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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严肃认真地围观一场离婚|腾讯新闻贵圈

郝琪 贵圈-腾讯新闻 2021-10-10

文 | 郝琪

编辑 | 向荣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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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综艺《再见爱人》的前身,是个坐房车旅行的节目。

 

2021年年初,刘乐团队头脑风暴会上,制片人刘乐与团队同事们讨论一档房车旅行类节目。有人提出,坐着房车去离婚,刘乐一开始没同意。

 

“如果没有解决二次伤害或者顶层逻辑的问题,我建议不要碰这个题材。”刘乐告诉《贵圈》,在她的标准中,做一档离婚节目,出发点得善良,内容不能太狗血,不能消费别人的伤痛,要能够承载一些价值情绪,引发一些思考,最好还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后来的总导演涂涵设身处地想了想,假如她要离婚,一定不愿意时时刻刻看到对方。但如果有两辆房车呢,有不止一对夫妻,男女分开,到了地方再一块儿下车玩。刘乐一听,觉得这有意思,相同境遇、相同性别的人,在某一刻成了命运共同体,那些无法跟伴侣说出口的话,也许更容易被经历相似的伙伴理解。



那些结婚10多年的夫妻,因为缺乏沟通,婚姻陷入僵局,令人唏嘘。但如果将他们放到空旷的远方,让他们从鸡毛蒜皮的婚姻生活中短暂抽离,他们无法去找朋友,连手机也收走,只有彼此可以依靠。面对干净且安静的风景,人也许会变得感性,用刘乐的话说,“容易思绪万千,这个人又在身边,你就不自然地想要跟对方讲,‘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怎么样’。”

 

于是,这个节目的形式,演变为三对面临感情危机的夫妻,乘坐两辆房车,旅行18天。内部宣讲那天,现场有人听哭了——那段感性的话后来也被写进成片里,“如果我们终将面对婚姻的破碎,我们敢不敢在最终的离别之前,做最后一次浪漫的尝试。”


2

 

参与节目的三对夫妻有很多答案要追问。就是因为那些深深浅浅的、尚未解决的问题,需要一个特定场景聊出来,他们才来到这里。

 

找到他们不容易。涂涵告诉《贵圈》,她和刘乐都相信,通过素人,这一题材能够得到更加真实的讲述。于是,家人、朋友、亲戚,不管认不认识,他们全去聊了一通,结果“非常令人绝望”:每个人都对这样一档节目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但,没有人愿意来参加。


导演组到那些与离婚有关的机构蹲点。民政局、街道办事处、律所、婚姻咨询协会……结果一样——很想看,但不想被拍。刘乐很理解:“素人有自己的正常生活,上了节目,同事怎么看你?父母怎么看你?家庭聚会的时候,人家说‘你媳妇真不对’,或者‘你丈夫说话真极品’,他在社会上就很难。”

 

后来,节目组对外发布了招募通知,后台涌入几百对夫妇报名。怨偶的痛苦各式各样,有些过于激烈和狗血;还有一些人,出于功利目的想上节目……这些人都被排除在外。“我们这个节目还是希望探讨情感。”刘乐说。

 

▲ 参与《再见爱情》的三对离婚夫妇即将踏上房车之旅


有一段时间,节目组的导演们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心理医生,不断地打开一个个隐秘故事,交谈总是一小时起步。她们没有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无法提供辅导,只能耐心倾听。对方却总会在挂电话前表达谢意,“他们会说,‘你今天帮了我很多’,实际上,我们可能都没说什么。”刘乐意识到,这意味着,很多人的婚姻生活中存在着巨大的情绪缺口。

 

她们越来越清楚想要什么样的嘉宾:情绪饱满、表达清晰;想拥有一段好婚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努力尝试过,但仍心有不甘;知道会面对舆论压力,仍愿真诚表达;——“你可以有所保留,但要保证表达出来的内容是真实的,这个东西才会打动人。”涂涵说。

 

朱雅琼就是他们从主动报名的人中挑选出来的。她是2006年的超级女声选手,今年39岁,很久不从事演艺相关工作了,目前是一家经纪公司的艺人总监。

 

