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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辞后,在乡村隐居的年轻人躺平成功了吗?

粟满莺 三联生活周刊 2023-09-2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几年,一些人回归乡野的视频时不时引发关注。而成立于2012年的百度“隐居吧”,聚集了114万吧友,他们在社区里寻找隐居搭子,或询问哪里适合隐居。在豆瓣、小红书等城市人群聚集的社交平台,“隐居”同样是一个热门词。

和曾经大家印象里离群索居、远离现代社会的隐居不同,如今的隐居主流选择是,靠近城市、基础设施相对完善的农村。一位受访者告诉我们,虽然想去乡村隐居的人越来越多,但真正做到养活自己和自得其乐的人却很少。



实习记者|粟满莺

编辑|王海燕

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山谷

32岁的梁铁心过上了想象已久的生活。春天,他在梨花树下放上一张木头小桌,插花、喝茶;夏天带上一把躺椅在河滩边听着潺潺溪水小憩;秋天山野里长满了狗尾巴草,他独自坐在草丛里看书、晒太阳……

这是梁铁心辞职回乡下老家隐居的第19个月。回到乡下之前,他在广东工作过5年,做过报社记者、高校党政办、教培机构老师、公司行政……梁铁心大学学的是中文,他希望能找到一份可以施展禀赋的工作,但多份工作中,他撰写的很多内容都是重复、空洞的,甚至只需要机械地调整文件格式,“创造力、思想、文采,全都用不上”,他感到疲惫。

那时候,梁铁心反复叩问自己,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终于,去年2月,梁铁心独自一人回到老家偏僻的小山村隐居。村子四面环山,一条河流缓缓穿过。整个村庄,包括梁铁心在内,只有5个人。于是,他几乎拥有了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山谷。

桐舟辞职是因为无法抗拒的社交压力。桐舟是一名演艺行业的摄影师,男朋友东东是调音师,两人可以参加综艺节目、音乐节的录制,频繁与艺人打交道,听起来光鲜亮丽。但工作的另一面是,与行业大佬、艺人交流时,需要谨言慎行,下班后明明很疲惫,却还得应领导要求吃宵夜,一顿饭吃上五个半小时,凌晨三四点才能回家。

长时间下来,桐舟的睡眠逐渐变差,连续几个月,必须吃褪黑素才能入睡,最夸张时,每天只能睡着两三个小时。

桐舟坦诚:“我不喜欢上班”,她觉得人生总得有一个阶段要逃离主流道路。她和男朋友东东都有过在山里或者乡下过隐居生活的念头。辞职后两人一拍即合,在杭州乡下找了个院子。院子很大,有一栋木制结构的老房子和一栋新砌的楼房,还有一棵桂花树和玉兰树,外面是大片稻田。在乡下院子里,桐舟每晚沾枕就睡,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一推开门,可以听见清脆的鸟叫,看到随风摇摆的稻穗。

桐舟和男朋友会在家里做手工,改造老家具或者做植物标本, “特别惬意,感觉回归了生活原始的模样。”最让她惊喜的是,村里经常能看到特别漂亮的晚霞,骑车经过时,紫红色的天空在树影中来回闪现;晚上甚至能看到萤火虫,“在村里实现了我很多上班时没法儿实现的心愿。”

一个一个村子地找房

找房,尤其是在乡下找房,是隐居生活开始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找房无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找当地中介,另一种是自己实地寻找。前者省心但收费高,桐舟了解过,中介会在附近村子以5000一年租下房子,再翻倍对外出租,另收服务费。

桐舟和男朋友决定自己找,因为隔三岔五要去杭州市区拍摄,需要将距离控制在离市区开车一个半小时以内,此外还要考虑预算、环境、安全等。两人圈定了大致范围后,将能找到的村名都写在一张纸上,租了一辆车,每天开车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问,桐舟说:“这是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他们发现,老人对村子的情况非常了解,找到他们就找到了村里的情报中心。

即便如此,满足条件的房子还是太少了,要么太贵,要么村民不愿出租。花了一个月,跑遍了100多个村子后,他们才找到如今满意的小院,租金只要750一个月。而且村子离镇上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镇上有肯德基、电影院、超市、烧烤店等,日常生活也很方便。

另一位隐居者叶心找房也折腾了很久。今年6月,叶心决定在成都周边找一个小院隐居,朋友每天骑着摩托载她翻山越岭,周围的大邑县、彭州市、温江都跑遍了,仍然没有找到合心意的房子,“朋友都快看不下去了,觉得我太挑了。”

