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自K396”:暴雨截停的列车和徒步带出消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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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K396,Z180和K1178三趟列车扣停,近3000人困在车上,进退不得。此后两天两夜,车上乘客基本处于失联状态。三趟列车的乘客生存状态成为很多人关心的焦点,“从列车转移到附近村庄”,“列车长通过卫星电话对外确认全员安全”,“直升机空投物资”,“中国铁路”官微上,这类消息不断传出。此外,根据“北京铁路”官微的消息,截止今天(8月3日)凌晨2时10分,三趟列车的旅客全部疏运完毕。暴雨连日袭击北方,河北涿州、北京门头沟等地的灾情超出人们想象,“列车乘客脱困”是其中相当宽慰人心的好消息。
记者|驳静实习记者 | 李果果
困在丰沙线的三趟列车
7月28日下午7点15分,Z180次列车从新疆乌鲁木齐站出发;7月29日下午3点55分,K1178次列车从宁夏银川站出发;7月29日下午4点58分,K396次列车从内蒙古乌海西站出发。
到7月30日,三趟列车陆续走到了河北张家口站,此站之后,三趟列车都将行走在丰沙线上,开往终点北京丰台站和北京西站。丰沙线全长121公里,连接的是北京丰台站至中国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沙城镇沙城站路段,它是从北京跨越太行山余脉进入西北部的重要铁路通道。
据“北京铁路”官微的消息,此次北京暴雨冲垮了丰沙线约有60米长的路基,造成轨排悬空,线路中断,列车无法通行。这也是30日下午,三趟车未能继续往前走的原因。它们分别扣停在北京门头沟区斋堂镇沿河城村境内的沿河城站(距北京79公里),门头沟区王平地区安家庄村境内的安家庄站(距离北京站53公里),以及门头沟大台地区的落坡岭站。三个扣停地点都是荒僻小站,其中落岭坡站在2023年4月已撤站点。
2022年4月12日,北京,航拍永定河上的落坡岭水库和繁忙的丰沙铁路线。(视觉中国 供图)
根据央社网的消息,在被困三天三夜后,8月2日,也就是昨天,首批K396有328名乘客才抵达北京丰台站。这些乘客是8月2日凌晨12点半左右出发,其中一位乘客刘安(化名)告诉我们,他们徒步5个小时,走过了8个积水隧道,最终走到了门头沟区妙峰山镇境内的斜河涧站,这里距离距离北京站43公里,救援火车就等在此处,将他们送往原本的目的地丰台站。刘安事后回想这段夜行路,仍然为洪水的破坏力感到震惊,他拍了一张照片,是走进隧道前的一段铁轨,即便是在夜间有限的可视度下,铁轨下方的悬空也立刻让人提起一颗心。
大多数乘客脱困,都得益于铁路部门组织的救援,比如K1178次列车的乘客,他们从7月30日12:57分扣停在沿河城站后,不像另外两趟列车那样有向村庄转移,K1178的乘客一直困在车内,直到8月2日下午12时40分才等到转移救援。乘客月儿告诉我们,列车员曾下车探路,发现铁轨周围全是淤泥,行走相当困难,还是在车厢里最安全。
上图从左上往右下,分别是沿河城站、安家庄村、安家庄站和落岭坡。
而另外两辆列车上转移到村庄的不少乘客,因为急于与家人取得联系,做出了先行下山的选择。比如Z180上的小郑,她今年19岁,在乌鲁木齐读大学,抢到了7月30号晚上毛不易在北京的演唱会门票后,兴奋地买了这趟慢车硬卧,于是在列车意外滞留前,她本来就已经在列车上待了两天两夜。出发前,小郑准备了足够多的零食和泡面。等到7月31日下两点,列车工作人员带全员乘客转移去安家庄时,小郑已经在Z180上驻留了足足62个小时。下车那一瞬间,小郑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便车外正暴雨倾盆,她也几乎没有遮雨工具,心头还是轻松了一截。
再比如同列车的小刘今年才15岁,也是独自出行,父母送她到银川站上车,丰台站有她在北京上班的堂姐接站。在村民家里过了两夜,到8月2日,雨终于停了,大家纷纷组队下山,小刘年纪小,但也觉得非走不可了,两天下来她只吃了几顿米汤和一根很细的火腿肠,她觉得趁还有力气,跟大家早早下山为妙。
这个选择其实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他们需要在雨中山路徒步,缺乏补给,天气恶劣,沿途还有落石与泥石流,所幸,他们都平安下山,与家人团聚。
赵昆,K396乘客
