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断亲?
近几年,社交媒体上,亲戚二字几乎总是和「吐槽」联系在一起。在经历逃离、拉黑与试图和解之后,年轻人找到了亲戚关系的新解法:断亲。有人因为空间距离的分隔而不得不「断亲」,有人因为亲缘交往的负面体验,发现「断」了更好。到了今年,「断亲」似乎从以往零散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广泛的社会现象。
为什么年轻人越来越多地「断亲」?《人物》找到了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胡小武。他长期关注城市社会变迁议题。2022年,他和他的研究生共同发表论文《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这是学界最早关注「断亲」现象的研究论文。在1200份随机调查问卷中,胡小武发现,青年「断亲」现象确实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常态。绝大多数的90后以及00后,家里如果没有事情就几乎不与亲戚联系。
在和学生的接触中,胡小武也发现,年轻人的亲缘关系也越发稀薄,「断亲」逐渐成为跨越各个年龄段的普遍处境。不同的是,他这一代的「断亲」更多是一种无奈,而越来越多年轻人则是主动「断亲」。
他从过去四十年城市化带来的人口迁移、都市生活方式的变革以及内卷化的成长环境出发,向我们分析了「断亲」的成因。城市化不断深化的过程中,面临「断亲」的不止有年轻人,还有老年人。对于年轻人而言,「断亲」之后或许可以找到亲戚外的替代性关系。但对于更多老人来说,他们流动,或回乡,或不流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纠结的,不圆满的老年生活。这是「断亲」背后更大的社会困境。
但胡小武并不认为断亲是一个「社会问题」——它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结构性变迁的结果。人们选择「断亲」,也并不是真的不在乎了,反而恰恰说明,我们越来越渴望能滋养人的亲情。这是生而为人的基本需求,怎么能断得了?也因此,他抱持着审慎的乐观,觉得今天「断亲」的年轻人,或许会有「认亲」的一天——只是那时候,我们对于「亲」的认识与选择,也许会和今天有所不同。
以下是胡小武的讲述。
文|王青编辑|槐杨
我关注到「断亲」这个话题,已经好多年了。2021年春节,我和我的一个研究生一起,利用寒假期间学生返乡过年的契机,做了1200份随机调查问卷。当时主要想从数据层面看一看「断亲」的大概状况,我想知道,「断亲」究竟是普遍的断,还是少数人的断;是以年轻人为主的断,还是以中年人为主的断。
从数据结果看,的确是年龄越小与亲戚联系越少。绝大多数的90后以及00后,家里如果没有事情就几乎不与亲戚联系。这也说明,青年「断亲」现象确实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常态。
为了进一步使论证更充分,我和上百个学生做了深度访谈。从行为层面来讲,我发现「断亲」有这样几个特点:
首先是高频度的「断」,不是「不常见面」,而是基本不联系。我印象很深,有个学生和我讲,她老家在泰兴,但亲大伯和堂哥常年在新疆,这么多年,彼此基本没有见过,至今也没有微信。这么遥远的距离和这么多年没有相见,互相之间既没了感情,也没有需求,最终就形成了互相的忘记和忘却。我听完是很痛心的。
也有学生和我讲,他的父母一辈和兄弟姊妹之间因为赡养老人的矛盾基本断了往来,导致他这一代的同辈亲也互相不讲话、不联系。这是特别普遍的现象,父母辈断了,基本上子女辈也就跟着断了。
还有一部分年轻人,就像大家在网上看到的,回去就被亲戚和同龄人比较,没有结婚的催婚,结了婚的催娃,导致他们根本没办法去面对。年龄再小一点的,周末不是培训班就是写作业,哪有时间跟父母走亲戚。
第二个,「断亲」的双方都处在一种相对遗忘的状态。「断亲」的人基本不会和家人、亲朋好友提及这些亲戚。也就是说,一旦断亲,他们会逐渐消失在你的记忆里。在我的调查中,这也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