在真正决定隐居之前,叶心对于寻找和改造一个小院没有任何概念,“甚至我当时口袋里都没有多少钱了。”在逐步找房过程中,她才慢慢明确自己的需求。和桐舟一样,她希望院子离成都市区不太远,租金不能太高,不是孤零零一户……

后来,她将范围锁定在大邑县,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每天从早找到晚,一个一个村子问,一条一条小路转,直到七月初,才遇到心仪的房子。房子很大,坐落在一片树林和稻田之间,坐在屋檐下,就能看到墙外茂密的树冠和亳无遮挡的蓝天白云。周围有一户邻居,隔了独居的叶心一点安全感,更重要的是,租金只需要一年3000元。

住进小院的第一天,叶心就感受到了万籁俱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第二天起床,叶心开始改造院子。这时候,房子的各种问题逐渐暴露,屋顶漏雨,装完吊顶后整个堂屋水漫金山,她急忙喊来房东维修。刷墙时,一上手墙面就剥落了一大块,只能重新用水泥加固墙体后再刷漆。厕所是旱厕,化粪池就在院子里,味道很大,基本无法改造。

改造期间,她每天从早上六七点忙到晚上六七点,不断重复刷漆、糊墙的工作。累的时候,她也会想,“我这是何必呢?”但真的改造完成后,她又觉得心满意足。

最明显的变化是房子的颜色。村子里的房屋,大部分是小青瓦顶加白色墙面,叶心将院子刷成自己最喜欢的蓝色,每次推开院门,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游回了大海。叶心还将书房铺上民族风格的布料,不够长的纱帘刚好能露出院外的树冠,屋檐下布置了一个躺椅和一方榻榻米,她常常坐在那打坐或者听雨。

房子逐渐变得温馨,有了家的感觉。

隐居生活的另一面

但隐居生活并不是想象中完美的田园牧歌。叶心还记得,刚搬进去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跑动,不断传来吱吱的声音。院子里蚊虫很多,早上起来,叶心第一件事就是先点燃六盘蚊香,下午回来再续上六盘。即便如此,夏天干活时,叶心双手常常被叮咬得不堪入目。桐舟也一样,她在房间里见过青蛙、壁虎,院子里甚至有蛇出现,“我都吓死了。”

桐舟是第一次在农村生活这么久,最开始比她想象中更不适应。乡下路灯很少,天一黑,村子里就变得黑黢黢的,很多老人在晚饭后就睡了,整个村变得静悄悄。桐舟喜欢美食,一到晚上,她就想吃烤肉、麻辣烫、烧烤……但打不到车,她没法出门吃宵夜,也无法点外卖。一到晚上,桐舟只能和男朋友宅在家里看电影,或者玩手机,“有时候会感觉到无聊”。 

梁铁心有过农村生活经验,但也遇到一些不便。他所在的村子比较偏远,还没开始种菜时,只有比较远的大村落在特定的圩日才会有菜卖。大多时候,他骑着家里的旧摩托出门,去镇上的快递站和自提站买菜和取快递,来回半小时。有些快递点在县城,如果一次性没有到,他会在爸妈县城的房子里住一晚,第二天取完所有快递,再骑车一个半小时回家。

不过随着居住时间拉长,他们都逐渐适应了乡下的生活。桐舟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没有空调的暑假,“这让我觉得非常神奇。”梁铁心也认为,人少的地方虽然不方便,但是很清净。

真正的困难是如何实现隐居生活的可持续。在乡下生活,生活成本降低了很多。桐舟和男朋友每个月的房租是750元,生活开支加起来大约是一两千元,包括购买生活物品、吃饭、交通出行等。

不上班意味着不稳定,桐舟和男朋友的收入急剧下降,她想试试在村里如何赚钱,比如做自媒体,但无法维持收支平衡。桐舟和男朋友主动申领了失业补助金,平常会靠朋友介绍接一些活动拍摄、视频剪辑的工作,累计赚了几万块钱,平均下来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亲身体验过后,桐舟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上班才是最好的赚钱方式。

相较于桐舟,梁铁心每个月的开支更少。农村的电费很便宜,几毛钱一度电,平常买蔬菜肉食开销也不大,种菜养鸡后基本能实现自给自足。剩余的支出则是采买日用品、买肥料、手机话费、摩托车的油费,每个月大概花费四五百元。

梁铁心的收入主要来源于自媒体的平台分成与赞赏,基本与开销持平。随着咨询的粉丝逐渐变多,梁铁心开始新的尝试,比如发起田园山居生活体验实践活动。他提供食宿、基本生活用品、农具、耕地以及相关指导,为一些对隐居生活感兴趣的人提供机会,活动费用一天50到100元不等。目前他已经接待了十几位朋友,有的是趁着周末两天体验,有的是对隐居好奇,住了半个月。

梁铁心坦言,他很少焦虑收入的问题。回归田园,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体验,如果无法可持续进行,那就顺其自然,重新回到城市开启早九晚五的生活。

“过生活,好好地过!”

