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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朋友圈”,还需要真实的街区生活吗?

宋彦 三联生活周刊 2021-10-13


和人真实地相处,见面、吃饭、聊天、散步、走很远的路……对小老虎来说,线下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从北京到上海,小老虎在城市的各种“相遇”中寻找创作灵感。“城市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孵化器,一些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结的空间能容得下各种各样的人,很多精神的碰撞才会发生。”


口述|小老虎

整理|宋彦



疫情前,我搬来了上海。当时我有些厌倦了北京,但没到非离开不可的程度,我也不知道真走了,新的城市会带给我什么。上一次在上海常住还是2013年,也是因为感情。这是我第二次在上海“生活”。


晚上,永福路、复兴路和乌鲁木齐路的三条路口很热闹,有很多非常棒的音乐场所。有个叫Shelter的地下俱乐部,是个防空洞改建的,上面就一个小门脸,往下走能走到很深很深。那里常年有实验音乐、电子音乐的演出。Shelter不远处是JZ爵士上海,一幢木质老别墅,非常完美的声音环境和年代气息,以及很大的天台。不远处有时髦的Arkham,能蹦迪,也能当Live House,墙上涂满了荧光色的斑点,像深海里的鱼。一到晚上,那几个路口到处是土耳其烤肉、新疆烤馍,香烟小摊……喂饱那些饥肠辘辘的出来玩的年轻人。


上海的老街道(视觉中国供图)

当时我就觉得,站在这几个交叉口,上海的夜晚就是属于你的,你能同时找到三个不同的人群,三种不同的音乐,至少在那个夜晚你不会感到孤独。


我对人感兴趣。创作者都应该对人感兴趣,城市应该能够提供人与人相遇的场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书店、唱片店、咖啡馆、美术馆……灵感不是凭空产生的,城市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灵感孵化器,这些彼此独立又相互连结的空间能容得下住各种各样的人,很多遇见与精神的碰撞才会发生。


我没法只过互联网生活,虽然也喜欢用微博、微信,喜欢分享好天气和天上漂亮的云,但我还是没法失去日常生活,也不认为大多数人真的可以不在乎。


和人真实地相处,见面、吃饭、聊天、散步、走很远的路……对我来说,居住环境好坏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是它能不能促成人与人的相遇。有些城市或空间系统能让这些相遇发生,甚至让它们变成奇遇,有些地方却一直无法提供让人与人真正走近的机会。


2013年那会儿,我在上海爱上了一个人,上海这座城市对我的意义就不同了。后来,我出了一张专辑,叫《海上的一位》,倒过来念就是“唯一的上海”。专辑记录的就是那半年我对上海的记忆,也是对一段感情的纪念。


专辑里的歌基本都和当时的生活场景或遇见的人有关。


当时的恋人喜欢骑车,我喜欢滑板。有一次,我们沿着苏州河走,她骑车,我滑滑板。我当时穿着件T恤,图案是一个和尚坐在瀑布下。我踩在滑板上,身体和脚下的滑板被护栏挡住,只有和尚的头露在护栏上,远看就像一个僧人在河边快速平行移动,特别超现实。后来,这画面就被写进了专辑的第一首歌《河上的和尚》。


《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上海到处都是便利店,一出家门就有,几乎每个路口都有一家。“从他的购买清单可以虚构他的生活。他会每天都出现,时间不固定。为他自己买食品,内衣裤、牛奶和啤酒,也给情人买红糖、巧克力、大枣、卫生巾和香烟……”“全家便利店”开门时的音乐让人听了特别亲切,后来我就把这声音采样,放在了《全家》那首歌的结尾。


城市里偶然的相遇会碰撞出一些小趣味。以前,淡水路有家寿司店,小小的。寿司师傅大概是江浙地区的,挺开朗,也挺憨厚,一笑露一口白牙。当时,我那段感情已经结束了,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上海。去吃饭时,那哥们儿突然和我闲聊起来。他说,自己也马上要离开了,要回老家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店。如果有机会到他家乡,我可以去店里坐坐。哥们儿给我递了一个名片,我一看,他叫汪机智。Sushi(寿司)在电脑上打出来就是苏轼,于是就有了《汪机智与苏轼》那首歌,也算是对他的一个纪念。


2019年,我搬来上海生活,曾经那个三岔路口上的音乐空间都搬走了。但我仍住在这徐汇区法租界一带,主要的活动空间也就是家附近两三公里以内,多数地方走着就能到。在超大型城市,这些家附近的空间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