第三个,因负面体验「断亲」的人,往往会对亲戚关系形成整体性的不满情绪,也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性。只要和他们谈到亲戚,第一反应总是亲戚不可交,也没必要交。但凡到了要走亲戚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种自然的抗拒心理,不愿意和亲戚有面对面的交往。
这里面还存在一些差异,比如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断亲,比例大概在七三开。原因很复杂,一方面是性别观念,尤其是刚才提到的催婚,压力比较大或者负面体验比较多的一般都是女性,加上老一辈没有边界感的关心,动不动还给你上价值,很容易产生冲突;另一方面,在传统的中国亲缘网络体系中,维系亲缘的责任主要是长子长孙,外部给予女性在亲缘维系上的压力更小。双重力量作用下,女性会比男性更容易「断亲」。
「断亲」在地域上也有一定差异。我虽然没有做过专门的研究,但我们知道,不同地区的宗族家族文化都会影响亲缘关系。比如广东潮汕地区、福建等侨胞、侨乡比较多的地方,大家由于地域文化、出门讨生活的抱团、做生意的互助等,宗族亲缘关系总体更为紧密一些。而中部地区及北方一些地方,因为各种利益交错,亲缘连接也比较浓厚。但比如江苏、浙江、上海这一带,亲缘之间的需求似乎会弱一些,彼此的交往交流就少一些,亲缘网络的凝聚力也弱一些。
再比如农村和城市。我记得春节的时候,微博上有一条热搜,#农村悄然出现以家庭为单位的断亲#,我觉得一方面,我们不要过度放大「家庭」作为一个单位的概念,但相比城市,农村家庭或者说农村家族亲缘网络体系的负面场景会更多一些。
我自己就是农民出身。整体而言,农村的观念相对直白和二元化。最日常的,农村请客吃饭,对方不来,请客的人会非常生气,觉得你不尊重我,甚至会上升到意识形态,觉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另外,现在的农村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了,尤其是涉及利益关系的矛盾和冲突的爆发点越来越多。比如曾经发生过经济来往的亲戚,借钱没成功的,借了没还的,都会在某些场合变成一种刺激人情绪的场景。还有这些年拆迁成了财富的等同词,因拆迁引发的家庭矛盾冲突拆断了亲情的情况也很多。
最近我还在网上看到一个例子,兄弟姐妹几个都在外地,把老家的房子交给亲戚看管,结果看着看着,亲戚把房子改造成了养猪场,矛盾自然就出来了。
如果从主观和客观两个维度去分析,作为客观的断亲群体,它是个体生活的一种必然和常态,现在很多年轻人从小就跟亲戚没什么交流,亲戚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抽象的,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对于主动断亲的年轻人来说,亲缘网络在他们身上并没有起到正面价值,断亲使他们挣脱了这个体系带来的不适体验、道德绑架和负面的羁绊,所以会更加愿意接受。
最终,无论是出于哪种具体的原因,很多人就慢慢觉得自己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心力,也没有需求去和亲戚保持频繁的联系。
图源剧集《我的事说来话长》
我对「断亲」现象的思考,不止是学术兴趣,它跟我的生命历程有关。我出生在七十年代,老家在江西新余城郊的农村,记忆中儿童时期的生活,是特别传统的乡土社会场景。每到过节,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半个月都在串亲戚。
你们这一代可能没有这样的感受,我们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是一种整体性的盼望。因为物质生活匮乏,一年到头,过年是吃得最好的一段时间。像在我们村,正常上桌最少要12盘菜,好的时候有17-18盘,都是平时吃不到的荤菜。正月里头,每家负责一天,轮流请吃饭。
我个人的性格原因,比较喜欢去亲戚家里蹭饭吃,每串一家还要住个一两天,有时候住到正月二十几号才可能回家,所以我几乎和所有二代以内的亲戚都有比较密切的交往。现在有时候和我妈聊起来,她还会念叨我说,以前一到过年就不着家。
