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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往十二年,我和最好的朋友绝交了

彭靖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7-10

本文系读者投稿,来稿请投至:

zhuangao2@lifeweek.com.cn文|读者:彭靖

我和一个交往十二年的朋友绝交了。

准确的说,绝交已经过去了一年半。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这件事。我意识到一件事,和她交往很重要,但和她绝交更重要。

《亲爱的生命》剧照

让我们先回到这段友谊的建立吧。

2009年,大一。穿过记忆的迷雾,只隐约记得,那天无雨。

一大早生态广场通往食堂的路就热闹非凡,社团招新日,竞争激烈。我们班正在活动中心三楼排演迎新晚会的节目。

Z君兴冲冲的跑来跟我说:刚才路过生态广场,汉服社招新,那里有个女生特别漂亮,真的。我觉得他太夸张,但架不住Z君反复说那惊为天人的女孩子,非要拉我去看。在他的鼓动下,我们来到生态广场,交了二十块会费,加入了汉服社,初识了L。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子,原谅我已经无法形容初见时她的美丽,尽管那种美丽正在我的记忆中消解融化,从理想坠入现实,但那一头如瀑的长发,极其精致脸庞,像言情小说中的女主角,对尹夏沫,同时她的身上还有一种黛玉般的忧愁。这种美对才入大学的我来说冲击很大。

《泡沫之夏》剧照

她不仅美,有才华,还有执行力。那时成都的汉服风潮刚兴起,她喜爱汉服,就在学校里自己申请了社团,我加入的汉服社,她就是社长。

她当时在文学院念中文系,正是我喜欢而不得的专业,她偶尔会给我发她写的文章,我真心喜欢并欣赏。她的写作给我了一种激励,我也要写作,我加入了学校广播站编辑部。即便到现在为止,我依然觉得,她是我遇到过的最有写作天赋的女孩子。她酷爱《红楼梦》,在网上发帖讨论红楼,宿舍的床边有许多的文学书籍,我没事儿就跑到她的宿舍去看书,渐渐的,我们的关系亲近起来。

有一天晚上,她约我散步,在小花园,坐在石凳子上,她给我讲述了自己痛苦的原生家庭和被辜负的曲折恋情,我耐心听了大约有三个小时,我当时有两个感受,她竟然给我讲这么私密的事情,为什么是我,好荣幸。为什么这么美好的女孩子,父母和男友都不好好对她。此后,她经常给我讲自己的私事,我听到了许多离奇的故事。

我那时穿着毫无章法,用土气形容并不过分,我迫切地想变得时尚一点。而L审美很好,精通穿搭。我们俩常常一起逛街,在大学之前,我基本没有自己买过什么东西,都是母亲决定。而L乐于指导我,帮我分析身材,帮我决定买哪件衣服。在穿搭这方面,她对我进行了最初的启蒙,尽管我学得很烂。

她很美,也很自知,大家对于美人总是要宽容一点,而她也常表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高傲。她个性分明,爱憎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觉得哪里不舒服,会马上指出来,让人不自觉的顺从她。我确实很欣赏这种个性,因为我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对别人提出要求。

《二十不惑》剧照

这基本上奠定了我们今后的交往模式,她讲我听,她做事我欣赏,她指导我跟随,我平淡的大学生活因为她而拓展了边界。我相信她,甚至某些方面有些依赖她。

稍有经验的人可能已经意识到问题,但当时我还年轻,刚从高中进入大学,不太自信,没有生活阅历,一个美丽有才华,做事有主见,经历丰富,能指导我的人在身边,我只觉得荣幸。后来,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在一起,我耐心的观察她,接受她的意见,向她学习,直到大学毕业。

我跨专业考到中文系继续念书,一年后她跟随男友去了另一个城市。随着距离的增加,我们联系变得很微弱,突然过了大半年,她开始给我打电话,我们联系又频繁了起来。那时她心情不好,恋情不顺,每次我都会用心倾听她的讲述,在遥远的城市,她又展开了一段常人难遇的悲欢离合。

我无意展现她的隐私,但偶尔,我心底也突然会闪现一个念头,好像只有她痛苦的时候,才会给我打电话呢,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在干什么。怎么回事,又遇上渣男?她的每段恋情,都结束得非常伤痛,甚至很惨烈。我开玩笑说,你为什么投入到爱情中,就像飞蛾扑火。至于原因,我没有深究。