第一次和朱雅琼见面,出现在面前的是个“心碎”的女人。刘乐记得,她的伤感和不甘肉眼可见,没聊多久就哭了。

 

她讲述了一个“一分钟的拥抱”的故事:丈夫王秋雨是编剧,总是关在房间写东西,朱雅琼敲门进去,问他:“你可不可以抱抱我?”王秋雨被打扰,觉得心烦。朱雅琼又提出:“一分钟。”王秋雨抱了朱雅琼一会儿,意识到一分钟快到了,拍拍她的肩,暗示“你可以出去了”。

 


他们的结合,没有婚纱照,没有戒指,没有任何仪式。她主动报名参加节目,是想以特殊的“仪式”结束这段婚姻。丈夫王秋雨也愿意参加,但诉求截然不同——他试图挽回。

 

开拍日期越来越近,嘉宾仍然没有找全。刘乐和涂涵手头握有不少艺人团队的联系方式,离婚的、冷静期的,结了婚但感情可能存在问题的……她们全问了一遍,“打听最近感情怎么样,有没有问题,人家都觉得我们有病。”涂涵说。

 

她们知道说服明星来参加这样一档节目有多难。明星是个缺乏安全感的职业,没有样本在先,“他们看不到你的诚意,你也很难通过语言向他们展示诚意。”刘乐说。

 

但章贺就是这样被找到的。原本,她们打听的是另一名演员,经纪公司推荐了演员章贺。章贺的前妻叫郭柯宇,是一名演员兼歌手。

 

第一次见面章贺很直接,一上来就表达了强烈的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差在哪儿”,搞不懂这段持续十年的婚姻究竟哪里出了差错。这很重要——夫妻二人中,至少得有一个人有强烈的诉求。

 

导演组又去见了郭柯宇。郭柯宇说话细声细气,娓娓道来,但温婉之下又隐含着异常坚定的一面。导演组觉得她的平静下暗藏力量,人物非常立体,因此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定下了这一对。

 

▲ 分开一年后,郭柯宇和章贺仍彼此祝福


佟晨洁和KK魏巍这对,则是圈内的朋友推荐来的,因为“经常看到他们在局上吵架”。

 

节目组找到魏巍时,他感到“莫名其妙”。魏巍认为与佟晨洁的感情非常完美,完全没有问题,不能理解一档离婚节目为何要找他。

 

这样的情况太普遍了。节目组与素人夫妻接触时,多数男性的反应与魏巍很像,“他们讲出‘我们之间非常完美’‘我们之间没有问题’的几率非常高。”涂涵分析,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不认为让另一半不适的摩擦是问题,另一方面是他们好面子,即使有问题也不肯承认。但是以佟晨洁为代表的妻子则不同,“她很知道他们的婚姻问题在哪里”。

 

导演组内部对这一对儿有过争论。总编剧顾玉帆认为俩人的离婚诉求并不强,不符合节目诉求;刘乐则认为他们代表另一种婚姻问题,就是绕过屋里的大象,选择性地忽略问题;涂涵也担心过,他们看起来还是很恩爱的,非常甜,是不是不太符合这个节目的调性。涂涵将情况反馈给节目顾问、情感专家沈奕斐。沈奕斐告诉他们,三对夫妻中,这一对的问题最严重。他们的矛盾是“生孩子”与“喝酒”,这是两个底线问题,“如果这两个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离婚的几率反而是最大的。”


▲ 在聊到生孩子的问题时,佟晨洁认为魏巍没有做好父亲的能力

3

 

拍摄开始了。这是刘乐和涂涵第一次做真人秀,她们最初按照之前做节目的习惯,将环节设置得很满,后来意识到真人秀应该留给嘉宾更多空间,就主动拿掉了一些环节。

 

保留下来的环节,都经过了节目组的反复测验。

 

第三期节目,导演组请来4位画师,画出嘉宾描述中自己和伴侣的模样。他们最初打算请在刑侦队工作的画师作画,可惜画风过于粗旷,与节目风格不符。后来又找了十几位画师到长沙面试,面试内容就是让处于不同情感阶段的情侣,先来体验这个环节。涂涵和伴侣也参加了。