K396上8月2日到达丰台站的乘客,是第一批大规模脱困的乘客,而在他们之前,7月31日,K396上就有四名乘客历时9个小时,自行走下了山。获得信号后,四名乘客之一的赵昆(化名)通过短视频报了平安,这也是家属们得到的最早由受困乘客发出来的报平安信息之一。
赵昆等于是在暴雨天中没有倚仗地徒步了9个小时出山。他强烈的动力来自,家里有记挂他的妻儿,孩子才满周岁,而据他对妻子的了解,超过三个小时没回信息就会着急,如果失联超过两天,难以想象妻子会急成什么样。虽然没有户外经验,但赵昆自认体力不错,自己又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年青力壮。而且不像有的乘客随身有行李箱,赵昆只有一个小背包。
受访者 供图
而且赵昆很冷静。7月31日,K396全员从列车转移到落坡岭村后,赵昆就已经想要徒步下山。他向村民打听路线,得知公路已毁,而列车原本要走的丰沙线可能比较凶险,因为线路较直,有很多穿山打洞的地方,所以最可靠的线路,应该是老铁路,全在地上,虽然比较曲折,但是沿线多有村庄,这样的话,除了沿途可以获得补给,假如走不出去,还有就地过夜的可能性。
赵昆的判断没错,丰沙线沿途的确山势险峻,地理上属于太行山脉的一部分。它从北京丰台区出发,沿永定河河岸北上,乘客受困于列车时,一侧看到的河就是永定河。铁路文化学者王嵬告诉我,永定河历史上就多有水患,上游的官厅水库正是为了治水所建,沿途也有多处小型水坝。历史上,因为降雨导致铁路损毁的事也曾发生过。而赵昆选择的那条老铁路,叫作门斋铁路,早于丰沙线十多年修建,沿途确实多有村庄。
赵昆预估时间,判断天黑前走不下山,决定熬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走。
第二天,与他一样,急切中决定下山的有十几个人,其中包括两位女性。一队人行行走走,进程较慢,大约走了三个小时,他们走到了一个村子,叫色树坟。村民见到这些满脚淤泥的徒步者,感到吃惊。一行人在色树坟休整,吃东西,接待他们的村民当中,一位姓左,一位姓白,两位大哥劝说一行人,就停在村里休息,等路修好,电通了再说。村民还为几位落难者找了几处休息的地方,向他们展示村里物资,比起落坡岭,无论是住宿还是物资,条件都好了很多,从各方面考虑,留下来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也确实有不少人选择了留下。
但赵昆只犹豫了一下,想到妻儿,还是决心继续往前。
结果那天早上走过的这四个小时,相当艰难。有一段路面被泥石流侵占严重,踩下去像是“沼泽地”,鞋子陷进去很可能拔不出来,他们不敢走淤泥地,决定绕开它去走旁边的公路,走到公路,发现公路完全被水淹了,水深不明,不敢贸然下山,于是只好重新绕回来,绕另一侧的路。光是绕过这处障碍,就花了一个多小时。
除此之外,隧道也很让人感到恐惧。赵昆说,他们最后总计走过的隧道有十来个,短的还好,有的隧道两三公里长,一进隧道就是一片黑暗。只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舍得消耗一点手机的电量,打开手电筒,不过手机上的光也只堪堪能照亮脚下一点路。这种情况下行进,赵昆的感觉是,走过了艰难的隧道,后面的路怎么还是这么难,“躲过一个困难,前方还是困难”。老铁路两旁的山没有保护网,随时可能有落石,有时停下来回头看,发现后面的路已经不可能回头再走。只能往前走。
最后他们走到终于有信号的地方,与后来武警救援队带领乘客接受救援的地方是一样的,叫作斜河涧。赵昆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地名。
走下山后,赵昆打了个车,打到朝阳区去取车。他到呼和浩特是特地去看许巍演唱会,这是他这个夏天“报复性”看的第四场演唱会。赵昆是唐山人,他先从唐山开车到北京,将车停在一个朋友公司楼下,随后乘高铁去了呼市。看完演唱会当晚,他就直奔火车站,原来的计划是,在火车上睡一晚就到北京了,然后再开车回唐山。现在, 他比计划晚了两天去朋友那里取车。他浑身是泥,只来得及跟满脸错愕的朋友多说两句话,就又出发了。他说他当时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立刻开回家去。
由于在短视频平台上发了“我来自K396”的报平安内容,他收到了上百条乘客家属的询问信息,每一条他都耐心回复了。靠自己走出灾区,赵昆挺自豪,觉得自己挺了不起,“遇到了百年一遇的事情”。但是在网上回复陌生人他们家人平安的消息,这件事给赵昆带去更大的价值感。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还想要不要再回去。
吴文,Z180乘客
吴文是7月29日从银川站上车的。他到北京原本只打算停留1个多小时,在北京西站接上女儿就立即返回银川。