《她比烟花寂寞》剧照

次年,她恋情结束,考研失败,回到了成都,我们又见面了。时隔几年,我成长了许多,我的眼界开阔了,有了支持我的朋友们,学了我喜欢的文学,看了许多书,我感觉我朝着以前欣赏的她在迈进。在她的影响下,我还开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因为她有微信公众号,我想,我也可以开一个。但很可惜,她从来不看我的文字。

我们平时也会一起去逛街吃饭,去花乡买花,去小众店铺打卡拍照。跟她一起的时光,是有许多快乐的。我会去她家玩,休息。她带我去喜欢的咖啡馆。有时候,她像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有着很好的想法和品味。但时而,我会感觉到一种疏离和难堪。因为,她的心情与好恶特别重要。她心情好,则一切美好,心情不好,则尖锐异常,说话难听,脸色阴暗,一点也不管别人怎么样。

有一年冬天,我们相约去逛街,在地铁口见面。我随便穿了一件皱巴巴的大衣出门,没什么搭配,也没化妆,而她则特别精致。见到我的瞬间,她照例从头到脚打量了我的穿着,透出一种不认可的表情。地铁上没有座位,我们站在一起。我跟她聊天,她漫不经心地搭话,看手机,身体还试图离我远一点。我从迷蒙中回过神来,原来是觉得我今天不配和她站在一起。我生气地说:那你就站远一点吧。下车后,我很想质问她为什么?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会想起她指责的语调,同时又觉得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好像这也没啥。但此后,类似的事情在不断增多。

当然,我们聊天的话题依然是她的事儿,工作、原生家庭和恋情。工作总是不顺,做不到自己喜欢的事儿,无论怎么换工作,都会遇到“傻x”的老板和同事。对,“傻x”这个词是她常用的。

《重启人生》剧照

其实,有些故事我已经听了许多次,我为她抱不平,为她不值,也试图提出一些建议,但是好像总是被否定,她的痛苦无穷无尽,没有任何一点解脱的方法,她总是那个受害者。渐渐地,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了。我试图跟她说一些我的事儿,她并不感兴趣,话题会很快被扭转回她的身上。

有一段时间,我有一些异样的感觉,每次跟她去逛街和聊天,回家之后都非常倦怠,觉得世界很糟糕,很悲观,在她面前,我总是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又不高兴,我会被指责,小心翼翼。我甚至有一段时间对见面产生了一点恐惧感,觉得还不如网聊,至少微信聊天不不用直接面对她。

直到那一天,我因为和母亲的事情产生了情绪,很想跟她聊一聊,微信上,她说了许多话,都挺有道理的,但语气非常差,她还加了一句:这很好笑……这句话真的刺痛了我。我回复,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只是想倾诉一下,不想被你教训一通。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差,解释说自己很忙身上不舒服,所以攻击性很强没有耐心。最后说: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

我们的绝交就是从这里拉开了序幕。

《克拉恋人》剧照

这几句话乍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让我长久以来的负面感受爆发了,我觉得我每次如此耐心倾听并开导你,你为什么连一次认真倾听我都不肯呢,太傲慢了,太不公平了。道歉的话,你就直接说对不起,非要说一大通原因,显得你屈尊降贵,我无理取闹。

回想以前的十二年中,我们没有畅快地交谈一次,推心置腹的那种。不是单方面倾听她说,而是真诚又谦虚,彼此关心我们心中所想,反思我们的成长,讨论我们将要去往何方。我希望调整我们的关系,让我们从十二年前就建立的不平等关系中跳出来。当天,我整理了情绪,以非常委婉的语气写了一大段话发过去,希望我们能调整一下。

到此时,我并不认为这段关系会告一段落,我以为沟通可以解决问题,我还没准备失去她。

但,我得到了一大段的回复,主要是对我写的内容进行了反驳,感觉我提出来的问题不仅不值得讨论,甚至是我太敏感,是我抱怨太多又不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样的说法进一步升级了我的情绪,因为天知道,真正抱怨的人是她,有时候我们相处至少四分之三的时间我都在听她说话,配合点头和附和。