还有一些基于事件的来往。比如,我们村每家每户都养猪。我家当时养了两头,到了七八月份杀猪的日子,我就会代表家里给外公和舅舅家送猪肝和猪肉,一般来说他们会留我吃顿饭。还有红白喜事,我们也要去参加。
那时候的农村很难做到完全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每年到了3月份,经常会青黄不接,我们就要找亲戚借一些谷子和大米,因为家庭成员多,差不多每次最少要借一担谷子,上百斤重。这么大数量的粮食,只有亲戚才会借给你。
所以,至少在我小时候,亲戚给普通人的日常赋予了多重价值,不管是经济上的还是情感交流上的,大家也都很珍惜,越珍惜,越形成了一种以家庭为主的强关系。同时,一年里总会有那么三五回的交往,分散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维系了一种相对密切的亲缘关系。
到了现在这一代,比如我的小表弟小表妹,因为家族原因,他们都比我小20多岁,我一路看着他们成长,跟我那个时候的亲戚关系完全是天壤之别。平时基本没什么交流,过年一起吃饭,都不说聊天,很多时候一句话不讲,甚至都不出现。
我自己也经历着「断亲」。到南京大学读研之后,我每年回老家的时间基本上只有一两次,而在长达二十五六年的时间跨度里,我和同龄的大多数亲戚见不着面,联络变少了,难得回去,我也发现,虽然还是会走亲戚,但大家已经把我当做一年到头只见一次面的外地亲戚,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对我在南京的生活不关心,不过问,我们之间的共同话语要依靠我去创造,小时候那种自然的话语逐渐变成了一问一答的交往。
到了我这个年龄,亲戚关系也的确变得更世俗化了,很多时候,只有他们找你办一些事情,才可能问候两句,平时大家都各自忙碌,原先那种亲密无间的表兄弟姐妹关系逐渐消失了。所以无论主观还是客观上,就有了「断亲」的局面。
这种强烈的张力,就像是左右手,左手是我曾经对于亲缘关系的记忆,右手是现在隔代越来越疏离的亲缘关系,我发现,从原来那样密切的交往到没什么联系的断亲,也就是从左手到右手那么近。
这个事儿一直刺激着我。直到大概2021年,网上出现了很多「断亲」的讲述,各个年龄阶段都有,年龄大一点的可能因为房产遗产纠纷而断亲;更多是年轻人的讲述,很大一部分和亲戚交往里的负面体验有关,比如过年回家被催婚、被攀比,等等。我发现这些经历和我这十几年来的体验很相似,像是一种自我意识的唤醒,让我想要从学术的层面好好探究「断亲」现象。
图源剧集《父母爱情》
从整体的社会现象而言,我认为「断亲」在根本上是一种结构性变迁结果。
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社会以及教育体制的改革,让大量村镇孩子有机会出去上大学,或者至少可以去城里打工了。这几年,城镇化指数发展得非常快,城市化已经从1978年的18%跃升到 2023年的66.16%,也就是说,目前我们有9.3亿人口居住在城市里。
9.3亿还是相对抽象的数字,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最新数据,中国目前有8个城区人口超过1000万的超级大城市,二三十个特大城市,以及七十个左右的大城市。而在90年代以前,大城市总共只有24个。
传统的乡土中国基本延续了农业社会的特点,村落是人们居住的主体形态,生产方式以农业生产为主,社会关系网络以血缘为主体结构。所以人们的社会交往会相对比较狭窄,没有长距离的流动。无论是居住、生产、生活和社会交往,都相对封闭。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农村社会大部分的婚丧嫁娶都不会超出一个县城的范围。
但今天已经完全进入了城市中国,或者说流动中国。城市化就是一个人口从农村地区向城市迁移的过程。刚刚我们说的9.3亿人口里面,至少有5亿都是像我这样,从乡村迁向城市,所以每年春节,才会出现大规模的返乡潮。
这种全新的社会流动,大大加速了家庭成员居住的分离。我唯一的亲妹妹,她在九江上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浙江温岭工作安家。从小到大,我们两兄妹感情一直特别好,照理说,她的孩子跟我的孩子应该是特别亲的二代亲,但是由于分居两地,两个孩子一年到头最多见两次,虽不至于断亲,但关系也是存在疏离感的。