画师让涂涵讲了一段夫妻间的共同经历。那是一个不太美好的回忆,涂涵讲着讲着,情绪崩溃了。体验结束后,涂涵觉得很舒服,“一些之前经历的负能量,在这个过程中放出去了许多。”

 

拿到画后,涂涵发现伴侣口中的她如此写实,不带美化,质问伴侣:这就是你眼中的我吗?“他很尴尬。”

 

在节目中,最后看画的时刻有明显的情感流动。按照章贺、郭柯宇各自描述画出的章贺画像几乎一模一样。郭柯宇给章贺的长相打出了满分,这让章贺感慨“这十年没白过,还是有情感的”。按王秋雨描述完成的朱雅琼画像连发型都不对,朱雅琼的表情当时就凝固了,她在后采中回忆那一刻的感受:“你站在我身边离我很近,但是我的心离你很远。”节目组通过字幕再次点出了这个环节的用意:微妙的偏差如同仪器,精准测量出不被重视的疏离。令人耿耿于怀的总是这个提问:我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地看见彼此。


▲ 根据章贺和郭柯宇的描述,画师画出的画像相似度100%

 

刘乐参与了崖壁挑战测试,这一环节出现在第二期节目中。近90度的崖壁上,嘉宾要完成全长350米的攀爬,通过三缆桥、猴桥、步步惊心等环节,最后站在窄窄的心形桥尖上。开拍前三天,最后一次踩点,恐高的刘乐决定亲自下场。一旦下去,走着走着就顺了,她行至半途,悬崖上刮起风,卷起砂石。刘乐坚持把这段路走完,到心形的尖上高喊:“《再见爱人》,大爆!”——这成了她那段时间压力的一次集中释放。


这个环节给节目带来了很多精彩的素材。不解风情的王秋雨摘下悬崖上的花,送给朱雅琼。章贺扯着嗓子大喊:“郭柯(宇),之前的十年,感谢你!真的感谢你。未来的日子,过成你喜欢的样子!一定要过成你喜欢的样子!我也是!我也要过成我想过的样子!”隔着墨镜,郭柯宇抿着嘴努力微笑,眼泪落下来,心绪复杂。


▲ 章贺和郭柯宇崖壁喊话,希望彼此都能过成喜欢的样子


这些片段被网友热议。前者的改变带来小小的惊喜,后者则令人唏嘘——一对夫妻走过十年,没有激烈争吵,没有狗血情节,但就是无力再继续了,只能在分别时刻送上最真挚的祝福。遗憾当然有,但就是这样了。刘乐完全理解他们在这些场景下的反应。站在心尖上,人有了悬空的感觉,风很大,景色很美,一些情感不由自主喷薄而出。

 

节目要尽量克制。让三对夫妻一起旅行,也有这样的考虑。“如果没有旁人在场,两个人闹矛盾,一定是会比较激烈的。”涂涵说。

 

镜头总是离得很远,尤其是刚开始拍摄时。那些夜聊时刻,三对夫妻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一些隐藏得更深的问题慢悠悠地荡出来。节目组的原则是尽量不打扰,全是长焦远调。

 

对剪辑的要求也是克制:尽量客观,减少花字引导情绪。

 

但节目的拍摄过程中,还是会有很多想冲上去的时刻。涂涵说,编导们在帐篷里看监视器,跟节目播出后观众的反应一样,有时气得开骂,有时忍不住落泪。


▲ KK(魏巍)解释自己在家不做饭的原因,没有得到其他嘉宾认同


导演组前后在新疆待了近两个月。踩点阶段,每天工作一结束,年轻人就聚在一起聊情感经历,“提高凝聚力”。到了录制阶段,每天晚上都会讨论嘉宾们白天的表现,“你在网上看到的讨论,我们都经历过。”刘乐记得,那时大家睡得很少,身体很累,但精神亢奋。

 