上海清晨排队买菜的人©小老虎


除了亲人、朋友、同事和陌生人,城市生活里还有一种重要的关系,或许可以称为熟人?楼下某个小餐厅的老板,给你缝扣子的师傅,一个咖啡师……你们可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朋友,但他们构成了你的日常生活社交,是你生活的小环境,更是城市人情味的重要一部分,是你独在异乡时能够轻而易举得到的安全感。



人是很奇怪的。在北京时不觉得留恋,搬来上海后,我却偶尔怀念在北京的生活,尤其是在鼓楼的那段日子。

小老虎在胡同©小老虎


那是2009年到2012年,我住在鼓楼东大街。我租了一个平房,是大杂院当中一个单独的小院子。早上能光着屁股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对面房顶上有一个养鸽子的叔叔,偶尔撞见了还挺尴尬。他那些鸽子一飞就有鸽哨声,总能让人想起八九十年代在北京拍的那些影视剧的片头。


那时,鼓楼东大街是北京独立音乐、小众文化的聚集地。在那儿居住,也是我确立自己身份和生活习惯的过程。比如说,我是一个独立音乐人。我对很多与音乐、与独立创作有关的小生态感兴趣,这条街上就聚集着很多这样的人。


1993年1月30日,北京鼓楼南大街的声泰音像店中,一位音乐发烧友在购买音像制品( 卢北峰 摄/视觉中国供图)


我从家出来,走几步就到了祥子开的服装店。他收了很多旧衣服,发到云南,设计后找当地的农妇加工成时装,再在店里卖掉,带有慈善性质。再往前是个德国老外开的死飞自行车店,还有葡萄院英国菜,在那能遇到很多搞音乐的、搞电影的,还有在NGO组织工作的朋友。那里有很好吃的薄底披萨和英式烤土豆。有时,我会扔几张自己专辑的海报在店里。再往前走几步,有旧物交换的小店,类似国外的thrift shop。


贝斯手博譞开的皇后飞行员眼镜店,Joyside的贝斯刘昊的二手服装店,以前在音乐公司上班的郭诚开了独音唱片店……那时,我踩着个滑板,从这头走到那头,跟这个人打打招呼,去那家的店里坐坐。


后来,我有首歌就叫《皇后飞行员》,灵感就来自博譞的店,讲的是一个为皇后开飞机的飞行员的事儿。


愚公移山、Mao、Dada、Temple……这条街上也有很多Live House,那时看演出都是漫无目的的,而不是在网上查好了信息再买票。互联网繁荣之后,大家的喜好越来越细分,不同圈层的人就彼此遇不到了。当年,碰到什么就是什么的心态让我能听到很多不同类型的音乐,遇到各式各样的人。


那时的鼓楼东大街是个巨大的信息场,社交场,认识的随便聊两句,不认识的经朋友介绍就认识了,人与人就这样联结起来了。


有时我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叔叔家的那群鸽子,每天俯瞰着鼓楼的全貌。也像一只趴在大网上的蜘蛛,能感受到鼓楼这张蜘蛛网上每一个网点传来的震动。


小老虎回到童年的院子里,

除了墙上多了几个电话号码其他没有什么变化©小老虎


在北京,我最好的记忆都在从鼓楼东大街到东四那段路上。姥姥家住在东四,那里有很早的滑板店,隆福寺那有个地下广场,汇集了北京当时最丰富的街头文化。广场上贴的全是演出信息,一圈儿的店铺卖得都是Hiphop服装。一群剃着光头、穿着肥大牛仔裤、T恤的人坐在那打扑克。


FruitySpace的空间小小的,人挤着人。有时是正经演出,更多时候是奇怪的小演出,甚至大家带着书、本子,随便去读点什么、讨论点什么,或者干脆放个电影。这些事儿没什么逻辑,都是野蛮生长的,没有特定的规则和秩序,没有明确的目的性,怎么舒服怎么来。大环境的宽容和实体空间的友善让文化层层叠叠地逐渐形成生态。


我也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聚到这儿来的,它就是自然生长成了那个样子,这是健康的城市文化生长方式。我偶尔会想,我们这群人如果到了七八十岁,大概也会想听摇滚乐、听爵士,想跳广场舞,我们还得自己找地方,不想被规划到某个大商场的四层平台上。


小老虎演出©小老虎


那段时间,我的音乐和鼓楼有关。2012年,我发行了专辑《Juliana》,专辑是和鼓楼的“勺子家”店铺一块儿做的。我们每天去各个酒吧捡啤酒瓶子。捡回来后,就在他们宝钞胡同的小院子里洗瓶子,把买来的沙子装进去。洗累了就喝会儿茶,看看月亮,弄到晚上,没准儿还能一起去看个演出。


