立的表现。
作为一个心理健康，充实快乐的中年人，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基层女性去结婚，我真正想说的是，婚姻已经不是她们唯一的出路了，如果自身能力不足，结婚如同赌博，赌赢的概率是非常低的，一旦赌输，拖着孩子净身出户的概率是很大的，人生就会耽搁几年十几年。很多人进入婚姻，实际上就是为婚姻打工，获取生活保障，如果这样，为什么不直接为社会打工换取保障呢？
起码我自己的例子证明，基层的女性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一滴去改变命运，可以去选择一条不同于自己母亲的道路。我希望姑娘们想清楚，你结婚的理由是什么？很多人结婚是因为社会压力，父母催促，传宗接代，活着除了结婚，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但这些理由带来的婚姻悲剧，我见得太多了。
图片来自王慧玲的微博
当然，短视频很容易被断章取义，但我觉得，只要有一部人听明白就行了。我记得，之前有个妈妈跟我说，自己不催儿子结婚了；还有一个大叔跟我说，他一直干涉儿子择偶的学历，但看了我的视频后，他纠正了自己的偏见。
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姑娘们即使不知道要什么，也一定要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一旦坚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你就有机会慢慢在生活中去探索自己想要的了。平时也会不断有女孩子过来问我，学习什么可以改变命运。其实我的建议是，很多东西你学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用，我两年前开始学滑板，没什么用，但我很喜欢啊，给我带来自信啊，还有什么比快乐自信更重要呢？所以学习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知识的更新，让生命不要变成一潭死水。让自己拥有学习的能力，从学习的能力当中获取自信，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海燕
三联记者，比较喜欢采访，偶尔也喜欢写稿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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