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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改造家”争议背后:农村的房子,到底该怎么改?

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2-06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梦想改造家”的乡村项目近日引起热议。把视野放宽,随着2014年的“美丽乡村”,以及自2017年开始的“乡村振兴”战略,建筑师如何进入农村的乡村建设,如何在农村改房子,不乏共性问题。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何崴与北京安哲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王求安是中国较早参与乡村建设的建筑师。多年的乡建经历中,他们一直在探索的就包括:如何处理项目方复杂的现实需求,如何看待乡村日常建筑本身的美,如何让建筑真正实用。

记者 | 刘畅

编辑|王海燕

乡村建筑远比城市建筑复杂

设计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时,何崴已经40岁了,他之前是做规划的,这是他 “落地”的第一个项目。西河粮油博物馆项目位于河南省信阳市新县西河村,由当地政府和村民组成的合作社出资启动,将当地一座1958年粮库改造成了村里新的公共场所。

项目启动是在2013年,当时乡建尚没有得到广泛关注。但2014年“美丽乡村”计划启动,加上2017年至今的“乡村振兴”,乡村项目变得层出不穷,包括王求安在内的建筑师,开始广泛参与乡村建设。

王求安说,他常常碰到样板村改造的项目,“村里改造得像兵营,把所有的房子都刷成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风格,比如把马头墙一类的装饰套在原来的民居上。”在这类地方政府与设计方强势的情况下,村民作为实际的使用者,却只能旁观。

但如何真正设计出有特色,既符合当地乡村特点,又契合村民需求的建筑?这实际是一个远比城市设计复杂的命题。

如何进入乡村,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何崴在乡村的项目大多是公共建筑,如民宿、村民活动中心等,王求安的项目则以村民自己出钱的私宅为主。建筑类别和功用不同,但两者面临的情况却相似。

在城市里,规划师与建筑师界限分明,建筑师还分景观建筑师、室内设计师、软装设计师,所以拿到一个项目时,工作往往非常精准且局部。但在乡村,建筑师要面临的局面复杂得多,不仅是建筑设计,连规划、造价都要通盘考虑,甚至施工环节,也需要建筑师密切关注,否则将造成造价和水准上的双重问题。 

何崴在山东威海环翠区五家疃村的一座小采石坑上建设“石窝剧场”时,便遇到过这类情况。他当时想采用当地传统的胶东砌石技术。采用那种技术的石墙,在当地的村落中随处可见,甚至“石窝剧场”前,何崴在该地区的民居改造项目中还垒出非常精美的墙。但建“石窝剧场”时,当地的包工头却一口咬定不能做。何崴最终了解到,包工头抵制,是因为如果要精致的垒石需要较长的时间和成本。但当时的条件不允许,没有办法,何崴最终向包工队妥协。

另外,与城市里的建设相比,乡村建筑更核心的区别是产权性质的不同。在城市里,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建筑师一般只与开发商对接,甚至只对接开放商中的项目经理。但在乡村,土地使用权和所有权往往是一体的,建筑师需要直面建筑的所有者,可能是业主个人,也可能是一个集体。

石窝剧场。(图源:三文建筑) 

不同的主体,对接的意见方各不相同。当建筑师设计、建造村集体的公共建筑时,往往既需要听县、乡镇的意见,村两委的意见,也需要听建筑使用者也就是村民的意见,甚至还需要听周边村民的意见。不同的群体,诉求往往又各不相同。

在近十年的乡建过程中,何崴几乎总结出了各方目标的规律,“公共建筑的资金由县财政划拨,县委书记会从全县的角度考虑县财政的去向,他们会希望找一个有影响力的建筑师,提升县的影响力。村一层领导的基本诉求是,向县里争取更多的项目来改善村庄的现状。当然,在各个项目中,他们也不可避免地会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村里的路由谁家门口过,先修哪一家的房子等等。”

面对这些诉求,何崴曾开玩笑地形容,如果搞不定县委书记,项目九成会失败。如果无法获得村两委的认同,建筑师可能连村子都进不去。相比之下,村民的诉求直接得多,比如希望能修家里的破房子,或是希望村里条件好了,可以招徕更多的游客,随着收入可以提高。

何崴还遇到过一些特殊的诉求,需要建筑师去平衡和把握。比如乡村的地权意识是非常清晰的,他曾在湖南村庄做过一个项目,屋檐的流水滴到了隔壁院子里,于是邻居来闹了。村里人告诉建筑师,这是必须要避免的。再如2020年,何崴在沁源县的韩洪沟村设计过一个项目,因为新建筑和路对面的老房子之间,间隔空间呈“梯形”,被当地村民认为是“棺材路”,从风水上不吉利,需要整改捋直。

瓷砖房的合理性

除了这些有别于城市建筑的个性需求,建筑师在参与乡村建筑项目时,审美毫无疑问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但何为乡村建筑之美,在何崴和王求安看来,首先是不能把乡村看作一个猎奇的场地。从建筑师的角度,像胶东砌石技术的独特性会首先映入眼帘,但当建筑师深入当下村民的生活,审美的问题会有更复杂的前提。

