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杂忆:师父上人的舍利
皖峰上人
文/黄复彩
皖峰上人圆寂的头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到他的退居寮陪他药石。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初七,寺里正为第二天的浴佛节紧张地忙碌着,但上人的退居寮却异常安静。
药石毕,上人靠在躺椅上,我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晚霞从窗口射进来,射在上人的身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话题都是与“死”有关。他说了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一些人的死,这些人有正念而寂,有不治身亡。临了上人说,人一生里最不能贪著,尤其是在名利场上,有了贪著的恶习,到死那一刻就麻烦了。
我没意识到这是上人对我最后的开示,我突然问,你如果到了那一天会有预感吗?
上人扭头看着我,却久久不肯回答我。
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我说到上人的墓塔,上人说,一包臭皮囊,扔到哪里都可以,随当家的怎么处理吧。上人说他有些累,他想上床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他的床头看新闻联播,看完焦点访谈,我说我走了啊,上人用很响的声音说,放心啊,我很好。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他,上人微笑着。那是我看到的上人最后的微笑。
第二天黎明,前来参加浴佛节的人们早早地来到大殿里,侍者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上人已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选择了这个特别的日子,却不想打扰任何人。
我接到电话赶到退居寮时,上人正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是刚刚睡着。七个半小时前,上人曾大声地对我说:放心啊,我很好。上人果然很好。
此刻,他双手做吉祥印置于胸前,头天晚上我给他戴的释迦帽放在枕头的一旁。上人是从容地做好这些准备后,才平静地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八十八年的娑婆世界的,由此我知道,上人是“正念”而寂的。
我不敢流泪,我知道他不喜欢,至少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在流泪。
大殿里的浴佛活动正在紧张而热烈地进行着,念佛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得到消息的居士们云集到上人的退居寮,为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做最后的送行。
上人在遗嘱中指定要我替他沐浴,这是四月初九的清晨。我挑选了上人平时穿过的干净的旧衣,再为他披上绣着四十八道金线的祖衣。想到这是我为上人最后一次沐浴时,我的泪就止不住落下来,落到上人的胸襟上。
我听到上人说:你呀,不该这样。于是我赶紧把泪擦净了。
上人的灵堂就设在隔壁的会议室里,三天前上人还在这里接待了一批来自上海的客人。上人最后一次走出他的卧室时天下着大雨,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像是天龙八部在为他接引。
农历四月十五是上人荼毗的日子,十四的傍晚,上人的弟子们把上人从水晶棺中抬出来,上人通体柔软,很快就成了跏趺坐姿。
我注意到上人的眼角有一滴泪,我想这是上人对这个世界的爱惜与怜悯。上人常叹息说,这个世界太贪著了,怎是个了啊!我擦去上人的泪珠,和上人作最后的道别。
雨越下越大,我担心这会影响上人的荼毗,而当法师们将上人的坐缸抬出了设在大士阁院子里的荼毗现场时,雨却住了,天空一轮明月,头顶上一抹苍穹像是刚刚用水洗过。
八十四岁的明教寺方丈妙老举起火把,为他最知己的道友送行。
一股纯白的烟雾沿着缸口蒸腾着,似在向上人作最后的叮咛,问上人准备好了没有。接着,那股烟雾腾空而起,直冲向浩缈的太空。我默念着:再见,上人!
我不愿再看这样的场景,我回到上人的卧室。室内一切依旧,桌上散乱着上人为求书的人所写的书法,最多的竟是:“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上人的笔还架在砚台上,只是没有人再去握它。
壁上,那幅上人好多年前临摹印光大师的手迹而书的“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的自策语已经泛黄,并渗出斑斑水迹。
听着从荼毗现场传来的一阵又一阵佛号声,我在想,上人现在是在哪里?这么多年,他每次出行,都让我陪着他,而这一次,他却只能独自远行。
不知他那条路途是否平坦,这一阵他总说他的腿没有力气,不知他是否还需要轮椅。
我默念着:上人,一路走好,学会照顾自己好吗?但我又想,这些上人都是不需要的。走入自在之境的上人已经摆脱了这人世间的一切荣辱瞋讥,连同这备极哀荣的葬礼,上人都是不需要的。
我伸头朝院子里那口坐缸看看,烟雾既毕,有五色之火直冲缸口,我又想,上人有没有舍利子呢?我又说,上人也是不要的。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舍利的问题,我问他寂后会不会有这东西,上人说,要那个干什么,舍利又能说明什么?
前年有一僧侣说,皖老修行这么好,人又十分清瘦,一定可以保留金身。上人动怒了:别糟贱人。事后他特地写了遗嘱:谁要是拿我卖钱,我在阴间也不饶他。
上人一生恬淡,他什么也不要,只要那一缕洁白的烟霞,只要那一碧如冼的天空。
荼毗后三日,上人的几个弟子开始清理上人的灵骨。
有人在疯狂地打门,说要进来参与捡拾舍利。上人的弟子说,根据佛制,和尚的舍利只有出家弟子有权捡拾。
那人说,黄老师不是在里面吗?
弟子们说,黄老师是和尚最亲密的朋友,而且他并没有参加捡拾。
那人快要把门拍碎了,我怕惊动了上人,只得悄然离去。中午,我再次来到上人的住处,法师们让我看上人的灵骨,只见洁白如玉的骨片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舍利,约有一百余颗。
法师们将上人的灵骨连同舍利一同装入罐内,准备在适当的时候一同送入上人的墓塔——这也是上人的意思。
在倾倒的过程中,我突然眼前一亮,只见在一根象牙色指骨上镶嵌着一颗豌豆大的暗红色的舍利子。
法师们激动地对我说:黄老师,看师父对你多好啊,师父知道你上午没有参加,所以特意留一颗让你来捡,而且是最大的一颗。
捧着上人的这两件舍利,感觉上人就站在我面前微笑着,上人说,你看我刚写的一幅字如何?
上人去了,我失去了最好的导师,失去了一位挚友和知已。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饭前我仍然习惯地朝上人的住地走去,要去陪他药石,及至走到退居寮门口,这才想起,上人已经远去了,但我知道,只要用一颗平常心去看这世界,时时用上人的精神观照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人。
为了让人们记住上人的德行和功绩,迎江寺在上人的住处为上人增设了一个小小的纪念堂,陈设着上人生前的著作手稿、衣物和书法等,上人像两侧是我撰写的的楹联:
皖风和畅 谁解其中法雨甘露
峰云舒卷 读来尽是心愿菩提
上人的一生是一本厚重的大书,那是需要人细心地去研读,细心地去品味的。我常常问我自己:作为上人最亲密的知己和学生,你是否真正读懂了上人?
上人的灵骨是在第二年清明节才安放入塔的,坐在上人的墓塔边,想着上人亲切的笑容,忽然就想起那颗上人特意留给我捡拾的暗红色的舍利子,我想,我当初是应该留下的,留下上人身体和禅思的一部分,起码,会有一份念想。遂又想起《金刚经》中的话:一切有相,皆是虚妄,留下和不留下又有什么差别?
就在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上人,上人说,你不是想要一颗我的舍利吗,现在就给你吧。上人说着伸开了他的手掌,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我不解地看着上人,上人却说:好好留着,我已经给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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