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封神榜”：当落魄的众神在现代美国打工
如今人们早已淡忘了那些古老的传说，转而将互联网、高科技和全球化奉为新的信仰。
主笔｜张星云
美国“封神榜”
移民们相继来到美国，他们中有探险家、征服者、商人、难民、罪犯、奴隶，他们有人来自西欧，有人来自北欧，有人来自非洲、亚洲，他们同时带来了各自国家、种族的文化与信仰。
于是这些不同信仰体系中的神明也齐聚美国。北欧神奥丁、洛基、雷神索尔，非洲蜘蛛神、狮神，爱尔兰矮妖精、报丧女妖，还有财神俱吠罗、风雪婆婆、月亮女神阿诗塔鲁斯……他们与移民们一起漂洋过海，来到这片新大陆定居，每当移民们在陌生的新环境身处危险或窘迫，就会默默向自己祖先们所信仰的神祈祷，这些神也会保佑、帮助他们。
但随着时间推移，新大陆上更年轻的一代人不再信仰古老的众神。当遮蔽日光的不再是神明的身躯，而是日食，当导致大地震颤开裂的不再是神明的愤怒，而是地震，当喜怒无常的神灵用武器划过夜空被解释为闪电，人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开始发生了变化。
古老的传统逐渐消失，众神感觉自己被遗弃了。信徒减少，他们能够得到的祭品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衰弱，生活大不如前。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的图腾破碎失落，当最后一任祭司还没来得及传承秘密就已离世时，神也就彻底死亡了。
旧神被人类淡忘，不过他们早已创造出了新神，他们是高科技神、信用卡神、高速公路神、互联网神、新媒体神，还有医院神、塑料神、霓虹灯神，他们凭借人类的依赖和信仰而越发强大。人类把时间奉献给了谁，谁就成为一时的主宰。
于是在美国，新神与旧神的纷争不断升级。为了夺回人们的信仰，北欧主神奥丁决定联合所有旧神，与新神决一死战。
这就是英国作家尼尔·盖曼（Neil Gaiman）所写小说《美国众神》（American Gods）的故事背景。这本2001年出版的小说集合了奇幻、神话、惊悚、悬疑、爱情和公路小说的特质，当年获了数项文学大奖，包括科幻类小说的星云奖和雨果奖、恐怖类小说的布拉姆·斯托克奖、奇幻类小说的轨迹奖，等等。这些奖足以证明，这本书虽然大受欢迎，但人们还是不确定将它归到哪一类。
一段公路旅行故事是它的主线。主人公是名叫影子的刚出狱的前科犯，偶然被北欧主神奥丁聘为保镖，于是两人开着车横跨美国，去沿途的各个城镇探望没落的旧神们。影子哪个神也不认识，奥丁也不会主动介绍，随着公路旅行的深入，影子慢慢以陌生人的视角去观察这些神。
他们大多犹如拥有漫长生命的老人，孤单、凄冷，衰老、虚弱，生活在贫困线上，既怀念着曾经的无上荣耀，又深陷眼前的柴米油盐，或者被香烟和酒精所包围。对他们来说，抽烟更像是对过去人们向自己焚烧祭品的一种回忆和思念。
尼尔·盖曼在这本书中描述了一个庞大的众神世界，这本书也因此被戏称为“美利坚封神榜”。那么在当下，没落的旧神们是什么模样？他们如何在现代社会生存？
众神在人间
小说中，从南北战争开始，古埃及智慧之神透特就和死神阿努比斯在伊利诺伊州的开罗市定居了，显然这座美国小城与埃及首都同名不是巧合。透特喜欢写作，他不仅把众神来到美国的历史写成传记，还是《科学美国人》杂志的撰稿人，极有兴致地与那些考古学家展开笔尖论战，对考古学家们以新近发掘出人类或动物骨骼而推断的美国历史起源不屑一顾。
豺头人身的阿努比斯在古埃及神话中分管制作木乃伊，也会通过称重死者的灵魂来对死者进行最终审判。他在伊利诺伊州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现在经营着一家殡仪馆，担任解剖师，还替镇上政府任命的验尸官做尸体解剖。做尸检时，他会分别切下死者的肺、心脏、肝脏、胃等各个器官，为每个器官称重，检查是否有损伤，再从每个器官上切下一小片组织样本放在装满甲醛的罐子里，再把罐子存在冰啤酒的巨大冰柜里。