总之,我们这么谈论了两个回合,并没有什么结果,她说太忙了,希望等工作结束后再谈。

《流金岁月》剧照

后来,我一等再等,差不多每天我都想着,她是不是工作结束了,可以跟我谈一下我们未完成的对话。直到两周之后,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吃了饭,在萧瑟的路边,我终于忍不住发信息问她有没有时间,我们谈一谈。她冷淡地回: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看到这一句,我的心很凉。那时刚好是2021年的12月的最后几天。

我旧事重提,她马上说最近她过得多么不好,家里有亲人去世,打工人的痛苦,我开始安慰她。但突然,我意识到不对!话题怎么又围绕她,像以前一样。

终于,我提出,我想跟你达成一个共识……无论什么时候,大家都尽量好好说话,不甩脸色或者冷嘲热讽,好吗?过了五分钟,她回了一个字:好。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事情解决了。

第二天,我约她逛花市,她不去,她要跟人去喝酒。我跟她说: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她回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我们的关系就定格在这里。

此后,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时代2:青木时代》剧照

最初的一个月非常难熬,有种戒断反应。我曾经有无数次想过,是否是我小题大做,是否我忍一忍就过去了,成年人了,为何非要挑明问题。我知道她是什么人,自恋又偏激,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为什么想改变她。

我很痛苦,很多次,我都要给她发信息了,又生生忍住。为什么非得是我去挽救关系,为什么我在这段关系中感觉到自己一点也不重要。凭什么她要那么对我?

我会间歇性地后悔,觉得是自己没处理好这件事,但很快又会愤怒,在这段关系中我的卑微。我会想起她的美好,但很快又想起她的可恶。我在冰火两重天中转换,试图幻想我会不会给她造成打击。我开始看心理学的相关知识,寻求其他朋友的帮助,分析自己的诉求,思考这件事我究竟做得有没有问题。

三个月、半年、一年,内心的感受终于渐渐平息了。我自以为聪明,却从来一叶障目。问题关键根本不在她,而在我自己。

《凪的新生活》剧照

我无论通过什么心理学理论分析她的自恋,无论怎么证明,对她来说我真的不重要,其实都不是核心。因为我从来没有站在一个主动的位置看待过我们的关系。我觉得是她选择了我,是她主宰了我们的关系,是她抛弃了我。

但换个角度,这段关系也可以这么理解,我以我的耐心和倾听,捕获了她,一个自恋的人,需要一个人赞美她。而一个自卑的人,需要一个外在的自我。

我那个时候需要一个导师,需要她的才华,需要她的锋芒,需要她的自恋,我也曾那么虚荣,那么迷茫,那么平凡。是的,我需要她。我对她的感情也很复杂,我欣赏她,同情她,学习她,同时想改变她,拯救她,这是我的自恋,我竟然妄想改变一个成年人。

但时间会改变我们。一路上,我的变化之大,难以想象。我不再自卑,变得舒展,我有了自己独立的人格。我成长了,我知道良好的关系是什么样子,我试图调整关系,结果这段关系就走到了尽头。

也许,她的其他朋友会听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我都接受,我相信,我也曾带给她快乐和痛苦。我终于不再喜欢她,不再怜悯她,不想拯救她,也不再恨她,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她了。

《七月与安生》剧照

我曾经有过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朋友是上天分配的,无从选择,人投入到一种环境中,关系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亲人、同学、室友、师生、同事等,建立关系非常自然,就像草籽被吹到山坡、树下、水塘一样,只要有条件,自然就发芽、生长、结果、委顿、消失,哪里需要人为决定呢?但现在,我觉得,我可以选择。

更有意思的是,在后续的心理分析中,我发现,她的性格模式竟然和我的母亲极为相似。我如梦初醒,原来,我在重蹈覆辙。和她绝交之后,我竟然获得了另一种成长,我重新梳理了自己的成长史,对自己的认识又深了一点。我渐渐掌握了主动权,我可以选择谁成为我的朋友,我可以有勇气离开任何一段关系。

十二年来的光与尘,终于纷纷扬扬,逐渐飘散。

《我的天才女友》剧照

我们没有说出“绝交”两个字,但我清楚知道,我不想再成为她的朋友了,祝福她。

她身上那些光芒不再耀眼,因为我也有了我的光芒。







 排版:城子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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