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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后女孩柳冰倩今年刚刚完成她的人生答卷：从一名高考只有307分的专科生，一路逆袭到中国政法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曾经高考失利，进入专科学校，柳冰倩一度经历学历自卑，在第一次学历提升后，她发现，作为一名普通二本大学的普通本科生，面临收缩的就业市场，她的困境并没有被真正解决。于是，才有了这次考研的选择。柳冰倩的经历，某种程度上展现了当代大学生的普遍困境。正如她自己所反思的，这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逆袭故事。“因为走到今天，确实有整个社会环境的因素。因为整个社会的唯学历论，而自己又不甘于落后他人，才不得不向前走，弥补曾经的遗憾。”但她同时也想告诉大家的是，“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她说，三年之后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干嘛，可能还会被学历以外的困境所拦住，但我们能做到的是，不断超越以前的自己。
口述 | 柳冰倩记者｜李秀莉
学历自卑
我是2017年高考的，我考了307分，比本科线差了一百多分。虽然当时走的是艺考生道路，但也只能读一个专科。
之所以考这么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随大流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我们学校一共16个班，包括12个理科班，4个文科班。文理分班时，因为我所在的是一个理科班，大家会说读文科的人没那么聪明。这种偏见影响了我当时的判断，后来我发现学理科很吃力。为了最终考上本科院校，我走了艺考生通道。但因为非常多的时间都花在艺术课的集训上，忽略了文化课的学习，反而误了事。我高考数学只考了47分。
我们高中是县里最好的。最后未达本科线的学生可能不到10个，大部分也选择复读。但和父母商议后，我们觉得复读的不确定性太多，不如直接报一个专科，再看看之后的路怎么走。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包含了中专到本科，选择它也是考虑之后专升本可能更容易。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去读大专，甚至在这一次上热搜之前，上专科一直以来都让我感受到强烈的自卑。网络上，我们经常看到别人对于这个群体的攻击或嘲笑。现实生活里，也会感受到隐形的学历歧视，比如学校的一些学术类竞赛或评奖，只能本科生参与。因为我们学校的本科和专科并没有特意区分开来，进入社团或者是参加活动时，我很少主动跟别人介绍自己是专科生。我在学校的很多本科同学，也是在这一次看到新闻后才知道。
在这种自卑的情绪里，我想摆脱自己的专科学历。我们学校的要求是，班级排名前10%-20%的人有资格专升本。好在读专科时，我的成绩虽然没有很拔尖，但是一直还算优秀。我获得了专升本的入场券。
事实上，专升本在我们这样的大学里算是主流趋势。刚入学时，我们专科班有一半的人都想升本，只不过很多人是不爱学习的，想旷课就旷课。可能在这种氛围下，大部分同学的学习积极性渐渐降低，到最后，一个班里有五六十个人，升本的能占到10~15个人。升入本科之后，能明显感觉到变化，比如，虽然是同样的老师来教书，但是学习氛围非常不一样，本科之后遇到的同学，每节课都要提早5~10分钟来教室抢前排的位置，预习上课的内容，我当时才知道原来读本科的感觉是这样子的。就这样，专科读了3年，本科又读2年后，毕业出路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此时，我才发现，对于我们这样一所民办二本高校而言，本专科生面临的困境没有本质区别。
《二十不惑》剧照
我的本科专业是商务英语，它分跨境电商和翻译两个方向，大部分同学毕业后去外贸公司从事本专业，以私人民营企业为主，公司规模也就是10到20个人，晋升空间小。还有一些同学做翻译、去培训机构或小学当老师，也没有教师编，而是劳务派遣工。这已经算比专科生好点了，我知道我读专科的同学里，有毕业后去当网吧网管的，也有毕业后被迫gap year的。我们的学历不太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像大家都喜欢说的大厂，我们几乎进不去。偶尔和身边同学聊起来，他们对自己的工作都没那么满意。有一个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找了份外贸公司的文秘工作，干了三个月， 突然跟我说一点也不喜欢，决定回来考研了。这个同学跟我说过，他每月工资大概四千多元，有社保，这在同批毕业生里已经算比较好。据我所知，我们这种专业，毕业薪资也就三四千，大多还不包括五险一金。我另外一个在长沙某培训机构的同学说，他只参与招生或者是教务工作的话，每月工资就只有3000块钱，租房子就得花一半。所以，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家最后都想考公考编吗？因为去企业，这点工资存不下来，生活压力挺大的，只能想别的出路。考公考编至少稳定。