车开到张家口之前,吴文都没有意识到延误的可能性,但是列车在张家口站,一停就是两个多小时。即便如此,吴文也没觉察到暴雨带来了严重影响,他甚至还询问列车员,自己能否在这站下车,他本想就地换乘高铁去北京,实际上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列车员不出意外地拒绝了他,告诉他高铁也停运了。
两个多小时后,列车又神奇地发动了,它往前开到了雁翅站,短暂停留后,又开始往北京方向行进。吴文后来猜想,列车员大概率也不清楚前方路况,因为他听到的播报是,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北京西站了。
雁翅站后就是安家庄站,列车低速驶过该站,没多远就停了车,此时吴文看了一眼时间,是下午1点03分(7月30日),这一停就是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7月31日中午11点半左右,列车开起倒车,缓慢地退回到安家庄站,也几乎就是在这个时候,车上断电,手机也失去了信号。
过了不到半小时,车头前方山洪降临。吴文听列车员说,只携带贵重物品,迅速撤离下车,撤去安家庄村避难。村子前去路程大约2公里,走了不到500米,吴文就看到前方有洪水,有人开始往回跑,有人因此摔倒。好在洪水虽然湍急,但水位并不高,没有冲到他们当时进行的铁轨上。
当时雨也非常大,吴文头顶纸箱,身披垃圾袋,走在队伍前面。到了安家庄村一看,村子也受灾严重,处在与外界失联与自救的状态。坡下房屋早就被淹了,村里几乎只有留守的老人与孩子,也有村干部在组织避灾。老人孩子转移到地势较高的大礼堂,有人送来6桶纯净水(饮水机用的大桶),5箱矿泉水,两筐鸡蛋和挂面,但这些东西仅够老人和孩子吃。列车上的近一千人,各自找了村民家避难,至于能否填饱肚子,就看各家村民了。
吴文与三十多人由一位大爷收留。是个四合院,东西南北都有屋子,大家夜间就在各自的屋里过夜。晚上,吴文最开始还获得了客厅的沙发,晚些时候,来了一位大哥,吴文四十出头,大哥比他大十几岁。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非常焦虑,反复说着想要连夜走。吴文不断劝他,因为信号消失前,他查过门头沟地区未来几天的天气预报,他记得有特大暴雨。为了劝住这个焦虑的男人,吴文把沙发让给了他,自己到门口屋檐下坐了一夜。当然是一夜无眠,雨一直下,到凌晨2点左右,越下越大,下到凌晨4点,到了极致,“无法形容地大了,非常吓人”他心想,那个大哥幸亏没走。不过大哥只按捺到5点半,就跟大爷借了雨伞和一只不太好用的手电筒,独自走了。
吴文也很想走,安家庄几乎处在半断粮的状态,食物分完给老人小孩后所剩很少,他心里又非常记挂女儿。天亮后,雨势渐小,等到上午9点,只剩细雨,吴文决定立刻出发,独自一人就往山上走去。一路甚是凶险,只走几百米碰到大落石,为了避开落石,只能去淌泥石流,一脚踩下去就到了膝盖,用力拔出脚来,鞋不见了。
受访者供图
这样跌撞地翻过一座,到了山下的下苇甸村(妙峰镇)。这个庄显然比安家庄受灾更严重,他看到更多惨烈的画面。叠在一起的车,塌毁的公路,冲毁的桥,一大半淹在水中的房屋。不敢逗留,吴文继续下山,看到一块路牌上书“樱桃沟”,七八辆车停在此处,车里无人,他想起还在山上时往下望到的河中岛,岛上还有不少人,想来就是此处,看来也是被困住了。此路不通,吴文又折返到山路,经过下苇甸,居然碰到一家商店,店名“乐进鑫”。走到此处,吴文已经走了五六个小时,又饿又渴,终于吃到一口热泡面。休整完毕,吴文又买了两袋吃的,两大桶饮料——他是一个随身携带现金的男人。
有了补给,心里宽慰,但也增加了负重,吴文走得慢了。此时,有两个人走在后面,追上了他,三人于是结伴同行。二人提出来说,不如帮他减轻一点负担,吴文就把刚买的吃喝给他们拿,那二人甚至还说可以帮他拿包。吴文留了个心眼,没把包交出去。走了没一会儿,二人把吴文甩在身后,表示在前方等他。吴文说好,从此没再见过二人的踪影。“好不容易买到的吃的,又没了”,吴文只有力气浅浅地想了这么一下,他已经走了七八个小时,觉得自己已经跟丧尸无异,身体麻木,没有知觉,是靠意念在完成最后的路程。
走到下苇甸大桥,吴文其实就碰到了救援队伍,不过那时距离灾情明朗还有很远的距离,物资与救援力量都尚不充足,吴文决定不给救援队添麻烦。吴文很健谈,记性出奇地好,他将下苇甸村和樱桃沟的情况告诉给救援队后,就继续往前走了。吴文最后获救的地方叫作陇驾庄。他在此处等到了来接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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