导演组成员多数都年轻,已婚的不多。但婚姻这回事,与经验关系不大。刘乐发现,那些自以为深谙婚姻之道的人,未必真正经营得好。经验使人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有时反而成了阻碍。他们这支年轻团队,要做的就是从零开始,感受婚姻的复杂,再将所有震惊、疑惑、不解,所有好的、不好的,统统处理进节目中。

 

4

 

做这档节目,导演组流了“几公斤”眼泪。

 

前期做调查,听别人的故事,涂涵和刘乐经常崩溃大哭。比如去民政局旁听的同事带回一个故事:一位80多岁的男人带着老伴去离婚。男人得了很重的病,知道命不久矣,说:“我不想死了以后还要跟她葬在一起。”涂涵深感震撼,一个人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在死之前坚决完成这个切割。

 

节目拍摄时,她还在哭。为了帮朱雅琼弥补遗憾,导演组请来摄影师高美琳,为三对夫妻拍摄离婚纪念照。拍摄朱雅琼是在凌晨两点,新疆昼夜温差大,室外很冷。

 

朱雅琼穿着隆重的婚纱,从黑暗中颤抖着走来,走进高美琳搭建的场景——一个家的骨架,也像一个牢笼。那是属于她的时刻,一个真正有仪式感的时刻。王秋雨走近她。她看向他的眼神中包含着千言万语,相视片刻后哽咽着问:“我漂亮吗?”

 

王秋雨没有回答。

 

朱雅琼又问,眼神脆弱又执着:“我漂不漂亮?”

 

王秋雨这时才说:“穿得很好看。”他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

 

朱雅琼眼角还挂着泪,但她慢慢地扬起嘴角,笑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高美琳为王秋雨夫妇准备了过往的视频。王秋雨甚至没认出视频中的自己,更不记得那些视频拍摄的具体场景。

 

朱雅琼一直在哭,绝望、心碎地哭,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但这一切仪式,一切过往的记忆,都被王秋雨“有什么意义呢”“有多重要呢”轻轻带过。



朱雅琼闭上眼睛,转过脸去,不想面对这一切。她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过会儿,眼神失去了光彩,黯淡地看向远方。她接过高美琳准备的计时器,开始为最后一个拍摄场景——一分钟的拥抱计时。

 

她不再需要那个拥抱了。她曾经很需要,但没有得到它,“那我就不需要了”。这次,她掌握了结束这个拥抱的主动权。

 

监视器前,导演组抱头痛哭。

 

拍摄进行到第三天,涂涵给伴侣发了一条道歉的微信,他们在一起7年了。节目像一面镜子,让她看见自己的问题。她突然发现,与伴侣的相处模式有点像魏巍与佟晨洁,她又有点像王秋雨,总要“教育”对方。伴侣是影视从业者,过去7年,她从未探过他的班。节目拍摄结束后,团队有两天休息,她第一次飞往横店探班。

 

整个拍摄过程,嘉宾们都在两种情绪中摇摆:时而想离婚,时而不想。涂涵也是,有时觉得章贺和郭柯宇还有爱,有时觉得他们不爱了。她希望这档节目传递给观众的感受也是这样的:他们大概会时而想结婚,时而不想。这更接近于情感的本来样貌——不是一件那么清晰的事情,没有固定答案,永远摇摆不定、左右拉扯。

 

她希望,观众看完节目后,能有“结婚的冲动和离婚的勇气”。

 

节目播出后,刘乐的微信涌入很多反馈。一些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发来长长的微信,诉说自己的婚姻故事。一些夫妻一起看节目,中途暂停,细细讨论。七夕那天,有人因这档节目,第一次收到丈夫送的花。“中国可能有千千万万个王秋雨,千千万万个KK(魏巍),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可能真的会伤害到对方,会让对方失望,他们没有契机明白这一点。但是看了节目,他就会做出改变。”

 

更重要的是,大家不再将离婚视为丢脸的事。“它可能是我们人生中一件没有做得很好的事。”刘乐说,“我们做不好的事情有很多,搞砸的事情有很多,婚姻只是其中一件。没有必要苛责自己。”

(来源:腾讯新闻)


*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实习运营编辑 | 小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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