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梁铁心在回村前纠结过一段时间。在大家的认知里,考上大学意味着摆脱了种地为生的日子,会有一份稳定的好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每逢过年过节,村里人都会从外地赶回来,他担心回老家会被村里人说三道四,甚至有过必要时到山上溜达,避免见面。

回村后,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村子里只有5个人,平常来往不多,有时候遇到进村的大叔大婶还会告诉他要怎么掘地。亲戚们虽然也会问他为什么回来,但简单解释一句回来拍视频,再寒暄几句,对话就结束了。

而他和父母神奇地达成了一致。多年前,他们在买房、婚育观念上有过几次冲突。梁铁心记得,刚工作没多久,爸爸急于在城里买房,但他和弟弟想叫爸爸等一等,一家人由此爆发了争吵。他不能理解爸爸的执着,但为了大家都好受点,出钱凑了首付买房。这次辞职回老家生活,父母虽然不理解,但并没有反对,时常还会打电话问问他山里的生活怎么样,叮嘱他多煲汤、注意保暖。

回到山里,梁铁心的身体变好了很多。在教培机构时,他的身体经常出一些小问题,感冒、鼻炎、咽喉炎等,隔三岔五往医院里跑,回来之后这些症状基本没有了,他一次都没有去过医院。

更重要的是,他之前不断思考的问题,已经找到了答案,他的意义在于体验与分享。大学时起,梁铁心一直陆陆续续写诗,在山里,他有了充分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用视频和文字记录在山里的见闻与感受。

梁铁心不是一个热衷社交的人,在山里生活完全不无聊,很少会感到孤独。他自己组装了书架,在村里找了一块地开荒种菜,砍来竹子自己动手做菜园围栏,和水泥砌了花圃种上蓝雪花、月季和三角梅……散步时,梁铁心留意到一棵树的叶子正在下落,枝干像伞一样撑开。他被这个画面打动了,一时兴起就躺在树干上看《瓦尔登湖》,一抬头就能看到青山和蓝天。

叶心曾经开设过一个青年交流的公共空间,不少朋友喜欢找她咨询问题。长时间下来,她感觉能量消耗非常大,自己受他人负面情绪的影响较大,开始有了抑郁的倾向。

来到成都大邑隐居后,叶心每天都生活得很安心。以前吃饭时,她觉得能够饱腹就好,食不知味,现在她能吃出米饭的香味。同样是一个人待着,以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每隔一段时间就想躲起来不见人,现在每天坚持写书法、看书、学武术,在平凡琐碎之中攫取能量,获得快乐。

桐舟在乡村体验了她想做的事情,尝试低消费生活、感受二十四节气的流转……她最为骄傲的是,搭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暗房。老房子里有四根顶梁柱,她买了全遮光的布围出一个全暗空间,从快递站扛回来好几十斤重的放大机。在暗房里,桐舟全程手工操作,调整尺版、曝光、定影,水洗和晾干。拿到放大后的黑白照片时,她感受到了光影和颗粒的质感。

也正是因为已经体验过城市、乡村两端的生活后,她已经没那么排斥城市了。长时间的隐居,带来了一些迷茫,她觉得自己还是对人感兴趣,喜欢社交,也想上班,有一份自己喜欢的事业。而乡村,并没有那么适合她。“虽然年轻人想去乡村隐居成为了一种趋势,但是真正做到能养活自己和自得其乐的很少,包括我们也没有做到。”

房子还有一年时间到期,桐舟已经做好了可能离开的准备。“我想先去城里生活段时间”,这个乡下小院将会成为假期里的第二居所。

桐舟回想起在村里的一件小事,刚买自行车时,车胎没有气,他们问住在后院的爷爷借了一个打气筒。还回去的时候,爷爷突然大声地冲着他们的背影喊:“过生活,好好地过!”

(本文图片由梁铁心个人账号@美男子兮、桐舟、叶心提供)







排版:空豆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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