我选择考研，也是为了之后的考公。我在本、专科时的简历还算丰富，参加过很多学生工作和社团活动，有一段时间，我不仅没有跟身边的朋友讲我的第一学历，好像也骗过了自己，觉得自身的能力一直都很不错，无论我在哪里，一定都可以发光。但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在学校时，我的理想是以后成为一名村官。如果走这条路，最好的方式可能是考选调生，结果湖南老家在2022年3月末发的选调通知，要求统招本科及以上的学历才可以报名，我的专升本学历是没有资格的。那一天我哭了很久，我本以为我的简历已经很漂亮了，个人能力也不错，但在学历门槛前，社会不会因为你的性格好、演讲和组织能力好，就给你一份很好的工作，我还是会被筛选下来。我在想，可能正是因为社会的唯学历论，没有那么注重工作和个人素质的培养，才导致现在小孩子读书很卷，也没有人去看你其他方面到底有多优秀。这件事让我决定考研，摆脱学历的桎梏。我去看了我们县里和省里所有公务员招聘的信息，发现最热门的无非就是这么几种专业，哲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法学等。我决定考哲学。2021年7月初回到家里，我开始备考。第一年报考的是苏州大学，这个目标在身边的大学同学看来，有点好高骛远。我身边的大部分人，尤其是专升本的同学，报的一般都是双非院校，最多一本。但我所读的高中，算县里最好的，我的高中同学们，有不少后来读了985和211大学。我的表哥，高中跟我同一届，考到了武汉大学，还有好朋友，本科在复旦，现在考到了北大。他们都影响了我。备考研究生之前，我的大学生活重心在学生工作和社团活动。因为家离学校近，我每个星期都要回去，总之不怎么学习。可自打我决定考研之后，一个学期都没有回过家，包括中秋节和国庆节。在学校，我每天6:30起床，12点睡觉，是我们宿舍起的最早、睡得最晚的。当时，还有同学还会说风凉话，觉得我太卷了，我就每天10：30上床，在窗帘里打个灯偷偷学。就这样坚持了4个月。因为是跨专业，又考211，竞争很大。哲学专业招人也少，150个人报考，最后可能就录10个人。除此以外，人文社科类专业的复习，不像理科，做对一个题，成就感是特别即时的。它没有题目让你直接做，所以你甚至不知道是否理解了考试的内容。看不到质变的过程，人就容易焦虑。有时，我从午睡中突然醒过来后，就开始无端地流眼泪。最崩溃的一次，是当年的11月中旬，离考试还有25天，我突然感觉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我就到图书馆的走廊，靠近窗户的地方，看天上的云飘来飘去，眼泪止不住的掉，我给我爸爸打电话，好在他总能把我从很绝望的深渊里拉回来。第一次考研结束，专业课满分150，我考了135，总分也超过国家线40多分，但英语没有过国家线。我决定二战。我们家有一个地上车库，我在车库里装了厕所，安了一个楼梯，楼梯上有一个很小的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还有一张书桌，一个小书柜，一张小沙发。这就是我的自习室。车库是卷帘门，也没有窗户，我每天把自己关在里面，开着灯学习，根本不知道当天外面是下雨还是出太阳。
《请回答1988》剧照
每天6点多钟下楼，到晚上11点多，我又回卧室睡觉，不和父母一起吃饭，到饭点就自己去商店买点泡面、自热米饭、面包吃，虽然住在家里，但那几个月，我也没见我妈。一方面，是我起的比他们早，睡得比他们晚，不好碰到，另一方面，当时我太焦虑，再加上他们不太支持我二战，所以我不想和他们过多讨论，怕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我也想降低自己二战的愧疚心理，所以，从毕业之后我就没有管家里要过生活费了，吃饭也用自己攒下的钱买，尽量在经济上跟家里脱离关系。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考完。我也不想见其他人，因为我怕碰到同学。小县城里有非常多喜欢嚼舌根的邻里。6月底，从学校毕业回家之后，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见过一个朋友。平时，学累了，我就自己去散步，听音乐。人长时间处在这种环境下，心理防线是会崩掉的，我记得12月时，又有一波疫情，爸妈要上班，让我去接弟弟。