两位神说，200年前，主神赛特就离开他们去探险了，他们曾经在1905年收到过赛特从旧金山寄来的明信片，后来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爱尔兰矮妖很符合美国人对爱尔兰人的刻板印象，身材高大，留着胡子，满嘴脏话，浑身散发着酒气。按照古代爱尔兰传说的说法，他曾是一位国王，在输掉一场战役后受到诅咒，被一路流放。书中的爱尔兰矮妖则间接回应了这个说法：最初达到美国的爱尔兰裔移民，尽管声称自己是天主教徒，但实际上对教义一无所知，而他们真正知道的是关于爱尔兰的神话传说，是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神圣新娘和爱尔兰矮妖。后来，因为其他宗教的传入，人们才不把爱尔兰神话传说中的神灵再当作神了，他们从神灵变成了妖，变成了巨魔、仙女、精灵和死去的国王。
奥丁是个稍微有些矮但看起来粗壮魁梧的老头，有着布满皱纹的四方脸，戴着一只玻璃假眼，他经常穿浅色西服和看上去很贵的阿玛尼外套，戴着黑色劳力士表，喜欢喝杰克·丹尼威士忌，深灰色的丝质领带上面别着一枚银制的树形领带夹，树干、枝叶、树根，全部雕刻得栩栩如生。他是北欧神话中的知识与智慧之神，善于骗取他人信任，于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在银行外的自动存取款机旁假扮保安，骗取人们的存款来维持生活开支。
示巴女王是一位统治非洲东部示巴王国的女王，也是《圣经》记载的第一位女王，她曾因仰慕当时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的才华与智慧，不惜纡尊降贵，前往以色列向所罗门提亲。但如今她与所有旧神一样，因为信徒的背弃，没人再对她进行膜拜，她成了一名站街女。她将客人带入房中，总会不断问对方：“你会称我为女神吗？你会向我祈祷吗？你会用你的身体向我祈祷吗？”
在伊斯兰神话中身为火焰化身的精灵伊夫利特成了一名出租车司机，斯拉夫神话中的星神姐妹在芝加哥的小公寓里苟延残喘。印度教的时间与破坏女神玛玛吉是位穿红色印度纱丽的老妇人，她的头发早已灰白，身上混合着咖喱、豆蔻、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她不屑于奥丁联合旧神与新神开战的计划，她对奥丁说：“我可比你古老多了，远在你被创造出来之前，我就已经被人供奉在加尔各答神庙中。“
至于小说中为何没怎么提及古希腊罗马神，作者盖曼解释说，因为古希腊罗马神太过有名，有些神话形象已经融入现当代社会，他不想让读者对神有先入为主的陈旧观念，所以他描写的都是鲜为人知、有个性的神。
与旧神相对的是新神。
互联网神是个十几岁的胖小子，满脸青春痘，自大，说话毫无礼貌，像极了人们对键盘侠的刻板印象。小说中出场时，他坐在加长豪华轿车的尾部座位上，喝着低糖可乐，穿着特殊材料做成的新潮外套。人们对互联网的迷恋越大，他的能力越强，对他来说，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而垃圾邮件，就是信徒们向他祈祷的方式。
媒体女神则可以操纵包括电视、报纸、电台在内的一切媒体，她可以任意化身电视节目中的任何角色，她说电视机就是全家老小聚众在一起崇拜供奉她的小小神殿，人们会在这祭坛前献祭自己的时间。
现代股票市场的众神，则是“无形之手”的化身，他们不愿与旧神们正面冲突，因为他们倾向于“让市场的力量说话”。至于新神阵营的领袖，则被称为世界先生，是全球化之神。
移民国家的身份认同
尼尔·盖曼在书中借奥丁之口，说出了他想讨论的其中一个主旨：“世上只有这一个国家关心自己到底是什么，其他国家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挪威人不会探寻挪威的心灵，也没有人去寻找莫桑比克的灵魂，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显然这本小说从一个角度来探讨美国作为移民国家的信仰问题和身份认同问题。
因此小说一出版，除了赞扬之外，也受到了很多质疑，其中最为典型的是：作为一个英国人，你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妄图写一本关于美国、美国神话传说和美国精神信仰的书？
实际上盖曼自己也算半个移民。他1960年出生于英国的一个犹太裔家庭，先后在几所英国教会学校就读，这些经历为他打下了广博的神学和宗教学基础。年少时他喜欢上了J.R.R.托尔金和C.S.刘易斯笔下的奇幻世界，进而又成为铁杆科幻迷。27岁那年，他创作出了“睡魔”系列奇幻漫画，作品大获好评，成为有史以来第一部获得文学奖的漫画。随后他接连出版小说，娶了一位美国妻子，1992年移居到了美国。他说自己经历了每位美国移民都有过的感受，即这个国家的存在感要比自己更强，自己试图理解这个国家，但它实在太大了，容纳了很多矛盾的事物，并不容易被理解。