后来,我的音乐就被装在了这些漂流瓶里。瓶子里有张纸,纸上有网址和下载码,大家可以从网上下载专辑。那张印着字儿的纸也属于鼓楼,那个年代流行纸钱包,不怕水、撕不坏。“勺子家”店里就有,我们就就地取材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很在意线下生活里人与人的联结,后来的音乐、演出现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在寻找和建立这种联结。



即兴说唱的魅力就在于猝不及防。猝不及防的相遇,猝不及防的灵感迸发和猝不及防的表达。所以,它一定是属于城市的。你无法想象,在德克萨斯州或者内蒙古大草原上诞生说唱。那些地方,连碰见个人都不容易。


街头文化的精神内核是相通的。就像,我很早开始滑滑板,主要用作代步。但我喜欢这项运动,也能理解它。它与从前的集体式的篮球、足球、马球不是一样的逻辑,它标志着个人化运动时代的来临。它又是属于城市的、街头的,不依赖于任何专业的运动场所,也不依赖于大自然,纯粹依靠想象力和创造力。怎么用栏杆、楼梯设计路线,怎么在商场乘凉的地方,再加上一棵树,组成一段滑行轨迹,怎么手持摄影机拍摄出新奇的角度,然后怎么和音乐结合在一起,剪辑出酷炫的短片……那是一整套的审美。


洛杉矶的涂鸦OG Nuke©小老虎


无论是滑板、涂鸦还是说唱,这些街头文化都是基于城市和区域发展的成熟,用解构成熟、解构系统的反叛姿态去创造。它们都是属于当下的艺术,就拿说唱来说,我在纽约、上海转了一圈,记点笔记,回去酝酿、消化、理解后再创作,这跟当天、当场Freestyle,抓住那一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们就是要直接地交流,直接表达我们共同经历这一小段时空的感受。


今年,我在上海的黑石公寓做了几场演出。我做了点小设计,自己写了很绕口的一段话,类似于“人海也是海,不在也是在……”舞台中央有个T形台延伸到观众席,在寂静的黑暗中,我打开手电筒,走到任意观众身边,把纸条递给ta。手电筒照着纸条,观众念上面的字。念上七八遍之后,总会有有趣的事发生。有一次,有个姐们儿,一张嘴说的是四川话,那个瞬间我和观众都惊了,效果太好了。


《北京女子图鉴》剧照


我能看得出来,那些读纸条和上台Freestyle的观众很开心,有种宣泄情绪的快感。城市生活常常能滋生孤独感。我想,这种孤独感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缺少现实生活中深入的交流与表达。深度的联结需要有人给你时间,有人跟你一起开心,有人体会你的痛苦。在现在的生活节奏里,这挺难实现的。


这些演出经历也告诉我,很多东西确实不该预设边界,时间、空间、年龄、职业……偶尔闯入个什么地方,也许生活就被打开了。但交流与表达是需要特定场域的,当你所处的环境足够放松、让人足够有安全感,这些深度联结才能产生。除了那些功能性的高耸的写字楼和逼仄的居所,城市也应该能够提供这样的场域。


这也是我为什么开始做“说一切”项目的原因。疫情期间,我有段时间滞留在日本。我就通过Facetime,远程和人连线,听普通的网友、听众即兴说唱,每天连线三四个人,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的焦虑和寂寞。


小老虎和歌迷在公路商店门口©小老虎


但这远远不够。去年七八月份,我从线上选出了四五个人,把他们叫到上海,网友终于“奔现”。我们一起度过了一天,去了我家附近的黑胶唱片店,总是聚集很多年轻人的公路商店。我们站在大街上喝啤酒,还去了现在已经被拆除的虬江路电子市场……中间经过一些过街天桥、小路、理发店,我们不停地即兴说唱——对着路边喝啤酒的人,早上买菜的叔叔阿姨,还有电子市场里修手表的大爷大妈。


居民区中的菜市场(图|摄图网)


我们没在娱乐场所、club里,或者任何刻板印象中符合说唱文化的场景即兴。我总觉得,这门艺术不该是这样的,它跟城市有密切关系,跟街头巷尾真实生活着的人有密切关系。它属于街头,也属于日常。


即兴不是一个音乐的概念,更不是简单的说唱,它完完全全是生活的概念,你得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当成一个实验场,当成素材库。


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先拥有真实的生活。


2020年,《三联生活周刊》发起了第一届三联人文城市奖,以期推动公众启蒙,激发公众参与,推动未来中国城市的社会价值与人文关怀。以此为起点,未来将在偶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奖,奇数年举办三联人文城市季,搭建一个“人文城市”创新生态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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