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千春:线有玄机,制造梦境
艺术家盐田千春,摄影:胥欢
走入盐田千春(Chiharu Shiota)的世界,如被蚕茧怀抱其中。“白立方”的板正与严肃之感骤然无影,漫天的线轻易将其变为另一个空间。观者来去,像经历幻梦一场。对其而言,线是有灵的。这种在她早期作品中便出现的材料,几经波折成为了艺术家创作的主要符号,并编织出一场又一场震撼人心的感官盛宴。
超越二维
“线,如同人与人的关系。”盐田千春说。“它们被切断、缠绕,再连接,如同镜子般反映出建立的关系。”当被问及为何是“线”时,她总是给出这个答案。
这一符号并非偶然拾得,如每位艺术大家一般,是经历过思辨与断舍才有机会寻到的独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频频创造“蜘蛛”的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是这样,一生绘制“波点”的草间弥生(Yayoi Kusama)也是这样。而对于盐田千春来说,这一切的第一步是推翻此前的创作。
1972年,盐田千春出生于日本大阪。她自幼学习绘画,在京都精华大学亦攻读油画专业。20岁这一年于她来说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她创作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件油画作品。要超越前师的荫庇,就需跳脱出二维局限。在此之前,旖旎也好、重复也罢,盐田千春不再拘泥于这方寸间的画布;在此之后,她要开出一条路,闯出一片天。
紧接着,行为艺术的天地接住了这个躁动的灵魂。仍是惯用的红色,盐田千春曾仪式般地将染料肆意倾倒于身上,甚至脸都是红彤彤的。相片里的她站在画布前,仿佛刚从画中走出,睁着鹿一样的双眼望向镜头,一切都红得灼心。这是属于盐田千春的一次告别,也是她与“三维世界”的首次会面。
盐田千春《成为画》(Becoming Painting),红色磁漆,1994年,摄影:Ben Stone
上世纪90年代中期,盐田千春西渡,来到柏林。前卫与先锋精神根植于这片实验艺术的土壤,似乎半空中都流淌着绝美的自由赞歌。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在与后者学习的过程中,盐田千春将视野放至大地、身体与空间。然后,“线”作为她的主要材料才徐徐而至。
接着,便是日复一日的重复。重复令盐田千春沉浸于“线”的世界。如她所说:“线的编织就像思绪。”同时,重复也是坚固艺术语言的方式。即使阿布拉莫维奇曾劝说盐田千春以身体为媒介、做行为艺术,盐田千春也再未动摇过。
我们惊叹于盐田千春看似柔弱与内敛的外表下迸发出的巨大能量。她对于自己的艺术之路有着绝对的直觉与掌控力。由二维转向三维是如此,重温幼时艺术之路的起始亦是如此。那时候,12岁的她已许下愿望:“我将来想作为艺术家存在于世,除此之外不想做任何事。”而正如她长久践行的一般,盐田千春的所有创作都在兑现年幼时自己笃定的这句话。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在《申辩篇》(Apology)中记录了苏格拉底(Socrates)说过的一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盐田千春则是幸运的。刚过垂髫年纪,她的人生已如此明朗:此端是自己,彼地是艺术,其间只有跋涉。
记忆如梦
这是一个属于盐田千春的部分材料表:线、船、钥匙、行李箱、窗户、鞋子、报纸、床……仅看此部分,你或许已能察觉,其作品中充斥着“旅人”的元素。在空间亦是人生的旅途中,她以这些物品创作艺术,抵抗虚无的漂泊感。
盐田千春《聚集——追寻归宿》,行李箱、马达、红色线,2014/2021年,展览现场图:“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1,摄影:Shaunley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愈行走,愈远离,“乡愁”愈浓。并非仅对故土,而是一颗敏感细腻的心能够抓住每分每秒的感受,流逝的滋味便会更深刻。记忆自然而然成为了盐田千春的主题。“要把无法表达的情绪形象化。”对于她来说,只有“线”才具备这样的能力。
线虽柔,力却坚,如“滴水穿石”般在空间内创造出一个“境”。201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里,一个布满红线的展览空间再次惊艳四座。鲜红的线密密麻麻地勾缠,如云如雾般笼住了灯光,再延伸至两条船上,又有难以计数的钥匙从红线中坠下。当走入盐田千春的空间,你便能理解,暗红的氛围已超脱了“景”的限制,步入了“境”之中。
