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辞职的基层公务员:走出体制,我可能什么都不会
基层公务员,一般特指县区及下属乡镇、街道的公务员。素白就是这样一位基层公务员,在将近7年的时间里,素白每周都要开过狭窄、崎岖的盘山乡道,一圈又一圈,历时50多分钟,从日常居住的县城到达工作的乡上。如今考公考编已经成为年轻人的主流选择,但在素白的观察里,乡镇基层始终处于缺人的状态,“留不住人,乡里条件差、工作多、待遇少,大家都想去城里。”那么,是哪些人曾经选择考去基层,他们的工作感受如何?又是什么留住了他们?
实习记者|周昱帆
编辑|王海燕
走进这座围城
素白原本是一名护士,在某直辖市三甲医院工作,薪酬可观,工作体面,但一周两三次的轮值夜班,让她的身体日渐损耗,感冒了必须要输液才能好转。加上面对生老病死的工作压力,2016年,素白选择辞职,报名了本地的乡镇公务员考试。
那时她对公务员的想象是,上班一杯茶,下班后还有大把的个人时间。但真正踏入围城,她发现,现实与想象截然相反。
基层工作中突发事件多,不时的交通保障工作、全国性的安全排查、防范各类自然灾害都是工作高峰期,阶段性战略任务也是一件接着一件,素白刚入职时正值脱贫攻坚,紧接着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她记得自己从五月到十一月没有休过一次周末,经常加班到夜里11点,偶尔还通宵。再接着是疫情暴发,她要每天早上五六点钟起床组织群众做核酸,到各个封锁口值班,如今又在持续进行乡村振兴。
《何者》剧照
但辛苦还不是主要问题,徒劳更让人痛苦。一次评赛会临近,素白所在的乡政府,连夜定了一车手册,准备熬夜赶材料,结果县里下通知说,模板变了,一整车的手册即刻作废。有了几次工作推翻重来的经验之后,素白学会了观望,比如任务下达后,先放缓工作节奏。
乡镇公务大体分成两部分:一是县级职能部门的工作在乡镇的落地;二是包村驻村,在乡镇与村之间完成沟通。“上面千根线,基层一根穿”,素白形容,乡镇基层的公职人员像是“万金油”,身兼数职,农业、水务、统计、发改各种工作全都要做。素白自己的感觉,除了睡眠以外,她如今百分之八九十的时间都给了工作,和爸妈说起工作状况,爸妈都惊讶:“公务员怎么可能这么累?”
同样作为基层公务员的张陶,对乡镇工作的繁琐倒是有所预料,上岸之前,他在网上看了许多吐槽贴,所以真正工作后心理落差不算大,只是对帖子中“辛苦”“琐碎”等描述有了具体的实感。
《县委大院》剧照
张陶毕业于一所双非学校的机械类专业,是考虑到买房成家的问题才会老家考公的。因为专业受到限制,他选择了乡镇公务员,以约20:1的报录比,艰难上了岸。在镇上,张陶和另外两名公务员一起,组成了一个包村小队,除业务工作外,负责属地内的一切事务,夏天防汛,冬天防火,乡民纠纷,几乎无所不包。
对张陶这样乡村生活经验不足的大学生来说,这样的工作相当复杂,“很多事情跨度很长,比如相邻的耕地边界问题,之前弄不清楚,现在更没有辅以作证的东西。可能都是边边角角的小事,就像古人说的‘千里家书只为墙’,矛盾纠纷永远调解不完,有时甚至会演变为长期的上访。”
并且,即便没有方言障碍,张陶也花了一两年时间,才学会怎么和群众交流,“一个政策、一个精神下来,如果用非常官方的话去给老百姓讲,他们是很难接受的,需要掺杂一点俚语、挪用生活的现象才能讲通。”
学会工作语言只是一个方面,吴淼也是一名基层公务员,是随丈夫退伍转业后安置在街道办事处的,至今已工作8年。她说自己原本的性格直率刚烈,比如领导要求,所有的工作都要拍照留存记录,并发送在工作群,吴淼一开始不愿意,觉得表演性质太强,但后来发现,不发照片,就会被认为没有做事,也就慢慢顺从了。
“躺平”与“躺不平”之间
进入体制内绝非“躺平”,工作的繁琐只是基层公务员落差的一部分。在西南地区,素白升到副科级后,每个月拿到手的薪资是4100元,不到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扣掉1800块的房贷、1100块的车贷后,还剩1200块左右的生活费,需要覆盖水电网费、结婚送礼、请客吃饭等各种开支。
素白在乡里上班,但住在县城,由于没有合适的公共交通,素白只能开车上下班。但开车的话,不算油钱,单程过路费就要18块,为了节省花销,她和同事们经常拼车。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不过,因为工作太忙,素白实际上一周只回家一两次。对她来说,“家就像宾馆,回去只是换一下衣服。”平时素白都住在乡里的单人宿舍,宿舍修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已经被鉴定为危房,且上厕所和洗漱都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公共厕所去。