城市化也带来了生活方式的全方位变革。在大城市生活,无论教育方式,还是就业形态,都是以快节奏、强竞争为特点的。这几年「内卷」越来越成为一种外在的压力,进一步改变了人们的行为方式和时间分配。职场上,大人疲于奔命,学校里,小孩疲于学业。我的孩子今年上小学五年级,除了周一到周五要上课,周末还要上八节辅导班,说实话,有时候我也会反思,但这就是现实,当所有人都这么「卷」,即使我是一名社会学者,也很难从结构里挣脱出来。
而亲戚交往是需要闲暇的。就像前面讲到我小时候的亲戚交往,有节日、节点和仪式,这些都需要时间。以前一到假期,我就会跑去舅舅家住两三个礼拜,跟年龄相仿的亲戚,无论是感情还是亲缘关系,都非常紧密。
有个让我印象很深的场景,那时候农村上街要骑自行车,大概三四公里的路,但自行车很少,我的小表哥有一辆,所以我天天跟着他,坐在他那辆二八大杠的后座上面,去城里的唯一一家商场的录像厅,到处疯玩,兄弟般的情感就这样链接起来了。
哪怕之后彼此不会刻意去回想,这种记忆对我来说是一个烙印,没法去忘记。现在我从老家到南京那么多年,表哥也人到中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不管我能不能帮上,两个人还有没有一些谈得来的话题,我都会第一时间去回应。这种回应就是基于青少年时期那样一种频繁的、持续多年的亲密交往和共同生活。
但现在内卷化的社会生长环境,对于青少年学生而言,休闲生活被极大地压缩,社会交往特别是走亲戚形态的交往就更少了。
不仅是内卷,互联网也在不断强化个体生活方式,尤其是00后,一个人就能活得很好,孤独的时候手机陪伴你,想吃饭了用手机点外卖,如果测算一下,现代人跟手机的亲密交往肯定比跟亲人、爱人和好友的亲密交往更多。流动中国的语境下,城市居民,包括很多乡镇地区的居民,已经慢慢被形塑成了所谓的原子化的个人,特点就是孤独和冷漠。
曾经,我们都以为互联网能够拓展亲戚之间的交往方式,拉近流动带来的距离。但是,你用手机的时候,有多少时间是用来和亲戚联络的?手机作为一种通讯工具,其实并没有缓解掉由于时空距离产生的「断亲」。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两年春节,大家也都不怎么用微信拜年了,不在朋友群发红包了,但手机陪伴我们的时间并没有变少,这就意味着,手机对亲缘关系的维护功能很可能正在降低。
很多人开玩笑说,不久的将来,很可能舅舅和姑姑这些概念都会从人的心头消失。在我看来,这种情况已经在独生子女的下一代中发生了。我们知道,计划生育政策之后,扩大家庭明显地缩小化。生于大城市的70后、80后,因为更严格的城市独生子女政策,大多只有堂表亲戚,所以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00后群体,会缺失二代亲,没有叔叔伯伯,姨妈和舅舅,以及表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不像我们那个年代,至少都有很多的二代亲戚。就像我与表哥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非常亲密。
图源剧集《人世间》
这两年,随着大环境的变化,「断亲」趋势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我的文章是2022年发的,没有想过会引发那么多讨论,甚至上了热搜。这两年,只要逢年过节,就有媒体联系我希望采访,我因此收到了很多更当下的反馈。
比如,有人觉得「断亲」是社会问题,我这样大张旗鼓是在「带节奏」,引导青年人「断亲」。「社会问题」是社会学研究的专有名词,指的是影响社会健康生活、妨碍社会发展的社会失调现象。社会问题必须要被解决,但就我目前的观察,「断亲」并没有形成规模性的危害,就是一个社会事实。
当然,「断亲」的确会引发一些个人和家庭层面的问题。最简单的,青年一代的「断亲」会引发家长辈的焦虑和担心。对年轻人而言,不喜欢走亲戚可以不走,但大部分包括我在内的中年人,还处在传统走向现代的过渡期,不可能完全和亲戚断了来往。有时候带孩子走亲戚,孩子一言不发或者童言无忌,说这个谁我不认识,家长心里多少会有不适和尴尬。
这几年,我也发现,因为负面体验而「断亲」的现象越来越多。虽然还没系统研究过,但是我的整体判断是,大家对于亲情的认同感和孝道感正在慢慢弱化。用社会学的概念来说,人的「逆商」在下降,不太愿意进而越来越不想,也越来越不能面对亲缘关系中的挫折了。但就像费孝通在《乡土中国》讲的那样,「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摩擦里陶炼出来的结果。」
