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普世文明》作者:(英)V. S. 奈保尔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2-08-01扫码下单有些时候,一种氛围可能会过于精致,一种文明可能会过于成熟,成为一种过度的仪式。十一年前,我在爪哇旅行,遇到了一个一心想要成为诗人、过一种心灵生活的年轻人。这样的野心是他所接受的现代教育给予他的,但他很难向他母亲解释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需要强调的是,他的母亲是一个有教养、举止优雅的人。她的仪表、穿着和谈吐都很优雅;她的举止沿袭自爪哇的宫廷,就像是一种艺术。于是我问这个年轻人——不要忘了我们是在爪哇,那里的古代史诗还活在流行的木偶戏里——“但你母亲暗地里不会为你是一个诗人而骄傲吗?”他用英语回答说——我提到这一点,是想进一步说明,在那个遥远的爪哇小镇里,他所受的良好教育——“她一点也不懂诗人是什么。”这位诗人的朋友和导师是当地大学的一位老师,他向我细说了事情的原委。诗人的这位朋友说:“要让他母亲理解他想做什么,可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向她表明他是一个古典意义上的诗人。而她会觉得这很荒谬,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之所以不可能,是因为在诗人的母亲看来,她祖国的史诗——这些史诗对她而言就像是神圣的经文——已经存在,已经被写了出来。大家需要做的只是去学习或者参考它们。在他母亲看来,所有诗歌都已经写尽了。也许可以说,那本特定的书已经合上了,已经成了她的完美文化的组成部分。她的儿子二十八岁,已经没有那么年轻;听到他说自己想成为一个诗人,就如同在另一种文化里,一位虔诚的母亲问自己的作家儿子接下来想写什么,结果听到这样的回答:“我想为《圣经》再增添一部经书。”或者换一种比喻,这位年轻人就像博尔赫斯故事中的人物,让自己承担起重写《堂吉诃德》的重任。不仅仅是重述这个故事,或是誊写原作的内容,而是寻求通过一种清空头脑以及再创造的非凡过程,既非抄写,也不伪造,而是一种纯粹原创的思想,达到一种叙述文本,能够一字一句都与塞万提斯的书相呼应。我理解爪哇中部这位年轻人的困境。归根结底,他的出身与我的特立尼达出身中的印度教因素相去并不甚远。我们来自印度,是一个从事农耕的移民社群。是我父亲给了我成为一个作家的野心,让我与写作以及关于写作的种种观念相遇。他生于一九○六年,他的祖父还在襁褓之中就来到了特立尼达。尽管在那个小小的农业殖民地存在着种种阻碍,我父亲不知为何产生了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愿望;他让自己成了一个记者,尽管在那个殖民地,从事新闻工作的机会非常有限。我们是一个崇尚仪式和经文的民族。我们也有自己的史诗——它们也正是爪哇的史诗;我们总会听到有人在歌唱或吟诵它们。但我们不能说自己是一个文学的民族。我们的文学,我们的经文,没有促使我们去探究我们的世界;它们不过是文化的坐标,让我们感觉到我们的世界的完整,感觉到外部世界的陌异。我相信在我父亲的家庭里,没有一个长辈会想去从事文学创作。我父亲在特立尼达是通过英语获得这个观念的;尽管在那个殖民地存在着种种阻碍,我父亲不知为何获得了一种观念,一种与英语相联系的高级文明的观念;他也获得了一些关于文学形式的知识。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作家,光有感知力是不够的。你需要掌握能够容纳或承载感知力的形式;而文学形式,无论是诗歌、戏剧,还是小说,都是人为创造的,并且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传递给我的一部分东西。很小的时候——置身于特立尼达的全部贫穷与荒芜之中,那里那么遥远,居住着五十万人——我就有了写书的雄心。尤其是写长篇小说,父亲告诉我那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但是书并非只是在头脑中创造出来的。书是一种物品。要写出书来,你需要一种特定的感知力,一种语言,以及特定的语言天赋;你还需要掌握一种文学形式。要让你的名字印在书脊上,你需要一个巨大的、外在于你的机构。你需要出版社、编辑、设计师、印刷工、装订工;书商、批评家,能让批评家发表书评的报纸、杂志和电视;最后,当然还需要购买者和读者。我想强调事情庸常的这一面,因为它容易被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人们容易只想到写作那个人化的、浪漫的一面。写作是一种私密的行为,但书的出版从一开始就关涉到某种特定的社会协作。这个社会拥有一定程度的商业组织。它还有特定的文化或想象的需求。它不相信所有的诗歌都已经被写出。它需要新的激励和新的写作;它也拥有对新创造的事物进行判断的准则。这样的社会在特立尼达并不存在。于是,如果我要成为一个作家,并且靠写书生活,我就必须迁徙到那种可以靠写作生活的社会中去。对那时的我而言,就意味着到英国去。我是在从外围、从边缘,迁徙到一个对我来说是中心的地方;我当时所希望的,是我能在中心拥有一席之地。我是在提出很高的要求,事实上,对中心的要求比对我自己的社会的要求更高。这个中心毕竟有其自身的种种利益,自身的世界观,以及自身对小说的观念和要求。现在也仍然如此。我的主题非常僻远;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英国,我获得了一点小小的空间。我有能力成为一个作家,并在这样一份职业中成长。那需要时间;等我的书真正在美国出版时,我已经四十岁了,在英国出书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但在五十年代的英格兰,我始终都知道,作为一个想要从事写作的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如果我必须对普世文明做出描述,我会说,普世文明既能促使人去以文学为志业,也能提供关于文学志业的理念;同时它还提供了去实现这种志业的途径;这样的文明促使我踏上从边缘到中心的旅程;这样的文明不仅把我与今天在座的各位联系在一起,也把我与爪哇的那位现在已不那么年轻的诗人联系在一起——他的背景和我的一样,已经变得仪式化,是外面的世界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我,并给予我们写作的野心。今天,一个来自爪哇或特立尼达的人要想成为作家,已经变得更为容易;一度非常僻远的主题已经不再僻远。但我从来也不能把我的职业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知道在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地方,没有我前面所说的文化和经济条件,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可能无法成为作家。在伊斯兰教世界,在中国,在日本,我也许都无法成为作家——日本人只接受特定国家的文学:被他们认为与日本有竞争关系的国家。在东欧、苏联或黑非洲,我也许成不了我现在所成为的这个作家。我甚至不认为在印度我能实现自己的天赋。那么你们就能理解,在年轻时知道自己能够从边缘走向中心,从特立尼达走向伦敦,这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成为作家的野心需要确定这样一种可能性。于是,尽管我的祖辈与文学无关,尽管我来自特立尼达,事实上我认为自己身上当然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部分:我是一个更大文明的一部分。我猜想,同样的话也适用于我的父亲,尽管他更接近印度教或旧印度种种仪式化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