我骑着小电驴，走在路上，下午四五点钟，夕阳好漂亮，我的眼泪刷一下流下来，我好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一刹那间，我都有点心疼自己，那天，我一直哭到太阳落山。我当时告诉自己，虽然不知道二战会有什么结果，但起码坚持到现在，始终没有放弃。出成绩的前半个月，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因为担心没考好，无法面对家人。出成绩那天，我想着去商场吃点东西，然后坐在商场里查，觉得在商场里可能也不敢大声哭出来，结果我妈妈突然来了，我当时还非常抑郁，心里责怪她为什么此时要来？后来我妈妈跟我讲，希望这天无论我难过或是开心，都有人陪。一直到下午6点，成绩公布，我的专业课没有意外的考得非常好，双科都在125分以上，我的英语考了51分，我刷得一下又哭了，因为它仅仅超过去年的英语线1分，在此之前，我最担心英语专业。那一刻我感觉上天好像在眷顾我，没有给我49分，也没有给我48分，而是给了我51分。复试的前一周，中国政法大学出了初试的排名，我看到自己的初试成绩排在第二名。后来，我知道，我们班今年考研上岸也只有我一个人。我有朋友从去年毕业到现在，一直在考，都没有考上。上岸之后，不少人问我是否有关于心态调整方面的建议给到大家，我的心态不是很好，所以没有办法给大家传授这方面的经验。我只能告诉大家要持之以恒地、按部就班地去学习。我也感谢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无数次在擦干眼泪后继续背书。最后，看到录取通知单的那一刻，兴奋感反而没有一开始想象的那么高，或许因为这些成绩是我应得的。
曾经，我是很爱漂亮的女孩子，几乎每天的时间都花在如何让自己变得好看，考研之后，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把我们家所有的镜子藏起来，不能动的镜子就用报纸贴起来，不让自己看到自己，考研过完，我长胖了15斤，大家今天看到我从高考307分飞跃到中国政法大学，但只有我知道其中的艰辛。
被顶上热搜之前，我也在网上写过帖子分享，但也没有提到自己的专科生身份，仅仅说是从民办二本到了中国政法大学，当时有2000多个人给我点赞，包括我最要好的一个闺蜜都是看到新闻才知道我有专科学历的经历。
但上热搜反而让我战胜了内心的自卑，我开始正视自己的过去，也从自我怀疑中走了出来，我的母校也来找我，希望给学弟学妹们讲讲我的故事，鼓励大家。在网上，我收到了很多私信，很大一部分是和我一样的专科同学，他们也非常迷茫，看不到未来，希望提升学历，或来找我咨询并聊聊他们的心事。我很愿意帮助他们。
但我想说，哪怕我的经历可以给到非常多同学鼓励，但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有整个社会环境的因素。因为整个社会的唯学历论，而自己又不甘于落后他人，才不得不向前走，弥补曾经的遗憾。所以我也希望告诉一些考生，如果一开始就能考上本科当然最好，这样你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少辛苦很多。
包括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思考，考上研究生之后，我的未来到底会不会像我想象的那样好？其实我们本科学校的统招本科，也可以考选调生。从这个方面来说，三年下来，我最后可能只是选择了和别人差不多的路，而别人还比我早几年工作。即使最后考上了选调，按我们这边的公务员薪酬，一开始每个月工资也就是三千多，只是相比于饭店服务员，会多一些保障而已。
好在备考的这两年，对我整个人的提升是非常大的。第一年，我报考的是科学技术哲学，更偏向于西方哲学，第二年又转到了中国哲学。一开始我是有带着功利心去读的，但后来发现哲学带给我非常多新东西，无论是中国哲学还是西方哲学，都非常关注整个社会和人类个体的命运，它们对我的精神和思维都有非常大的提升，前几天我还和朋友讨论，以前，我对很多事情缺乏独立判断的能力，比如看到某个新闻，很容易被网上的评论带跑偏。但学习哲学之后，我会自己去思考了。或许硕士毕业之后，我也不一定能够拥有非常理想的生活。但哲学教给我的东西，也能给我精神性的慰藉。
我们八月底开学，还有两个多月的假期，我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研究生生涯，我想，当我跟别人在同一条赛道上，我一定不会是差的。就像我一直说的那句，人生不是轨道，是旷野，三年之后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干嘛。可能未来我还会被学历以外的困境所拦住，但我能做到的是，不断超越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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