带来的结果是,至少从事实层面,它会加速亲缘网络体系的解体。尤其现在长辈还在,很多时候为了照顾老人,还会维持过年团圆的习惯,一旦长辈不在了,亲情越来越淡,节点没有了,交集没有了,动力也没有了,那原本自然维系的亲缘关系就没有了。
其实大家为什么会「断亲」?并不是真的不在乎了。它反而恰恰说明,我们内心深处越来越渴望能滋养人的亲情,这是生而为人的基本需求,怎么能断得了?我在访问的时候,很多学生也会跟我说,如果我家的亲戚都像你家这样子,过年过节,一起开开心心,我们也不想断。
再比如,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喜欢「小姨」,所谓小姨文化,背后就是想要在亲缘关系里体验正面的价值。但是血缘亲情,很根本的一个特点就是不能选,我也发现,这种「选亲」,也就是选择更有利的社会关系作为交往的基本原则,也在变得普遍。从这点上来说,城市人或者现代人的理性主义,已经渗透到亲缘网络体系在内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很多人问过我,「断亲」之后,要怎么办?我觉得理想的亲缘关系是很难获得的。随着年轻人这一代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的变化,身为长辈至少需要学会尊重和理解,相处的时候注意边界感。所谓的关心和帮助,也是要有与时俱进的理解和改变的。
我在论文里还提到「亲缘唤醒」,这当然是从我自身出发,为人父母之后,家长心理的变化必然包含了对于亲缘的一种唤醒过程。但社会结构决定群体生活方式,中国持续的人口出生率走低,以及平均结婚年龄越来越晚,未来很长时期,我们都要学会适应「少亲戚化」的社会生活。
我也听说,最近网上很多人都在找「电子亲人」,尤其是有负面体验的年轻人,这就说明,情感需求总是需要地方安放的,我们毕竟生活在社会之中。而这也不是一个完全新的现象。我记得早年QQ时代的聊天室,无论男女,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聊得好就继续聊,这种虚拟的情感寄托一直都有。
相比于虚拟的对象,我个人的主张还是,我们需要找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化关系。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职场,尽量发展朋辈之间的友谊,没有亲缘,就要找到一种替代性的关系,让自己更好地融入社会,保持身心健康。
图源剧集《重启人生》
我主要的研究领域是城市社会学,一直以来,我都从城镇化和社会流动的视角观察青年生活方式的变化。我想知道,从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1998年以后,城镇化的浪潮如何改变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对城市化的过程是有切身感受和体验的,因为城市化的痕迹就发生在我家门口。我们村最早是一个非常原生态的农村,小桥流水,风吹稻浪,九十年代城市化之后,工厂就建在村旁,慢慢把我们变成了城郊村。2011年,村里的房子都被拆了,又变成拆迁安置小区,相当于住进了城市。
我是在村里上的小学,乡里上的初中,高中考到了城里的重点中学,后来又去南昌读了本科,研究生又到了南京这样的省会城市,有一段时间我在美国访学,住在曼哈顿,相当于各种城市的形态都住过。
每到不同形态的城市,我都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乡愁感,因为我经历了这样子的变迁,就会想起小时候跟土地发生的亲密关系。我记得去南大读研究生的时候,看着高楼大厦的万家灯火,有一种特别挣扎的憧憬,对那时的我来说,我看到了璀璨的城市居民的生活,但也是无力的,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样的生活。