在北京某街道当公务员的小雅月薪高一些,能达到1万。但在北京,这个收入远不够买房置业。小雅曾认真计算过半辈子买房还贷和一辈子租房,哪个更划算,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后者,但同时,她又难以忍受随时搬家的风险,以及不能随心所欲地布置自己的房间。小雅说,以前和身边同事聊起过这个话题,有人曾在单位崩溃大哭。
张陶的境况好一点,在父母的帮助下,他已经解决了买房买车的问题,正在考虑生小孩的事情。因为担心育儿开销,这一两年,他一直在寻找办法,如何不违规违纪地获得副业收入。
张陶对自己在体制内的晋升抱有希望,但他也并不因此焦虑。在他看来,晋升不仅看个人能力,还看综合因素,包括机遇。张陶解释,自己所在乡镇,并非每年都有晋升名额,“就像运动员,看似有10-15年的黄金职业生涯,但只有每4年一次的奥运会是拿成绩的关键节点。”
素白曾被抽调到县里,许多人会抓住这个机会留用,实现晋升。但素白却在工作了半年后主动申请回乡了,她解释,原因是“开盲盒”失败,遇到了一位脾气刁钻的领导,写出来的材料一直不能得到认可。“工作不累人,情绪才会压垮一个人”,素白说。如今,和张陶以及大多数的乡镇公务员一样,她对晋升已经显得随遇而安。
《大江大河》剧照
但离开体制是一个好选择吗?只要一有机会,小雅就会跟不同职业的人聊天,希望获得一些信息和勇气,但这些聊天从来没能让她真的下定某种决定,她发现自己舍不得,放不下。
吴淼倒是切实地思考过走出体制。几年前,朋友家的孩子高考填报志愿,她帮忙检索数据,做研究、下判断,最后的录取结果如了各方的愿。这件事让她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一度想辞职做高考报考咨询。
但真有了辞职的念头后,家里人一直劝她不要冲动,理由是,一起从部队回家的许多人,都还未安置到合适工作。这些话听得多了,吴淼自己也觉得,如果不珍惜,有点对不起家人。
《县委大院》剧照
如今吴淼已经40多岁,她发现,随着年龄越大,走出去的勇气就越小。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在体制内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抗压、交际、细节能力,即便能转移到体制外的工作中,也无法直接带来创收。吴淼是经济学专业毕业的,专业知识早就荒废了,加上缺乏职场经验,吴淼觉得,如果在效益第一的筛选机制下,自己估计是最先被淘汰的。
素白也发现,如今社会上的许多岗位招聘,都有35岁年龄限制。而她的年龄,正在逐渐逼近这条线,“没有某项过硬的技术,年龄反而成为了我的阻碍。”她举例说如果现在去当基础工人,“为什么人家不选年轻的呢?”素白的另一个体会跟吴淼相似,“在体制内工作像是温水煮青蛙,让人逐渐失去适应外部社会的能力。我在体制内什么都会,但好像出去了之后什么都不太会。”
“逃出去”只是牢骚抱怨
素白心里一直觉得,没有什么工作是理想的,“每个工作都像是一座围城,我们只看到他们光鲜的一面,但其实背后都各有各的痛苦。”小雅则听说,体制外加班严重,而加班在她的价值排序中,是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所以她勉励自己,虽然体制内的工作不尽如人意,但不要怨泳池,要学会游泳。
《山海情》剧照
在张陶的心里,体制内的工作,则是人生遭遇变故后一棵安全的大树,能给他兜底。他用了很多的“如果”来判定体制外工作的风险:如果某次身体出了问题,如果家庭出现变故,如果公司突然裁员……
因此,他认为“真正意义上的逃,是实现财务自由后,逃出整个人生的困境”,而“体制外看上去自由,其实也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按住你,如果风险来临,失去生活保障的时候,就真的失去了自由”。他坦言,自己有时挂在嘴边的“逃出去”,只是一种牢骚抱怨。
在选择了留守后,他们会在工作中寻找一些意义。比如素白,她会偶尔把自己从工作中抽离出来,以一个观察者的角色,去看待体制机制的运行、各方的博弈过程,“你可以看到一个小乡镇,上和各部门之间的博弈,下和各村、村书记和老百姓的博弈。在村上开展工作,往往没有办法用体制内的规则去管束,那要如何开展工作?如何让老百姓买账?这时候是很考验智慧的。”
《驾驶我的车》剧照
张陶谈到同样的认知收获,在基层,他得以看到一个真实鲜活的中国农村。例如农村换届选举时,各路人马之间如何角力;村里没有劳动能力甚至患病的人,家里的天花板上一根电线吊着黄色灯泡,屋内破乱不堪,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只能凭借低保、残疾人补贴、临时救济等生存;上了年纪的老人,每月养老金只有100多块,再无力外出务工,为了减轻子女养老负担,农闲时候在村里会四处找活干,去蔬菜大棚帮忙、帮清洁队收拾卫生,时薪只有7块,每月最多赚千把块,“这些现实残酷,但真实存在。”张陶说。
(文中人物均为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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