“景”于人而言是“物”,“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境”中不仅有景、有人,亦有时空与情感。且“境”不属于当前的世界,它是思维的波动、梦幻的实体和记忆的场域。二者的区别便在于此。
时常被盐田千春提及的是一段毁灭性与美感共存的记忆。九岁时,邻居家着火,大火肆虐下,一架她曾经弹奏过的钢琴轰然垮掉。这一声音存在于她的记忆良久。第二天,被烧焦的钢琴被移至屋外,曾经象征着优雅与美的乐器远去了,只剩这个充满毁灭感的物件。“不知为何,我却觉得烧过的钢琴比以前更美。”这个场景后来几度重现于她的艺术作品中。
可“线”也如梦境一般,短暂出现后就荡然无存——每次展览结束,线便被根根剪断,盐田千春的空间被拆除。面对这个逐渐颓靡、消散的梦境坍塌的过程,其目光转向“物”。“小的物品却可以永远存在。”她这样说。
“我的作品的核心理念是‘不存在中的存在’(Presence in Absence)。”小物件便有这样的魅力:它只要存在,便承载着主人的记忆与情感。盐田千春曾分享过收集物件的经历:“有一次,我收到了一双鞋子,来自一位女士已故的丈夫——他去医院时穿着这双鞋,但却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还收到过一双童鞋,一个女孩曾穿着它弹钢琴。”
盐田千春《串联微小回忆》,综合材料,2019/2021年,展览现场图:“盐田千春:颤动的灵魂”,龙美术馆(西岸馆),上海,2021,摄影:Shaunley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有时从跳蚤市场收购,有时与人洽谈购买。大多数时间,盐田千春不知道这些物品的主人是谁。但她却说:“安装这些物品并花时间与之相处后,我有了一种共情其拥有者的感受。”于是,我们得以观赏到,这些物品在艺术家的创作下被紧紧锢于线网之中:鞋子被绑起来、钢琴被置于浓郁的黑线中心、行李箱被高低悬挂着——她用线网住物品、束缚记忆,保留住随时可能消逝的体会。因此,“线”不仅填满了房间,亦将时间凝固,是遗忘的反面。
不消多说,能将记忆重现,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而生死的痛苦却携风带雨而至:患癌、手术、化疗,十余年后复发,再手术、化疗……病痛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对死亡的理解逐渐被纳入盐田千春的创作语言中。
死亡如镜
“红线是血液的颜色,是身体内部;黑线代表宇宙,是夜空的深度。当我在作品中使用白线时,它成为了纯洁、纯真和重生的象征。”盐田千春如此定义三种常用色彩。
死亡的威胁存在于每一日,这种强大的情绪带来压倒性的心灵体验,如若细分便是:患病带来的不安感、对抗虚无的恐惧以及焦虑于尚且年幼的女儿,而癌症又复发于决定展览的第二日……于是,“线”亦成为了生死层面的线索。
“未知生,焉知死。”回顾前人,不乏有因死亡与病痛的折磨创作出更为深刻的艺术作品的先例。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一生与病痛相伴,从死亡的阴影里抢回自己的生命;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创作的《呐喊》完成于饱经亲人离世的青年时期……
得知癌症复发后,盐田千春却未将颓丧与痛苦的气息带入作品,整理心情后的她决定“以死为伴”继续自己的艺术创作。“线”遂成为她直面死亡的勇气和坦然。从未诘问过为何造化弄人,盐田千春只说:“直面死亡与随之而来的痛苦治疗,或许是为了让我创作出更坦诚的作品。”随后,这一切被她转化为对灵魂的思考。
“在接受化疗期间,我进行了很多有关灵魂的思考。我质疑如果我的肉体死了,灵魂会去哪里?我甚至问孩子们,他们从灵魂的概念中理解了什么。”盐田千春分享道。“向死而生”确实给予了她力量。在无常的生命中,艺术是她自足的方式。她说:“通过我的艺术研究和装置来回答有关‘灵魂’的问题,让我觉得自己更有活力与力量。它能够激励我。”
在有关灵魂的作品中,白线成为了盐田千春的选择。2017年,她创作了大型装置《我们将去往何方?》。仍旧是常用的元素“船”,她用黑色金属勾勒出150艘白线制的小船,雾一般梦幻地悬挂于高层空间。“船”由此不再停泊不前,而处于“动态”之中,就像载有人类的方舟。
于是,我们纵观盐田千春30余年的艺术之路,发觉年少时执拗用线的她已被打磨得更为深刻,早期的隐晦与沉静感几近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她对生命与灵魂的思考带来的磅礴气势。生死之际催生的力量并非悲切,却令盐田千春的艺术从自我呈现转向对人类共同体的关注。灵魂有无归期?文明向何而去?她不断借作品提出振聋发聩的疑问。
▲ 原文刊载于《时尚芭莎》
2022年2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