根据王求安的调研,“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农村普遍盖过四轮不同形制的房子,从土坯砖房到空心砖砌的红砖房,再到瓷砖房,乃至近些年开始出现的小洋楼,每一轮建筑的平均寿命在十五到二十年。

何崴发现,全国乡村普遍出现的贴瓷砖现象,虽被学界诟病丑陋,但背后却有合理的逻辑。村民原有的夯土老屋在留守村里经常容易出现漏雨情况,但又无人打理,很容易坍塌。用砖填充的混凝土框架房,坚固耐用,但砖不防水,需要在表面做防水处理。而村民能够在县域范围内找到的最便宜,最好看、最防水、最实用的材料是瓷砖。学界在批评瓷砖破坏乡村历史风貌的同时,其实应该思考如何设计出更符合乡村面貌的瓷砖。

王求安供图

王求安在与村民的聊天中得知,村里盖房的工头往往在城里打过工,最初见到广东有瓷砖房,就把这种样式带进村,一传十,十传百。瓷砖房也就从广东一路传到不受潮湿问题困扰的黑龙江。盖新房的样式,其实不仅关乎村民的需求,更有“虚荣”的考虑,“村民会买几十万、硬邦邦的红木家具,会改五六层的高楼,却只住下面两层,甚至会说老房子更舒服,但不得不盖新房,因为怕别人看不起。”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理解村民的观念?何崴曾在福建建宁县溪源乡都团村村口外做过一个建筑,他将当地一大一小的烤烟房改造成一个公共休憩空间。建筑有一个夸张的大屋顶,屋顶既可以抵御当地多雨的天气,也为使用者提供檐下空间。屋顶的瓦用的是中国农村目前非常流行,却外界诟病破坏了村落古风貌的釉面瓦制成。

釉面瓦是他的团队从淘宝上买来的,有黑、灰、红、橙、深绿、浅蓝色各种颜色,其中屋顶上部以黑色瓦为主,与建筑背后的竹林呈现出“黑与绿”的对照关系,其他色彩的瓦面,则集中在屋顶的前部和檐口处。釉面瓦排序形成的图案,来自于周边荷塘和稻田风景航拍图的抽象化处理,从高处俯瞰,像一幅当代画作。

都团村公共服务中心。(图源:三文建筑) 
何崴希望以他的设计证明,村民日常使用的材料也能够以一种美的方式,存在于乡村之中。他说,中国古代的村落里也有不同于普通民居的房子,更漂亮、规制更高,有时候也别具一格,如祠堂、庙宇、戏台等。这些建筑都是当时的乡贤、工匠创造的,而他们就是当时的建筑师。建筑师的意义就在于,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让乡村更美丽在他看来,这才是建筑师在乡村的价值实现的基础。

乡村建筑的实用之美

王求安面对的则是每个村民个体的诉求。在一对一沟通沟通过程中,他主要的目标是帮助村民打理目前不甚理想的生活方式,而非用自己的设计打扰他们原本的日常生活。所以他的工作也就成了,思考是否能在民宿这样的业态以外,为村民提供增加收入的机会;或是修改村民房间里的格局,为他们推荐一些舒适而便宜的家具,取代华而不实的红木家具,同时保留瓷砖房的外立面。

跟村民接触多了,王求安发现,许多村里人对自己的生活不甚关心。他们留守在村庄,或是为了带孩子,或是生病,或是囿于村庄整体的价值观塑造,不敢在种地之外尝试别的生计。他也遇到过村里的贫困户,“一年都不叠被子,觉得反正扶贫干部会送,甚至袜子一只在床上,一只在桌子上,碗筷也不收拾。夯土房子的梁上堆满旧家具。”面对这类村民,他们会把房梁上的板子摆整齐,在房子里增加一些灯光。

王求安供图
在湖南的一个村里,王求安还为一个村民出谋划策。那位村民曾在镇里做环卫工,因妻子生病回到农村,妻子去世后,他用了两三年时间,才从痛苦的阴影中走出来。因为看短视频,他想花几十万元在后山挖树洞,在树上做树屋,把鱼塘用清水栏杆围起来,在村里开发旅游生意。 

王求安得知村民的想法后,建议这位村民做自己更擅长的事,因为一个人花50万建窑洞后,如果有人愿意来,另一个人就能花200万也建一个更好的。那位村民告诉王求安,自己“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在河边捡石头,把纹样漂亮的拿回家,刷上漆摆起来,也喜欢挖竹根,打磨成拐杖。”王求安觉得,这些都是很有价值的,因此他建议这位村民,把其中一座现在用作养鸡场的夯土房子改成选材料的房子,每天在这里磨竹子、做直播,卖做好的拐杖,再开辟一间房子做手工坊,带着过来住的孩子一起做拐杖。

村民非常认同王求安的建议,如今他正在改造的这栋房子。在王求安看来,这也是乡村建筑美的体现之一,实用之美。“比如目前我们在山西做土窑洞。土窑洞的墙近一米厚,冬天保温特别好,为村民改造时,只需要在客厅加一个小壁炉,整个房间就会非常舒适。窑洞的主人在城里也有房,觉得窑洞里通风不好,只有朝南的窗户,我们就通过在窑洞口后面开一个小方框来解决。如果安个新风系统,就会令他显得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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