对于城市化,我一开始没有明确的研究意识,更多是出于本能的关心。我本科念的是英文系,不是自己主动报考,而是被调剂了过去。大学四年我也读得很认真,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但心里面知道,其实自己真正关心的还是社会发展问题。
我每天都会去学校的橱窗里看报纸,无论大事小事,从头到尾读一遍,还会写感想,当时叫做思想汇报,写过200多篇。毕业后,我回到老家的一所师范院校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那时候我们那里正在新建城市,我给市长写过好几封有关城市发展战略的信,还趁空考了公共关系的第二专业文凭,接到过市政府办公室发来的盖戳感谢信,我至今保留着那封信。
一直到读博,我才真正开始对城市化这个课题产生兴趣。那段时间,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江村经济》《生育制度》对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他讲乡村社会中的差序格局,篇幅很短,但印象深刻。他说,在差序格局中,社会关系是从一个人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以自己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推及开……几句话就把我小时候体验过的亲缘关系结构讲透彻了。我也想站在一个更广阔的层面,去理解城市化如何影响我们的社会生活。
这十几年来,我对城市化带来的流动困境体会很深。我们这一代的流动,是时代决定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教育的发展,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努力考上大学,毕业后分流到各个城市就业、结婚生子,在当时,农村子弟上大学的数量超过了千万人以上。这种历史形成的居住地分离,导致很多农村出身的人与自己本身的父母、兄弟姐妹分离。
经过这么多年,我们适应了大城市的生活,但对于我母亲那一辈而言,仍然无法适应。最近,我刚发了一篇文章,讲城市里的「老漂族」,里面有一个案例就是我的母亲。
访谈的时候,我问我母亲,为什么相比和孩子住在一起,还是更愿意选择回乡。她和我说,在南京生活太不适应,除了干点家务,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家一个人看看电视、看看手机。因为语言不通,年龄又大,一个人不敢出门,小区里的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如果回老家,哪怕一个人过,但总有邻居在一起,聊聊天、讲讲话,也比在南京生活强。
我在文章里花了很大篇幅,就是去讲像我母亲这样的「老漂族」在子女所在大城市的「无根性」处境。其实「老漂族」与建筑工人受限于工地区域类似,只不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场域及社会关系网络,大多局限在居住社区。
但是老漂族回到老家之后,就成了「无根」的空巢老人。所以他们流动,或回乡,或不流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纠结的、不圆满的老年生活。就拿我家举例,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我和妹妹常年在外地,母亲一个人在老家,这么多亲戚里,只有舅舅和母亲还有血缘关系,平时还能照顾一下。而我虽然因为空间距离而不得不「断亲」,但到了春节,还是会去舅舅家拜年,该送的礼也都送到,这种维护里有一部分就是出于对舅舅照顾母亲的感谢。
所以说到最后,我还是有一种审慎的乐观,觉得今天「断亲」的年轻人,也许会有「认亲」的一天。亲缘关系不仅是生物性的连接和社会性的关系,也是现实存在的基础社会结构形式,即使今天亲缘关系已经不再如传统那般,但是人的本体需求,无论是情感的,还是功能的,仍会要求亲缘关系网的存在。因为爱情和亲情,是我们每一个人最本质的情感需求。
胡小武和他的学生们。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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