1998年，他在冰岛旅行，参观了“雷夫·埃里克森”探索之旅。埃里克森是公元10世纪出生的冰岛探险家，是已知最早发现北美大陆的欧洲人，比哥伦布早了500年。盖曼对《美国众神》的构思由此展开。
小说最后，人们发现新神阵营的领袖世界先生实际是北欧神话中诡计与欺骗大师洛基的化身，奥丁的这位兄弟，实际上与奥丁演了一出“双簧”，挑拨新旧众神之间的战争，以此为奥丁献祭。读到此时，读者才发现，尽管全书把新旧文化和传承之间的矛盾隐喻为新旧众神的争端，但到头来，却发现看不出这冲突的必然性。
古代神话作为阐述自然世界和人类行为的方式应运而生。而当人类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技术进步是吞没了这些信仰，还是创造了新的信仰？我们的现代宗教，是否是古代原始崇拜行为的驯化版本？
在尼尔·盖曼看来，实际上导致这一切冲突和悲剧的不是众神，而是人类，正是人类创造了信仰，创造了神。小说中，盖曼借一位乡镇女士之口，道出了他所认为的美国人的真正信仰：“我可以相信真实存在的事，也可以相信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事，还可以相信那些没有人知道它们真不真实的事。我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相信玛丽莲·梦露、甲壳虫乐队和猫王都还活着；我相信人类可以更加完美，知识是无穷的，整个世界在秘密的银行联盟操纵下运转，外星人定期访问地球，好的外星人长相像满脸皱纹的狐猴，而坏的外星人把牛弄残废，还想掠夺我们的水源和我们的女人；我相信未来宇宙会坍塌、彗星会撞地球；我相信所有政客都是无耻的骗子；我还相信如果不止两个政党可能会更好；我相信加利福尼亚州会沉入大海，而佛罗里达州会因为疯狂、鳄鱼和有毒废物而溶解；我相信抗菌香皂正在破坏我们对细菌和疾病的抵抗力，早晚有一天，平平常常的感冒都能杀死我们，就像《世界大战》里面的火星人一样；我相信绝对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相信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也相信躺下静享人生的生活态度。”
盖曼说，自己曾一直盼着写出主人公影子与耶稣见面的情节，毕竟写美国众神，无法避开耶稣基督。他曾在第十五章里写过他们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但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好，于是把这段删掉了。在出版10年后的作者修订版里，他本想把这段加回去，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它单独拎出来作为附录，写的是当新旧众神的一切纷争平息后，影子回到美国：他们在一栋西班牙风格建筑的棕色走廊里漫步，那个男人身材细长，皮肤晒成棕色，中等身高，蓄着胡须，头戴一顶棒球帽，穿着休闲便装，但看起来价格不菲。
他递给影子一杯味道很差的红酒。他与影子探讨神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放弃了凡胎肉体的存在，成为一个可以复制传播的文化基因：某个可以在人类意识中永生的符号，就像人人传唱的童谣曲调。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在他们自己的头脑中重新创造你。你不再拥有你自己的身份性。取而代之的是，你拥有人类需要你拥有的一千副面孔。每个人都想从你身上得到不同的东西。没有任何事物是固定不变、穏定持久的。”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34期）
排版：孙孙Boy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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